可神代雀用了他难以想象的方法,从久远的过去活到了如今。
这并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信息,直到他从那本书上看到了另一些内容。
平安时代的阴阳师,常以“名”来驱使妖怪。
在掌控了其“名”与“形”之后,便能够最大程度地将妖怪收为己用。
这是无惨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说法。
他觉得这似乎,存在着某种可以尝试的机会。
比起什么都不做,等待着神代雀再次认出他来,又一次死在她的手中——或许迎来真正的死亡。
鬼舞辻无惨想要活下去。
很久以前他身为人类,在母亲腹中便一度失去心跳,而在出生时便没有脉搏,但即便如此,他仍挣扎着活了下来。
为了生存,人有时候会爆发出无穷的潜力。
哪怕他自己也清楚,这本书出现得——似乎有些过于及时了。
就像是冥冥之中在遵循着某个早就已经被规划好的轨迹,在合适的时间点出现在合适的地方。被合适的人,也就是无惨看到。
但现如今的鬼舞辻无惨,根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哪怕抛在他面前的只是一根稻草,甚至这根稻草百分之九十九就是想要让他沉下去的人抛过来的……
除了接受以外,鬼舞辻无惨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
更何况,如果这真的是那百分之一的巧合,那么鬼舞辻无惨,便是真的有可能借此翻身了。
第48章
巧合是存在的。
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些巧合, 能够把原本毫无关联的东西牵扯到一起。
可若是从另一角度来说, 一切又都是早就注定。
阿雀第一次见到无惨的时候, 落入她视线内的红梅色眸子,是她平生所见最瑰丽的色彩。
那一瞬间她觉得整个世界都陷下去了, 只有他仍站在她的面前。阿雀将这称之为命中注定。
她觉得,她和无惨的相遇, 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但阿雀并没有想到,他们会走到这一步。
就好像无论重来多少遍也无法挽回, 一切因由聚集在一起,结出来的果却谁也无法入口。
鬼舞辻无惨无法接受自己要屈居人下这一事实, 更无法接受自己要屈居于将自己“杀死”了两次的神代雀之下。
所以一旦抓到一丝一毫有可能翻身的线头, 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拽在手中。
哪怕这样的线, 根本不足以支撑起他的重量来。
阿雀觉得这有些不可理喻。
“生命是很宝贵的东西, 所以无论在什么时候, 都应当更加珍惜才对。”
她在魇梦面前发表自己的看法,得到的回应是噙着笑意的眼神,那样的眼神近乎迷蒙。
魇梦声音轻柔, “您说得很对。”
阿雀也觉得自己很对, 但两个不同的看法摆在一起, 如果其中一个是对的, 那么另一个肯定是错的。
也就是说,她的前男友是错的。
——就这样维持下去不好吗?
——就当作什么都没能想起来,继续像以前那样不好吗?
人不可能时时都顺心如意,毕竟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如意。倘若人人都不愿接受现实, 不愿让自己顺应时代的改变,又怎么可能会发展出我们现如今的世界来?
她站在河边思考了许久,魇梦也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后,直到远处的天空泛起白色的线,仿佛撕裂般撑起太阳。
见不得光的“鬼”,躲去了没有光的角落。
阿雀有些出神,她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曾和无惨一起站在河边,安静持续了很久很久。
那是一天夜里,白天她便一直在吵着出门,神代家的佣人们都在拦她,说她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外出。
然后无惨来了,分明是来解围的,但佣人们却都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退至一边不敢吭声。
只有阿雀没有察觉到异样,她跑过去拉他的手,向他告状说佣人们都在针对她。
「我想要出去,她们就说不可以。我想要找你,她们又说找不到。可是我待在房间里,也没有人和我玩……」
阿雀说得可怜巴巴,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而实际上所有“佣人”都知道,无惨一直都在纵容着神代雀的胡来。
所以哪怕明知道阿雀正在睁眼说瞎话,无惨还是配合了她的表演,对她说那就把佣人都换掉吧。
“换掉”其实就是丢弃,没有用的鬼,并没有被留下来的价值。
当有佣人痛哭着求她原谅,希望继续留下来时,阿雀忽然想起自己并非是恶毒人设。
出身贵族的姬君,天真不知世事,往往该是人美心也善。
所以阿雀又拉了拉无惨的衣袖,小声地问他可不可以不要换掉她们。
闻言无惨挑了挑眉,重复了她的话,「她们都在针对你。」
「但是她们很可怜。」
在鬼舞辻无惨的命令下,伪装成“佣人”的鬼们,实在是再可怜不过了。
无惨以为神代雀真的没有察觉自己变成了鬼,也没有察觉宅邸中的佣人全被他换成了鬼。他只是觉得闲来无事,就像以前养麻雀一样随意养着。
这是他难得的耐心和兴致。
「人的生命很珍贵,」阿雀那时候对无惨说,「她说,如果被赶走的话,一定会活不下去的。」
她牵着无惨的衣袖,仰着脸注视着他,脸上的神情很认真。
无惨也在看她,但他的眼底藏着深深的赭色,眼神晦暗不明。
他说好。
阿雀高兴起来,踮起脚去亲他,从下巴到嘴角,然后贴上了他的嘴唇。
亲完之后,她还是想出去。
“我想出去透气。”
说话时她又好像有点犹豫,似乎怕惹他不高兴,于是连语气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意味,这根本不是商量,是单方面的哀求。
无惨最后还是同意了。
他们一起走到了河边,江户时代的夜晚大部分地方都是一片漆黑,安全起见极少有人会在夜晚出门。
但无惨用不安全这样的理由想要拒绝她的请求时,阿雀说,「我会一直牵着你的衣袖。只要跟在你身边,就不会不安全了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说法其实并没有问题,因为就当时而言,鬼舞辻无惨就是危险中的危险。
在他面前,那些强盗或是品行不端的浪人,也都算不了什么。
在河边散步的时候,无惨看到阿雀的脸上一直挂着笑。
「很高兴?」
阿雀重重地点头,说自己一定会好好珍惜。
「珍惜什么?」
「珍惜你愿意陪我一起出来的每一刻,白天很忙吧,可是晚上还要陪我。」
阿雀抱着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的颈窝。
或许是过了好一会儿,无惨将手放在了她的背上,难得的安静在他们之间蔓延,阿雀觉得连时间都变得缓慢起来了。
但过去的事情,哪怕想起再多,也都已经过去了。
现如今的鬼舞辻无惨并不会用那样的语气同她说话,也不会再回应她的拥抱。
他只会用警惕而又厌恶的眼神看向她,那样的眼神中还夹杂着谨慎与惧意。
鬼舞辻无惨总在害怕着,这世上有太多令他害怕的东西,但阿雀觉得,那些东西里,不应当有她的存在。
她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让他心生恨意或是厌恶。
阿雀只是觉得,这样的选择才是更好的。
人类的生命很短暂,鬼的生命却很漫长,可再漫长的生命也会迎来终结——鬼舞辻无惨还不想迎来终结。
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阿雀总在注视着无惨,她总在他面前说着那些仿佛毫无意义的话,但只有阿雀自己知道,那些毫无意义的吵闹,都是为了遮掩其他的声音。
是为了遮掩从无惨本身发出来的声音,那些不甘的、仿佛时时刻刻都在预兆着终结的声音。
她忽然又想,或许真的有可能,是她自己做错了什么。
——*——
人类区别于其他的生物,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反思自我。
自己反驳自己,需要极大的勇气,强迫着压下自己的自尊心,让自己摆到极低的位置上接受自己的批评。
这是阿雀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
但是在遇到无惨之前,她也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过。
哪怕是和那些被尊为鬼王的朋友们一起玩,阿雀也从来不会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任何问题。
她只是觉得,人类似乎有些过分脆弱了。
只要稍稍用力就会被毁掉,且不说外力,甚至连言语都会摧毁其心智。
这对阿雀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但对她的前男友,那个自尊到了近乎自负的地步的鬼舞辻无惨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能够将他彻底摧毁的东西。
阿雀甚至能够想象,只要她现在跑到他面前去说一句话,叫出他的名字,他都会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到毫无血色。
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无法完美地将自己的想法隐藏。
属于妖怪的天性,本能的敏锐远超常人。在俊国看着她送的“青色彼岸花”陷入安静的思考时,阿雀就已经看出来了。
虽然只是很细微的、还被它的主人强行压抑着,但阿雀仍然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发抖。
那样稚嫩而尚且幼小的身躯,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般,轻轻地颤抖着像是下一秒就要坠落万丈深渊。
阿雀不由得心生怜悯,却又忍不住想要同他搭话。
她想要安慰他,告诉他没有害怕的必要,神代雀并非是他的敌人——虽然在他的心目中,这一印象已经深入骨髓。
神代雀很危险,这是事实。
神代雀杀过他两次,这也是事实。
更重要的是,她每次动手的时候,都没有犹豫。
虽然她总在说自己有多么的喜欢他,自己又有多么的爱他,但她做出来的那些疯狂而又冷酷的举止,却让鬼舞辻无惨半句都无法相信她。
他觉得神代雀在说谎,她是天生的表演者,嘴里没有半句真话。
如果阿雀知道了他的想法,一定又会很委屈地拉着他的手,说他实在是太残忍了。
用这样的心思来揣度一个爱他的妖怪,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可阿雀不知道,她只是觉得,是因为自己之前做得有些过了,所以才让他产生了自己很可怕并且并不爱他,这样的错觉。
她想要改变自己在无惨心目中的印象,于是左思右想,想到可以送他礼物。
在山上一个叫三郎的老人那里,她向对方求情求了许久,打了好多感情牌,还拿出了自己“体弱多病但是很想要青色彼岸花”的恋人这种话题来增加机会。
老人似乎是被她所打动,所以最后还是把花买给了她。
住在山上的老人,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他会问阿雀是否一个人过来,又会告诉她不要在夜里走山路。
「为什么呢?」
「因为……」老人沉了沉嗓音,对她说,「夜里会有其他的东西出来。」
名为“鬼”的,以人类为食的生物,在长达上千的时光中,早就被许多普通人所知晓了。
第49章
阿雀告诉老人, 家仆其实同她一起来了, 只不过她吩咐他在山脚下的镇子里等她。
「所以不用为我担心。」
老人不再多说了, 他把阿雀要的青色彼岸花装好之后,告诉她这种植物的生长条件极为严苛, 一不小心就很有可能死掉。
阿雀很专注地听着,老人的目光也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慈祥。
然后他便听到阿雀说, 「我的恋人,也是像花一样脆弱的人。」
但她提起那个人的时候, 流露出来的神情却并非哀伤。
她说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短暂,这样的道理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但是那些美丽的、转瞬即逝的东西, 往往也会被找到能够长久地留存下来的方法。
生命是很脆弱的存在, 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 但总有那么些方式, 可以将那些脆弱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留存。
阿雀其实潜意识里想到了藤沼曾经教过她的方法, “神明附体”那样的方法。
她正是利用那样的方式,将自身的一部分“神性”分给了无惨,而后让他得以重新以人类的形态回归于世。
阿雀本以为他会高兴。
鬼舞辻无惨大抵是渴望再度见到阳光的, 因为阿雀曾不止一次见到他站在那些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出, 沉默而又出神地看着洒落在地上的阳光。
那样的光彩, 是作为“鬼”鬼舞辻无惨, 再也无法承受住的,近乎毒/药般的光。
阳光会破坏“鬼”的细胞,让鬼的身躯开始分崩离析,阿雀并不知道那样的感觉究竟如何, 但她知道天羽羽斩砍在身上的感觉如何。
那是灼热的、仿佛全身都要融化一般痛苦。
阳光落在“鬼”的身上,“鬼”的感觉大抵也是如此吧。
可再次见到阳光的无惨并不高兴,他甚至来不及关注这样的变化,因为阿雀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
只可惜不是阿雀想要的那种“占据”。
她的确希望无惨能长长久久地注视着她,满心满眼都是她的身影,她想看到那双红梅色的眼眸倒映出她的面庞——她也用那样柔和而又专注的眼神注视着他。
“相爱”的意思是两个人互相爱着对方。
可相比于爱,无惨对阿雀怀抱的心思,更多的还是恨。
她觉得这并不有趣,于是想做些什么让他高兴起来,可以前的经验告诉她,单方面的付出,最后会收获到什么东西,根本无法预料。
很久以前她其实觉得无论什么形式都可以,只要能和无惨在一起就可以了。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她,无法互相理解的话,最后还是会以悲剧收场。
阿雀并不喜欢悲剧,她自身也从来不是悲剧。
一直以来她都很强大,以前的朋友们也说她总是很快乐,并且一定能够一直快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