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墙的爬山虎几乎遮住了院墙原本的颜色,而本该被铜锁拴住的院门此刻敞开小半,露出院子里的一丛荒草。
“这,谁人这么大胆!”常喜眼皮一跳,声音不由提高,“不会是什么小贼吧?”
这个地方自被太子下令封起后,再没有人敢进去。
李景淮一抿薄唇,寒着嗓音道:“去看看。”
荒芜的院内杂草丛生,几只蛐蛐被他们的脚步所惊动,在蔓草里蹦了几下钻进犄角里。
李景淮走进熟悉又陌生的小院,蹙眉环视,最后伫立在门扇紧闭的静室门前,繁杂的雕花木门上结满蛛网,原本的漆色已经淡去,露出木头的本色。
窗洞处封着的深色窗纸也破成了小洞,几只小虫从里面探头探脑。
颓然的气息经年累月地积下,危舍将倾,暮气沉沉。
“是小淮啊。”
杨左侍的声音忽然从侧边传来,一阵轻缓拖拉的脚步声踩在野草上,簌簌作响。
李景淮侧首,看着年长的女官缓慢行来。
“杨嬷嬷,是你开了门?”
杨左侍点着头,走到他身后,学着他一样面朝着那锁住的镂花木门站着,微微抬头,端视上方已经脱色看不清字迹的匾额。
“孟右侍前些日子问我,这间院子荒废已久,徒占宝地,能否将其整顿一下改做书斋,我思来想去就先来看看,打算晚些再同你说。”杨左侍转头,望着太子俊逸的侧脸。
“我知晓此处对你有不一样的意味,然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嬷嬷所说,孤都明白。”李景淮不愿听旧事重提,出声打断。
杨左侍点点头,“殿下一向自持稳重,遇事果断,嬷嬷都不是担心这些……”
“只是殿下,有些事与其硬碰,两败俱伤,倒不如试着顺应接受的好。”
随着杨左侍的温和的嗓音,李景淮的视线从破开的窗洞望了进去。
似乎看见了几年前,那个被他自己锁在里面,懦弱的少年。
满室的振翅,呛人的鳞粉,三日三夜的惊魂散魄。
少有人知道他为何这样惧怕这种‘美丽’的生物,即便知道他们也不会在乎,反而会很高兴他有了弱点。
可他是太子,必不能有这样显著的弱点。
就像是毒刺,再痛也要拔掉,否则等毒入五脏,便是无药可救。
李景淮静静站在凄风之中,蔓蔓野草吹拂在他的脚侧,耸立在面前的旧屋将阴影罩向他,犹如一个巨大的猛兽扑来,想要将他湮没。
“嬷嬷错了,世上没有什么是我克制不了的。”李景淮抬起下颚,半阖起的双睫覆在他浅褐色的眼眸上,投下一片阴影,“我从不会输。”
他以前能克制恐惧,如今也能克制其他。
一直紧蹙的眉慢慢舒展,李景淮目光平静,直视那扇紧闭的旧门。
“孤想要个人。”
赵争有些为难。
说起来沈离枝于他而言虽然眼熟,但是两人之间不曾深交,勉强来说只不过是点头之交,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的困境横亘在他面前。
帮还是不帮?
帮似乎有些逾矩,可说不帮,沈离枝这一脸诚恳的模样实在很难让人狠心拒绝……
“赵护卫,这次真的对我很重要。”
沈离枝也是没有法子才会求到赵争这儿来的,前不久孟右侍召她们前去就是说一件事。
不日东宫会有一场比试,比试嘛不但有彩头,更主要的是对她们升迁大有益助。
沈离枝如今就想着如何往上一些,至少不要做这最末端的知仪。
所以她也想去参加这次比试。
比试之中琴画她并不担心,即便不能拔头筹至少也不会差,唯独其中有一项是上京贵女们打小就会,而长于抚州的沈离枝从未接触过的击鞠。
不说击球,就是骑马,沈离枝也谈不上熟练。
“若是赵护卫不得空,能否给我引荐一位师傅,我会骑马的,只要教教我击鞠。”沈离枝在东宫认识的人不多,思来想去唯有来求助于赵争。
赵争面上为难,忽瞥见远处迎面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轻咳了一声,“沈大人,若说击鞠水平,上京之中也无人能出太子其右,择师从优,沈大人何不去求求太子?”
沈离枝不想赵争的婉拒能这样别出心裁。
即便她敢对太子开这个口,太子能答应,那才是太阳西生,天降红雨,罕见奇闻。
沈离枝不擅为难旁人,听赵争这样说便以为是在拒绝她,摇了摇头,屈膝一礼声音柔缓道:“多谢赵护卫,还是不麻烦太子了。”
哪知她话音刚落,一个清冽的嗓音从她身后响起。
“怎么,沈知仪是觉得孤还不如赵争,担不得你的击鞠师父?”
雪松的冷香袭来。
是太子来了。
第40章 骑马 奴婢手疼(二合一)
沈离枝有些错愕, 她没料想到,在这里居然也能撞上太子。
可眼下也没时间容她悔恨,为何没有选一处更好的地方, 避开太子。
她只好转过身, 朝着太子跪下行礼。
视线的余光中,太子的衣摆还在微微晃动,鞋尖正朝着她, 离得很近。
借着弯腰叩首的动作, 沈离枝小心地将膝盖骨往后挪远了一些,将自己的臀往后坐去, 不让自己的头会有机会触碰到太子。
她还记得, 太子不喜欢被人触碰,哪怕是一片衣角。
“见过太子殿下, 奴婢刚刚失言,还请殿下恕罪。”沈离枝埋下头,耳垂上珍珠坠就在她莹白的脖颈上晃了晃,荡出一抹光晕。
上位者想要治人罪时, 哪怕一个眼神都是错的,所以她口里的不麻烦也成了他心中足以治罪的嫌弃。
沈离枝自知发生了那样的事,太子可能看她横竖都不顺眼, 这也实属正常。
李景淮自上而下俯视的角度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看得是一清二楚。
他见两人之间被拉出的一大截空地, 露出一抹玩味的笑。
现在的她倒是很知道表现不敢逾矩的模样,像是对他恭敬又敬畏,一切都符合她作为女官的身份。
谁能想到同样一个人,醉后就和换了一个芯一般,变得胆大包天, 胆敢对他肆意而为。
一个人,两副面孔。
谁又敢说她是不是假借微醺,故意撩拨他的?
李景淮垂下双眸,开始审视她拉开的这一段距离。
她或许觉得早先对他的诸多冒犯,只要日后作出一副谨慎小心的谦卑样子,便可让他就此放过,既往不咎。
若是换做别人,那些事或许便可过去了。
左右不过是喝多了,做了一些不可言说的糊涂事,至于撩拨了谁,又戏弄了谁,她自己都不记得了,便可以当个梦,随手一挥就抛之脑后。
但是到李景淮这里,他向来不会稀里糊涂的过,是因是果,孰是孰非,他都要弄个明白。
哪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他也会去做。
所以,他来了。
一礼毕,太子没让起,沈离枝就低头跪着,完全不知此刻垂眸凝视着她的该是怎样可怕的深渊。
她只能感受出停驻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徘徊得太久,久到像是回桓在松林那阵夹雪的北风,让她四肢都生起了寒冷。
逐渐这寒风又变成了让人感觉危险的风暴,仿佛轻而易举可以夺走人性命。
她在地上缩起了脖颈,越发显得恭敬。
李景淮抬脚往前一步,轻易将沈离枝别有用心拉开的那点距离抹去,他俯下身,清冽的气息从他微敞的领口透出,沈离枝曾还以为这股味道是太子挂的香囊或是衣服上的熏香。
不曾想是太子原本身上的味道。
沈离枝下意识敛起呼吸,眼睫随着他的有意靠近轻抖了一下,微微掀起,诧异的神色自眼底倾泻,她唇瓣不可控地轻启,正要说什么时,李景淮压低的嗓音已经在她耳边响起。
“想学也不是不行,只是孤很严格。”
沈离枝再次眨了一下眼,那抹迟来的惊讶从她唇瓣颤出。
“啊?”
李景淮又盘起双臂,挺身而立,那轻飘飘的目光只是短暂路过她那张的脸,然后看向远处气喘吁吁赶上来的常喜。
他给沈离枝扔下一句不容置疑的话,将这场短暂交谈‘圆满‘结束。
“申时,马场。”
沈离枝倏地抬头看向太子,惊讶地忘却了称呼:“殿下要教我打马球?”
“换身衣裳。”
李景淮自顾地说完自己的话,又往她旁边行了几步,然后便擦过她的身侧往迎着追来的常喜而去。
东宫既会举办击鞠这样的活动,所以自然都给女官们备下了相应的服制,不过大部分女官并不会选择穿这套,只有毫无准备的沈离枝才会无奈地从箱底翻出这不受待见的骑服。
夏日炎热,到傍晚才有一阵凉风吹散了白日积攒的闷热。
李景淮换了一身精简的骑装,鸦青为底,月白暗绣,行止间宛若流光在沉沉暮色中,修长结实的腿蹬着一双小牛皮长靴,落地时沉稳有力,几步的功夫就从小道转进了绿林包掩的马场。
专管东宫马厩的苑令才瞧见人,又一眨眼的功夫太子已经走至眼前。
他赶忙上前拱手行了一礼,还没来得及告罪就听见太子的嗓音缓缓响起。
“她人呢?”
苑令早得了太子的传话,还没到下午已肃清整个马场,空荡荡的跑马场里其实一目了然。
李景淮刚问出声,视线已经捕捉到站在角落的少女。
沈离枝抱着双臂,环胸侧头,背靠在围场的圆木柱上,她的视线全落在不远处的马厩里,那有一匹小马正在进食。
头顶一撮黑毛的小马驹时而低头嚼草,时而咴儿长嘶,憨态可掬。
沈离枝看得出神,并没有察觉他们这边的动静。
李景淮一摆手,对苑令命令道:“把马牵出来。”
他自己往一旁走去,顺手从架子上垂挂的一排直柄马鞭中选出了一根。
他用马鞭敲了敲手心,试了试力度,便朝着沈离枝走去。
平时李景淮穿着锦履,落地无声,每每走近都跟鬼魅一样不会惊动人。
今日他靴重声沉,还没靠近,沈离枝已听见了声响,转眸回头。
她抱起的双臂自然下落,可是不知为何半途又顿住,下一刻她就含胸屈腰跪下行叩首礼。
“见过太子。”
绛红色贴身骑服将她身段紧紧裹着,俯身时背部紧绷出一段弧线,细腰也被窄带束出婀娜。
这身骑服不受女官待见其实是有道理的。
女官夏制常服虽然轻薄,但是其形制也算上宽松,极好的修饰了各种身型,既显得矜持,不失女子的端雅。
但是这身改良骑服参考于北边的狄族,蛮夷不同于周人,他们性子热烈,从不藏拙掩美。
这身骑服为显出女子的身段用得还是那弹性最佳的团云缎,裁剪方面更是显得胸前丰盈,楚腰纤细。
沈离枝下午从司芳馆下职回到院子已经晚了,匆匆翻出骑服等换上时外边已经传来其余女官陆续回院的嘈杂。
也没有再多的时间让她脱下换一身,只能先避开人流,赶着时间在太子之前到了跑马场。
跑马场并不在东宫之内,而是紧邻东宫外院,被加扩出的一块场地,四周有密林掩映,十分幽静。
这里也是平日太子放松跑马的地方。
李景淮目光从上而下,一扫而过,并没有显出异色。
“起吧。”
身后的马蹄声有序响起,苑令动作很快,把早备好的两匹马牵了出来。
沈离枝刚起身站好,就见一个中年红脸的宫人两手一边各拉着一匹马走来。
一匹马通体黑,毛光油凉,昂首阔视走在前头,另一匹马白花毛棕鬃,垂头夹尾,小心翼翼跟在后面。
李景淮从苑令手中接过缰绳,侧翻身跨上马背,动作娴熟,姿态优雅。
纯血马体型高大健硕,眼神凶而傲气,可在太子手下却乖得像猫儿一样,被他手指搔了几下脖子上的鬃毛,还愉悦地轻甩起长尾。
苑令便把另一匹马的缰绳递到沈离枝手前,殷切地同她道:“沈大人,您请吧。”
逆着霞光,李景淮骑在高头大马上,脸正朝向她。
“上马。”
虽然不清楚太子是存了什么心思,愿意屈尊降贵亲自来教她打马球,但是听他的声音就很容易知道。
他并没有多少耐心。
沈离枝深吸了口气,拉住缰绳先伸手摸了摸马的鼻子,见它温润的大眼睛眨了眨,并没有抵触她的触碰。
苑令给她选得马虽年龄稍大,但是性子温顺。
沈离枝自小对骑行不热衷,但沈府里上也有教骑射的先生,所以也跟着学了一点皮毛。
皮毛是真就是就那么一点,她练的最多便是如何姿态优美的跨上马,至于骑行的过程,一般都是由家中府仆牵引,她自不用去考虑怎么驱使马儿。
沈离枝拉住缰绳,一脚踩在脚踏,身轻如燕地跨上马背。
李景淮一夹马腹,驱马靠近,直到与她并肩,才转头看她。
“会骑马?”他嗤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应她之前对赵争放下的大话。
沈离枝微微垂头,底气不足回道:“殿下不若先允我跟着苑令大人学怎么骑马吧。”
距离比试的时间是不多了,但沈离枝并无打算在马球这一项上博得关注,她所求不过是一个参与、完成且无大错罢了。
可太子李景淮是什么人,他做一事便要做绝,向来只有好与差,没有模量两可的将就一说。
沈离枝也能领会他所说严格,想必还怀着名师出高徒的美好愿景,想把她练成个中高手,不坠他的英明。
但实际上只看了她上马的花架势,李景淮就看穿了一切。
这显然是不合实际,也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达成的目标。
她连马都骑不好,还谈什么抢球、击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