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此事,翠莺板正的脸上露出点尴尬,她往四周看看,见门关着,也没旁的人,才松了口气。
压低声音补了一句。
“中午给你做白果鸭煲,多吃多补,明年长得更高。”
有点像背着背着旁人说悄悄话。
对于哄人经验稀缺的翠莺来说,说出这句话已经是尽了全力了。
阮觅果然高兴,也压低声音,满脸期待。
“好!”
“咳,你先出去玩会儿,我先绣完这些东西。”翠莺不自在地咳一声,支开阮觅。
阮觅不疑有他,屁颠屁颠跑出去。
翠莺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叫她去玩,她却拐了个弯去了书房。
书房内,槐夏正从荷包里拿出东西来,轻轻擦拭。
阮觅走进去的声响还吓了她一跳。
见是阮觅,槐夏松了口气,笑起来。
她先是往阮觅后面看,没瞧见人,才动作轻柔地将东西塞到阮觅手中。
“这是我自己做的小东西,送与小姐。就、就祝您日后,想长多高便长多高。”
阮觅喜欢她们夸她,于是槐夏将这件事记在心里,时常做些小玩意儿放进荷包,想着等哪日能派上用场。
她自觉嘴笨,说不出好听的话,便只能送点东西,让阮觅开心一些。
虽说,阮觅年纪比她大上几岁,可不知不觉间,槐夏却有了种当人长姐的感觉。
面对阮觅时总不自觉地想要顺着她,哄着她,让她开怀大笑。
至于前阵子翠莺才同她说过的事情,槐夏心中弱弱告诉自己。
就这一次,等下回,下回再学着做个稳重的人。
这样一想,槐夏心里的愧疚感倏地减弱。
随后听到阮觅的赞叹声。
“好厉害!”阮觅捧着那朵攒珠镶晶大花,对着阳光一照,上面闪闪发亮,金色或红色的光忽明忽暗。
她吸了口气,眼睛因为惊喜微微瞪大。
“太好看了!绝美!”
说完,将那朵珠花往脑袋上一放,臭美地让槐夏看。
“带上这朵花出去,我就是整个大雍最靓的姑娘!”
槐夏被她逗笑,也有些脸红。
“您太夸张了。”
“不会啊。”阮觅稀罕极了,时不时要摸一摸头上的花,“真的好看,我很喜欢。”
“您喜欢就好。”槐夏抿唇笑。
头上戴着珠花,阮觅挺胸抬头去了院子里逛,碰上了已经晒好被褥的酥春。
而酥春一瞧见她,就躲在那儿张望,很快便挥手让阮觅过去。
两人躲在被褥后,空气中是被褥上散出来的蔷薇花香气。
有点淡了,却更显得清新淡雅。
酥春惊讶地比划了一下自己同阮觅的身高,惊呼道:“您真的比我高了好多!”
“是吗?”阮觅努力矜持地绷紧嘴角,眼中笑意弥漫。
“是真的,好羡慕啊。不知道我以后能不能长到您这样高呢?”
酥春语气中尽是羡慕,听得阮觅绷不住了,嘴角疯狂上翘,也不忘安慰她:“放心好了,肯定可以的。”
“那便借您吉言了。您如今这身高,真是极好。走动起来时只觉得英姿飒爽,如松似竹,好看极了!”
一通彩虹屁过后,阮觅背脊更挺了。
别问,问就是自信!
三人都以为自己背叛了组织,悄摸摸夸奖阮觅,心虚得很。却不知,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
新的一年到来,鳞京依旧只是表面平静。
一层浅浅的水色将所有混杂纷乱的东西遮盖在下面。
顺元帝一如去岁那般,不插手皇子同段般若之间的龃龉。
于是那些皇子觉得自己得到支持似的,撕咬段般若的势力撕咬得更厉害了。
段般若自然回击回去。
连带着,段般若在市井间的名声更差了。
阮觅都听说过段般若当街杀人,茹毛饮血的传闻。
这都不是个正常人了,直接给她传成了野人。
除了与段般若有关的传闻外,寻常百姓只在恍然间察觉到,似乎近来好多府邸里面都空了啊。
前阵子这个袁府里的人被关押,那个杨府又被抄了。
啧,贪官真多,活该。
至于那些人到底有没有贪污受贿?这便不好说了。
但阮觅知道的是,那些人不是属于某个皇子的势力,便是投靠了段般若。
两方争斗,势必有人牺牲。
或许真有错处,也或许,什么错都没有。只因身处漩涡之中,不得脱身。
……
一月下旬,风里寒气依旧浓厚。
阮觅刚去了三喜胡同一趟,跟个老师似的检查殷如意近来有没有好好用功读书。
得瑟了没几下,立马被殷如意一句“没想到你现在认得字了”打击得体无完肤。
没错,她当初确实让殷如意教过自己读书认字。
可她是花银子的人!
哪有人对着曾经给钱的老板嘲讽以待的?
岂有此理!
再说了,就不许她一载学成,如今学识大涨?
阮觅磨着牙,没待一会儿就离开三喜胡同。
今日没落雨,她没有让平叔驾车出来,自己一个人慢悠悠走着去的三喜胡同,于是回的时候也是走回来。
经过长平道的时候,前面驶过来一辆马车。
马车上的徽印一看便知这是大公主府上的车,至于上头坐着谁,猜都不用猜。
阮觅挑眉,退到一旁低下头打算等车过去。
没想到马车在她前面停住。
驾车的侍卫跳下来,看起来挺知礼的,“郡主请上车一叙。”
阮觅嘴角抽了抽,见过路行人纷纷注意这边,也不拖延,上了马车。
见到段般若的第一眼,阮觅就想到了段意英说的那个传闻。
不是公主,而是个皇子?
这个事情阮觅只信一半,但是眼神也不由得落在段般若脖颈上。
冬日里衣领高,纹了印金浅梅花边的领襟交叠,只露出下巴与脖颈相连的一小片肌肤。
有没有喉结也看不出来。
想到以前这人半夜闯房门,搂搂抱抱,阮觅面无表情捏了捏拳头,当作热身。
要是真是个男的,呵……
视线继续下移,只看了一眼,阮觅便心头哽了哽不再看。
这般“标准”的身材,难道还能作假?
放在她上辈子的时候,倒是能用硅胶之类的代替,现在也有这东西?
应该是……没有吧?
于是阮觅又疑惑了。
……
在她打量期间,段般若也在看着阮觅。
只是与阮觅健康红润的脸色相比,苍白的肤色,鸦青色的发,眼下青黑的痕迹,无一不代表着他此时的状况绝对称不上好。
如同官员士族私下里议论的那样,皇室纷乱,权力倾轧。
段般若不是什么良善人,在这种环境下依旧能保全自身。
可想要舒坦,那就是不可能了。
且数月里浅眠,时常做梦,梦里有个同阮觅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时而穿着青色衣裳同他言笑晏晏,时而又站在高楼边上,红衣烈烈往下跳。
梦的后面是什么,醒来后总是模糊,记不真切。但锥心之痛无比真实,似心真被剜了出来,往往缓许久才能平息。
大夫说若长此以往,心脉将衰。
不过段般若的思维不能以正常人来论,他听完后也不慌,甚至能把自己当成实验的对象来对待。
克制着不去见阮觅,以此测试这样做会不会对梦境造成影响。
但几个月下来,除了梦境越来越频繁外,什么变化都没有。
以往是隔几日,如今每日晚上都困于梦中。
也是这时,一封信被送到他面前。
上面写着,若是想要不再受梦境纷扰,可去找阮觅。
这封信能送到他面前,便说明送信的人手段不凡。
段般若看完信,阴郁眉眼稍展,露出点慵懒的笑。
慢条斯理将信置于灯上,看着火舌一点点将其吞噬殆尽。
随后便如信中所说那般,在阮觅归途中刻意等待。
像是真的被那封信上的内容蛊惑了,屈服了,害怕了。而不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在那头野兽即将破笼而出时遵从欲望。
马车内静悄悄,两人都没说话。
段般若在看自己,阮觅自然知道。她坐得淡定,任由对方看。
等待半晌后才撩起眼皮,说了今年同段般若的第一句话。
“看够了?”
段般若听着,笑了声。眉间倦色犹如落日浓霞,挥散不去。
说话的语调一如既往的懒散。
“嗯,看够了。”
最后竟老实回答了问题。
闻言,阮觅拉开帘子下车,落地时脚一用劲,险些抽筋。
马车内冷得要命,坐了半晌血液不流通不畅,连腿都僵住了。
跺了跺脚,一股麻意上涌,似有千百蚂蚁在啃咬。
阮觅龇牙咧嘴活动几下,才继续往前走。
情绪平静得好像什么人都没有遇见,只不过在某个地方坐得久了些罢了。
驾车的侍卫站在车旁,见她这样淡定地离开,不免露出奇怪的神色。
下一秒听到马车内传出的敲击声,他立马从怀中取了个盒子出来,恭敬地递进帘后。
段般若接过,阖上眼从里头取出一颗直接吞下。
喉结耸动,苦涩药味在口中弥漫。
那是治头痛的药。
近来段般若头疼症越来越严重,顺元帝压着他让御医把脉,又配了药。好一个慈父心肠。
不过如今段般若手中的这盒,却不是当初顺元帝命人配的。
而是他自己府中大夫所制。
至于那一盒,则早被段般若扔了。
第122章
侍卫在马车外站了许久,不敢有动作。
直到里面传来段般若的声音,他才跳上马车,握住缰绳。
今日为何来这儿,又为什么什么都不做,仅仅说一两句话便离开?
这些都是侍卫心中不解的事情。
但他没有出声问,只看着前方,沉默驾车。
段般若自然不会去理会侍卫的疑惑,他指尖轻动,在黑沉古朴的药盒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
人,他来见了。
送出这封信的人接下来会如何做?
相比于皇室中其他人对鬼神之事的信奉,段般若自懂事以来便没信过那东西。
他常年被梦魇困扰,有人说是前世因果,更有甚者趁机说是孽债上身,得舍了肉去喂鹰,才能得片刻安宁。
诸如此类,无外乎是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段般若从没有信过,却也找不到别的原因。
若是其余人,此时大概害怕极了。害怕死于梦境造成的心疾之中,也害怕那梦境的纠缠不断,神秘朦胧。
人对于未知的恐慌总是源于自己,越脑补,便越觉得可怕。
在大雨倾盆而下,黑云压天的情况下,一般人都会感到恐慌心悸,四处逃散躲避。而段般若,大概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迎着大雨,颇有兴味地看着聚集于天顶地的黑云。
想要看个透彻。
这便是疯子与常人的不同。
不懂得个什么叫做害怕,只凭借本能行动。并不畏惧生命的消逝,可同时也不喜欢被掌控的感觉。于是面临危险时,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保全自身,而是探清楚这危险从何而来。
像如今这样,即使医术精湛的医者已经告诉他,若是再不解决梦境的事情,便极有可能死于心疾,段般若也不慌不忙无动于衷。
要说有一点不悦,那也只是对无法掌控此事的不悦。
在收到那封信后,他的兴趣瞬间上来了。
于是才有了今日这一幕。
一只脚踏入地狱,一只手拽着绳索。
生与死的矛盾割裂感,令段般若喉咙里溢出愉悦轻笑。
……
鳞京某处宅子中。
洪杰坐在书案前写着东西,有人走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主子,他去了。”
洪杰放下笔,拿了一旁的湿帕子擦手,“两人见面了?”
“见了,却没待多久。”
听到这话,洪杰皱起眉。
他比去岁瘦了很多,清晰下来的轮廓隐隐约约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算了,你先下去。”抬起手,那人便躬身往外退。
室内再次留下洪杰一人。
书案上的字写了一半,但写字的人却再也没了先前心境,无法继续落笔了。
他思考着自己是否有什么地方算漏了,不然事情怎么会朝着如今这个局面发展下去?
阮觅就算了,怎么柳十令同段般若都与预料中的不一样?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于寂静中时不时发出一点声响。
冷梅香从没有关紧的窗子缝隙里蹿进来,带着一年之初的寒霜气,令人无端生出对以后日子的期待。
又似乎在诉说着,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阻止,蓬勃热烈的生命总是不会屈服的。
洪杰伤脑筋地叹气,不过想到即将到来的乡试,心情再次平复。
不急,一切都会走上正轨的。
……
成平三十九年,二月。
光是阮觅居住的这出华林巷里,这一个月便有三处宅邸人去楼空。
迫于形势辞官回乡的,身陷囹圄不得善终的,血雨腥风,人心惶惶。
朝堂争斗终于摆在明面上,鳞京城中金吾卫带刀巡逻,平日里大街上连行人都少见了。
阮觅也老老实实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尽量不出去。
她只是个凡人,朝堂上的事插不上手,平生志远不过是保住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