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弦之一,魇梦。
鬼王手下的十二鬼月,是所有鬼中最为强大的十二只鬼,其中又分为上弦和下弦,单是迎接他们便用了下弦的第一位。
太宰治的目光在这位下弦之一身上停留了片刻,面色却没什么变化。
“太宰首领,”这位睡梦之鬼一边引路,一边语气温和地同他们介绍此处,“王居住在最中心的骸塞中,王城不方便车辆进出,所以只能请您步行前往。”
虽然对这座少有人类来往的建筑群有诸多探究之意,但这一路上谁也没有东张西望,只是哪怕用余光也能察觉,在暗处有不可计数的正在窥视他们的目光。
太宰治忽然开口,“那位王讨厌人类吗?”
听到这样随意的问题,就算是魇梦也愣了一下,一时间难以分辨这位港口Mafia首领的真正意图。
但魇梦想起鬼王在昨夜召见自己时说过的话,他流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意:“不,王很喜欢人类。”
轻笑声从太宰治口中溢出,这令魇梦更加费解,比起看到人类愉快的样子,他更喜欢的是他们的哀嚎和痛苦。
但这是王的客人,没有王的命令,任何鬼都不可以动他们。
魇梦问:“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是觉得,那位王一定很有趣。”太宰治抬起脸,看不见顶端的骸塞屹立在他们面前,苍白得像是用白骨堆砌而成。
几人停在门口,魇梦没有要继续往前走的意思。没有鬼王的命令,任何鬼都不能进入骸塞。他往后退了几步,“我不能再往前,请诸位在这里稍等片刻。”
门口只站了两个守卫,这样看起来,守备甚至不如太宰治的首领办公室森严,但无论是中原中也还是中岛敦,都能察觉到那些看不见也无法感知具体位置的鬼存在。
如果真的有什么人想要硬闯,恐怕连靠近骸塞都绝无可能。
就在这时,穿着艳丽的和服的女性之鬼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的眼睛里同样刻着汉字。
“上弦”“六”。同脑海中的信息相对应,浮现出来的是她的名字——堕姬。
十二鬼月中仅有的二位一体之鬼。
这位姿容艳丽的上弦之鬼眉眼间尽是倨傲的神色,说话的语气同样傲慢,扔下一句“跟上。”之后,立马转身进了骸塞。
谁也没有搭话,只是安静地走在长长的螺旋楼梯上,唯有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建筑中。
骸塞是所有已经存在的档案中最大的空缺,没有任何资料能够找出其内部的结构,这么多年来并非从未有人试图找到些什么,只是无一成功。
作为骸塞中仅有的三个人类,至少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认知——这里很安静。
安静得仿佛根本没有任何生命的存在,死亡与黑暗笼罩在这座空荡的建筑中,比港口Mafia的首领办公室更加死寂。
但这里的确居住着整个横滨乃至整个国家的“王”。
“王。”
沉默能让时间无限延长。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呼吸都变得缓慢之时,他们终于抵达了鬼王所在之处,堕姬毕恭毕敬地跪下,也用恶狠狠的眼神怒视着仍站着的三人。
窗边站着两道身影,一个是面上挂着亲和笑意的青年,另一个是神色平淡的鬼王。
不需要介绍也不需要证明,她只是站在那里,便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存在。
鬼之王,入内雀。
入内雀甚至没有正眼看他们一眼,淡淡地说,“起来吧。”
堕姬无声地起身,来到鬼王的身侧站定。
像是没有发觉他们的失礼,入内雀道:“近来才听闻太宰首领接任首领之位,继位当日没能及时送去贺礼,太宰首领不会介怀吧?”
太宰治说:“微末之事,既能有幸入得您耳,又哪里还敢烦劳您准备贺礼。”
到这时入内雀才抬起脸瞥了他们一眼,眼尾微挑,“生面孔。”
这指的是他的“护卫”们。
以太宰治的聪明过人,又怎么会不理解她的所指,面不改色解释道:“初代首领的下属们都是元老,让他们来担任护卫未免屈就了。”
这回答倒让入内雀露出回忆的神色,因此也多说了几句,她告诉太宰治,“现如今的十二鬼月,全部都是先代鬼王挑选出来的。”
太宰治露出夸张的惊讶,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她的吹捧:“这就是您治下有方了。”
入内雀笑了起来,“这不是很简单吗?太宰首领多问问就能知道,初代首领对此理解颇为透彻。”
太宰治一副受教的模样,“您说得是。”
他究竟理解学会了什么,并不是入内雀关注的重点,她只在探究他的态度。
港口Mafia现如今的首领,对“鬼王”的态度。
虽然对话中太宰治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恭顺有加的模样,但入内雀还是发现了一些端倪。
她若有所指地说:“初代首领一直都是称我为‘王’。”
入内雀似笑非笑,“但太宰首领似乎没有这一想法。”
从见面时眼见堕姬跪拜却无动于衷,到谈话时看似谦卑却毫无顺服,都足以说明一点——太宰治并不打算像初代首领那样继续臣服。
眼见她戳破了这层虚与委蛇的薄纱,太宰治也不再惺惺作态,诚然他可以继续假装下去,但他不想。
这个世界已经彻底腐朽甚至溃烂了。
本不该属于此世的东西侵占了这个世界,日复一日地蚕食着一切。
在太宰治已有的认知中,无论是哪一个“世界”,都不该有“入内雀”的存在。
第64章 番外
「我是谁?」
「我从何而来?」
「我为何而存在?」
诸如此类的哲学问题, 自年幼起便时常会萦绕在人类的心中。
但太宰治的情况稍微有些不同,他更多的不是在思考自己本身的存在,而是思考着这个世界的存在。
「这个世界是什么?」
「世界又从何而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太宰治都对这个世界深感无趣,这个腐朽的生锈的世界, 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不存在。
自年幼的时候,大人们以为像他这样的小孩子还不能理解领悟此世的残酷之时, 太宰治便已经从人们的恐惧中窥探到了鬼之王的存在。
不过百年, 她便已经成为了此世最大的恐怖与噩梦的化身。
他听说鬼之王在一百年前战胜了高天原的统治者,将原本遥不可及的「太阳」囚禁在了「王都」的骸塞之内,让这个国家彻底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他也听说高天原新的统治者将神的力量分给人类,试图让人类也加入到反抗鬼之王的队伍中……
但是,有相当一部分的人类, 选择了投靠鬼之王的阵营。
小时候的太宰治曾经被反抗鬼之王组织的人收留过一段时间,或者更加确切地说,是他故意让这些人收留了自己。
那个时候,十二鬼月对这类组织的排查极为森严,反抗组织的人们个个如履薄冰, 他们提起鬼之王时的语气与神态既恐惧又憎恨,但注视着一切的太宰治却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在他看来, 那些人战战兢兢的样子简直滑稽至极。
太宰治,是人类之中的「异类」。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和那些臣服于鬼王的人一样。
他的心既不在人类这里, 也不在鬼的那边。
他原本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太宰治得到了一样东西, 通过这样东西, 他得知了这个世界的本质,知晓了这个世界的「根源」。
这个世界从「书」中诞生。这就是他找到的最接近「此世根源」的答案。
得到了书的太宰治头一次对这个世界产生了额外的兴趣,他离开了那个反抗组织, 从本州岛北部的青森独自来到横滨,他是来找一个人的。
一个名为森鸥外的黑市医生。
太宰治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或许会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发生——名为森鸥外的黑市医生会成为港口Mafia首领的私人医生,而后,他会取代这位首领,成为港口Mafia的新任统治者。
这是千万个可能出现的发展之中,在千万个平行的世界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一种可能性。
「书」告诉了他许许多多的可能性。
但太宰治却未能从「书」中窥探到任何有关于「横滨的鬼之王」的信息。
在万千个与这个世界相仿或是不同的世界中,只有这一个世界,只有这一个横滨,直到现世仍存在着不知名具的「鬼之王」。
——那么,她是从何而来?
即便是最接近此世根源的「书」也没能让太宰治得出答案。
他生出了一个想法——去见她吧。
亲自去见她,亲眼去看到那位「鬼之王」,这样的话,一定会见到很有意思的东西。太宰治想,或许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个世界」的一种反抗。
不应存在的东西,却出现在了这个世界,甚至成为了占据整个世界的力量,将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事物一点点蚕食。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任由她继续发展下去,或许这个世界会发生某种出人意料的变化。
太宰治大胆地猜测起来。
在见到了那位鬼之王之后,他想,她的确是一位非常可怕的、非常残忍的「王」。
即便她既不像传说中那样青面獠牙,也没在他们面前生啖血肉,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过丝毫不悦的神色。
她一直都维持着温和的、微笑着的神情。
虽然是以人类的形态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一举一动都仿佛真正的人类,但太宰治透过这个虚假的人类皮囊,他看见了某些更加真实的东西。
这是属于太宰治这一个体的特殊能力,他仿佛生来就拥有了看穿他人的才能。太宰治注视着那位少女模样的鬼之王,他在她的身上丝毫没有看到属于人类的特质——她有着一颗冷酷而又决绝的异族之心,却又将其用柔弱的人类少女姿态遮盖得近乎完美。
进入骸塞之前,太宰治特意询问了下弦之壹一个问题——那位王是否讨厌人类。
从下弦之壹的口中,他得到了「王很喜欢人类」这样的回答。
——是假的。
见到她的那个瞬间,太宰治便得出了自己的答案。这并非是说下弦之壹特意撒谎欺骗他,而是连最接近她的十二鬼月,传闻中最受她信赖的她的从属也无法揣摩到她真正的想法。
毫无疑问,她是一位非常合格的统治者。优秀得太宰治几乎要赞美她。
前提是那位鬼之王,没有在他离开时注视着他的背影。
他感觉到了背后有冰冷的视线。
-
骸塞的最顶层,天的牢笼。
目送了太宰治几人离开后,入内雀一言不发地踏上了楼梯,重新回到这个房间。
她似乎对这个地方有着特殊的情感,只要是待在骸塞之内,便几乎不会从这个房间离开。
童磨过来找她汇报情况的时候,时常可以见到她打开窗户,微微倾向窗外,卷入黑暗之中的风吹拂起她宽大的衣袖,姿态柔美如振翅欲飞一般。
恍惚间童磨忽然想起,他似乎从未见过她真正的模样。
鬼王保持着这副少女的姿态太过长久,久到让人对她的形象几乎已成定性,他们完全不会去想,在这位鬼王的少女皮囊之下隐藏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甚至就连童磨也几乎要忘记她以前的样子了。
虽然在童磨记忆里存在的,或许也只是她伪装出来的样子。
——当前一任的鬼王还在位的时候,她还伏跪在那位傲慢的鬼之王足下,以柔弱而又顺从的姿态依偎着对方,露出祈求着对方的垂怜的目光。
在过去的岁月之中,她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做着让人难以理解的行为。
童磨站在门口,他的意识却越走越远,像是又回到了久远的过去的时光,他站在无限城的入口处,看见她独自一人站在窗边等待。
无限城里到处都是房间,到处都是窗户,被扭曲的空间让那些房间重叠在一起,那是没有任何人世风光的地方。
但她总是如此,哪怕在窗外所能见到的景物,也不过是鸣女所制造出来的、单调的无限城空间。
忽然间,陷入回忆之中的童磨听到了她的声音——
“「书」的位置,我已经知道了。”
「书」是前段时间,鬼之王才告知他们存在的事物,她没有说明「书」的作用到底是什么,也没有告知他们为何要去找来书。
这让童磨觉得,所谓的「书」或许正如前任鬼王所寻找的「青色彼岸花」一般,是根本就没有实质存在的虚构之物。
前任鬼王至死都在追寻着这个虚无缥缈的事物,而现如今的鬼王也似乎要步入他的后尘。一想到这样的结局,童磨便不由自主地为她感到悲哀。
他想起自己仍是万世极乐教的教祖的时光,那些沉浸在不幸与痛苦中的人们,接连伏跪在他的面前,向他祈求着虚幻的祝愿,无比渴望着自己能够前往并不存在的极乐幻境。
一想到这样的过往,童磨便觉得现如今的鬼王也如他们一般可怜。
她也陷入了人类的幻想之中,变成了和人类别无二致的可悲生物。
但是——
“收起你那些无谓的想法。”
鬼王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她别过脸来,注视着童磨的面容,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煜煜生辉,甚至胜过了太阳的光辉,是整个世界最为耀眼的存在。
“我和那种东西并不一样。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更加清楚自己想要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几千年来我从未追求过无谓的东西,一切我想要得到的、我渴望拥有的,最终都成为了我的所有物。”
“生存”“爱恋”“力量”“权位”,入内雀一直以来都在“获得”,在她的生命中永远只有“获得”。
她冷冷地瞥着童磨,“不要把我和你想的那些东西混为一谈。”
童磨安静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在他的脸上竟呈现出天真稚气的笑意,活泼得像是在和眼前的鬼之王玩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