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觅没有再同年大说下去的打算,缓步离开。
她有些喘不过气,身上又好似压着千斤重的东西,每往前走一步路都觉得艰难。
阮均衣自救上来后,便开始发热。
身上伤口很多,没有一处皮肉是好的。
大夫为他处理伤口的时候,血肉同衣服已经纠缠在一起了,只得用剪子一点点剪去。
那些伤口少数是刀伤,大部分是鞭痕。
从仅活下来的几个官员口中,阮觅了解了更多事情。
阮均衣身旁本是有侍卫守着的。
他自来体弱,谢氏与阮氏都在他身边安排了暗卫守护。
只是在年大领着灾民闯进来前,他命暗卫将那些不便行走的年长治水官员护送离开。
自己则留在原地为他们拖延时间。
一些不愿意离开的官员也被他劝离。
除去一些实在不听劝的,阮均衣便随他们去了。
后来,年大仿佛知晓阮均衣的身份,将他同魏驿蔺关押在另一间房内。
两边消息不通,那些官员便也无法得知他们遭遇了什么。
阮均衣身上滚烫,迟迟未醒。大夫让人煎了药给他喂进去,之后摇摇头,走出来。
“公子身体本就不好,若是安心养着,不受风寒倒也能好好的。只是现在……”
他叹了口气,神色中的惋惜不言而喻。
阮觅盯着关得紧紧的门,久久没有说话。
大夫是她从鳞京带过来的,从前便喜欢待在明华寺赏景,随便给阮均衣诊脉。熟人之间自然不会藏着掖着。
威胁的话,更是不用多说。
喉咙有些涩,她最后闭上眼,强行压制住身上奔涌着的疲倦。
躬下身朝着大夫行了个礼,久久没有起来。
“求您,救救他。”
说话时,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大夫见她这样,再次叹了口气。
“在下尽力而为。”
说完后,那大夫又走进去查看阮均衣的情况,想法子去了。
阮觅保持着行礼的动作,许久没有起身。
直到朱雀卫来到她身边,轻声道:“押送粮食的车队落日后将抵达城内,如今,只有您能主持大局了。”
阮觅顺着朱雀卫的话,恍惚想着。
是了……
她的兄长此时正躺在那儿,生死不知。这世上她最熟悉的人,音信全无。那个曾经前来平湘治水,失望而归的少年,也在池塘祭天之事后,不知去向。
三个人,没有一个站在她面前。
这样想着,阮觅直起身。
脸上带着罕见的茫然。
低低应了一声:“好。”
她看了房门最后一眼,转身离开。
许久之前,阮觅曾同魏驿蔺说过,世间有恶人,却也有善人。
为了恶人舍弃善人,从此逼退三尺,不问世事,乃是因噎忘食。
如今倒成了自己劝自己的话。
……
翌日。
粮食早就悄悄运进知州府,清晨天还未亮,阮觅便差人下米煮粥。
她出发时朝廷已经开始运输新一批粮食,不日将抵达平湘。
而且从当时鳞京的形势看,顺元帝应当要收网了。
粮食是诱饵,贪官是可以捕捞的鱼。
如今这个皇帝,行事手段向来奇诡。
不在意会牺牲多少,只在意能否达成目的。
阮觅能隐约猜测出一些事情,只是没有想到,他的计划之下会有这般多的鲜血与性命。
她敛下眼睑,身后早就搭建好的棚子下放着热粥。
灾民在侍卫的指挥下排起长队,熙熙攘攘。
除去此处,其余地方也陆续开始分发热粥。
一个年壮力强的男人几口喝完一碗粥,抹了把嘴,立马又挤进队伍里,将一个小孩儿扔了出去,自己则站在小孩儿原先的位置上。
小孩儿被扔得重了,捂着嘴咳了几声,完全不敢反抗。
那个男人却摆出可怜模样,想在等会儿排他的时候,装可怜多分得一点粥。
岂料下一秒,他就侍卫被踢出队伍,直接晕过去。
排着队的人脸色突变。
阮觅冷冷看着他们,平静地重复一遍这里的规矩。
不同于先前的漠视,此时排着队的人都绷紧身体,生怕犯了错被一拳打晕。
队伍也更加有序起来。
他们手里拿着碗,不敢抬头看阮觅。
阮觅却也清楚他们此时心中是怎么想的。
无非是愤怒,憎恶,却又不得不从自己手中讨要热粥而觉得屈辱。
他们或许不坏,手里没有人命,却也不相信朝廷派来的人。
喝着热粥,心中唾弃。
阮觅不在乎,她静静站在那儿,看着一个个人捧着粥欣喜若狂。
直到一个小孩儿打了粥后,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停在她面前。
是原先被男人扔出去的那孩子,瘦瘦小小一个。手上捧着碗,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看着阮觅。
在发现阮觅也注意到自己后,他摸着自己的碗,抠了抠碗底,怯怯地抿着唇朝阮觅笑。
阮觅安静看着他,没有动作。
这却给了小孩儿勇气。
他将粥碗放在地上,不好意思地走上前,张开手试探着抱住了阮觅。
身量不高,只堪堪抱住了阮觅的腿。
他有些紧张,努力地将脸上的笑展开,想表示着什么。
不知为何,阮觅眼眶有些热。
她仰起头,眨了眨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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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孩童的世界很单纯,没有杂质。
一个人对他好,他便也记得这份好,尽己所能地回报。
而等到逐渐长大,便开始要探究这份好意的背后代表着什么,又会去想对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麽。
不清楚,不了解,便愈发焦躁不安,由内而外地产生戒备。
阮觅弯下腰,看了半晌,才伸手弹了下小孩儿的额头。
“喝粥去吧。”
那小孩儿再次怯怯地看她一眼,见她面色好看上不少。于是刚才抿着的唇张开,笑起来,露出里面缺了一颗门牙的黑洞。
发现自己的牙齿露出来了,于是小孩儿又不好意思地抿紧嘴,藏起缺了牙齿的地方。他蹲下身捧起自己的粥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看着小孩儿离开的背影,阮觅耳边再次响起她当日劝魏驿蔺的话。
这世间,有恶人,有善人,到底该如何自处?
答案便是,惩恶扬善,扶危济困。
纵然有恶人又如何?只要还有值得的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深深呼出口气。
今日本没打算做什么,可现在,阮觅却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服,在这一片的灾民打完粥聚集在一块喝粥,尚未离开的时候,站了出去。
她一有动静,喝着粥假装视线与注意力都在热粥上的人都悄然抬起眼,想看看阮觅打算做什么。
只见阮觅站在细雨中,没让朱雀卫围护左右。忽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从鳞京而来,乃陛下亲封的清乐郡主。”
话音一落,人群中立即爆发出喧闹议论声。
有些人神色愤怒,一把将手中的碗砸在地上,显然对阮觅的身份极为仇恨。
但这样的人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人听到阮觅自报身份后,先是怔愣一下,很快便恢复正常。
并不是心中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擅长将情绪隐藏起来罢了。
与朝廷有关者,在他们看来都是一同作恶的人。
相较于官员,他们更讨厌的是流着皇室血脉的段氏族人,或者头上顶着爵位的王公贵族。
这一切都是因为,在这场灾难中,做为皇室代表的二皇子抛弃了他们,抛弃了平湘。
渴望被救赎,到头来却依旧被丢弃。
他们没有想过自己做了什么,只记得朝廷抛弃了他们,皇室背叛了他们的子民。
于是一听到阮觅说自己是皇帝亲封的郡主,在场的人目光都落在了阮觅身上。
不管里面包含了多少恶意,阮觅都没有退缩,而是继续道。
“陛下时时刻刻都念着平湘,故特遣我来此。你们放心,平湘大水一日未退,我便待在此地一日,不会离开。我与平湘,共存亡。”
这话里透露出来的坚定太过浓郁,反倒让心中思绪万千的百姓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众人没有开口说话,他们看着阮觅,犹豫又怀疑。
半晌后,也有人反应过来,双眉紧皱,显然不相信阮觅刚才的话,讥讽道。
“好听的话谁不会说?过不了几天,还不是和以前那个二皇子一样,直接逃走?”
起初,二皇子来到平湘的时候受到了热烈欢迎。
百姓们相信这位出身高贵的皇子会带领着他们走出困境,可是时间一点点过去,原先的期盼都化作愤怒。
由年大为首的灾民攻进知州府,二皇子连站出来说一句话的打算都没有,直接弃府逃走。
对于那些原本拥护着二皇子的人来说,那样逃走的行为简直是往他们脸上给了一巴掌。
从此皇室在他们面前毫无信任可言。
阮觅没有强调自己的决心,她说那些是为了让众人心中不必彷徨,知晓她来此的目的。
此时要做的,便是通过行动让他们彻底放下心来。
不能光做不说,也不能光说不做。
于是整个下午,阮觅都在那儿没有离开。
她有条不紊地将各种命令发布下去,一点一点地将散乱的灾民组织起来。
用劳动换取粮食,让他们没有时间与精力再去想旁的事情,同时又能够自食其力,得到满足。
那些原本打算观望的人半信半疑参与了进来。
这样皇权至高无上的朝代里,不管怎么说,人们都是习惯性地去跟随皇室。
即使阮觅只是郡主。
可她这个郡主是顺元帝亲封的,也能与皇室扯上一些关系。
对于曾经连个官员都很难见着的平湘百姓来说,郡主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人了。
而如今,一个郡主就站在面前,待在危机四伏的平湘没有离开的打算。
这是不是就说明了,朝廷其实并没有放弃这里?
当一个人的身份地位足够高的时候,是会影响旁人的观念的。
阮觅坚定的语气,让亲耳听见她说那些话的人心中安定下来。
他们慢慢投入进了忙碌却充实的生活中,每一日都过得比前一日更有盼头。
那些从知州府救下来的官员,并未因为年大对自己的虐待便放弃平湘的百姓。
待身体略有好转后,他们立即投入新一轮治水工作中。
而原先被阮均衣劝说着躲起来的其余官员,也在听闻了阮觅的名声后也都艰难赶了回来,帮着一同治水。
于是,就这样形成了官员治水,阮觅主管后方控场的分工局面。
朝廷运输的粮食果然很快就到了平湘,让阮觅的计划实施得更加有底气。
……
两日过去。
平湘局面逐渐稳定下来。
此时正是午时,灾民们忙完了手头的事情,连忙跑来棚前准备吃饭。
侍卫核对人名,确保这不是个滥竽充数的之后才把人放进去吃饭。
原先繁华热闹的街道,这会儿变成了仅仅是赶路的地方。
一些没有干活,又眼馋旁人有饭吃的人在旁边转悠,企图捡点便宜。
还有听说此地以工换粮的人,前来偷偷查看情况。
有人往后退,也有人往前挤。
总之人群熙熙攘攘,拥挤非常。
阮觅面色平静地站在棚前,一身颜色沉肃的衣裳,双袖收束。光是站着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便让人注意到她挺直的背,冷峻的眼,无法忽视。
所有从她身边经过的人都会特意避开她,有些还神色郑重地朝她问声好。
每当有人朝她问好,阮觅便随意点点下巴,算是回应。
这般有些敷衍的动作,在她做来却不让人觉得无礼。
被回应的人甚至有些雀跃。
从厌恶到如今的态度,这样大的转变,不过才过了两三日而已,实在令人惊奇。
要让阮觅说其中原因的话,她只会说“价值”二字。
当一个人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不再是威胁,而是救世主的时候,那他便拥有了更高的价值。
值得被善待,被尊敬,被宽容。
又是一个人从面前走过去时朝她问好,阮觅微微颔首,却在抬眼时蓦地看到了什么,呼吸顿时乱了。
没有管前面继续走过来的人,她快步离开棚子。
但是熟悉的人影瞬间消失在了人群中。
阮觅只顿了一息,再次挤进人群里,固执地寻找着方才看到的那道身影。
但就像是一滴水融入大海一般,一个人融入拥挤的人群中,就再也寻不着踪影了。
即使很快就追上去,可入目依旧是陌生的人来来往往。
这会儿,阮觅才冷静下来,指挥着身边侍卫以这个点为中心,往四周扩散开始找人。
一些吃完饭的灾民听到阮觅要找人,也纷纷要来帮忙。
安排完一切后,阮觅站在原地,眼神快速地从经过面前的人脸上掠过。
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人总会有找到的时候,如今需要的不过是些等待罢了,她并不觉得失望,更不会难过。
也从未设想过某种更坏的打算。
这是另类的固执,拒绝一切不想接受的东西。
就在阮觅打算再往前走的时候,却听到身后有人喊她。
不确定的,有些迟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