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所顾虑的每一件事都处理得很好,除了研发以外的事,她都不需要再烦心。
开了年,已经结束了她全部课程的学习,她便全身心地开始进行从石油里分离脂肪酸的实验。
课题是她提出来的,购买原材,定制仪器等的资金全都是她自己出的,教授见她如此有探索精神,也为她提供了一些指导,整整一个学期,她不仅成功地分离出了可以用来制造皂基的脂肪酸,而且解决了这种脂肪酸作为石油提炼品有刺鼻气味的难题。
有了清洁无异味的脂肪酸作为主料,制作皂基就完全不会再受限于油脂短缺了。
趁着政策还算宽松,宋阮阮便让江海开始购买仪器,在红星大队靠近公路的地方批了一块地建设制皂厂。
仪器定制,管道的铺设,生产线的安装,都需要时间和金钱。
在这期间,宋阮阮便着力去学习如何处理制皂的污水,在这方面,外公阮明延给了她很多指导。
整整忙碌了一年,投入了近五十万的资金,耗费了江海这几年存下的八成存款,生产肥皂所需要的厂房,设备,人工,原材料等,这才算全部筹备完毕。
第二年的正月十五,制皂厂正式开工。
为此宋阮阮特地跟学校请了两个月的假,全程跟进整个生产过程,对所有人进行技术指导和培训。
得知宋阮阮这边开设制皂厂,需要专业人士全程看顾,阮明延觉得回报宋阮阮和江海两人恩情的时候到了,主动办理了停薪留职,从S市来到了他们的制皂厂帮忙。
有了他这个化工厂的老技术人员,制皂厂的运转变得顺利起来,肥皂生产量逐步提升,到了三个月后,便实现了每个月稳定产50吨肥皂,近一吨的精甘油附属物的产能。
江海手握着整个省的民间销售网络,要消化这样的产量自然是没问题的。
精甘油直接销售给了省城的国营化工厂,肥皂则是批发给各地的小贩。
投入虽然巨大,产出的结果也是相当喜人的,当年的总产值便已经达到了六百多万,除去前期厂房设备投入,人员工资和各种其他成本,当年的净利润也有一百三十多万。
江海按照宋阮阮所说,主动地向县政府缴纳了百分之二十五的所得税。
当然,这时候还没有企业所得税这种说法,连国营企业也还未进行税改,更何况江海所开设的,还是在整个国家都属于新生事物的私营企业。
政府年终结算前,江海带着企业的所有员工,以及总共三十二万的税款,来到县政府,将这笔钱交给了县里,说自己虽然并非国营企业,却也得到了政府和家乡人民的支持,所以和全厂所有职工一起,献出一部分营业收入用于改善家乡人民的生活条件。
这委实叫县里的领导们大吃一惊。
因为78年底,上面就已经宣布要将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不能干涉农民家庭副业和集市贸易,所以对于江海这类做个体经济的,哪怕阵仗不小,他们也完全放任自流。要说支持,除了在村里批了一块地,别的那是一概没有的。
但江海一个个体户,所缴纳的收入,已经快赶上县里最大的厂子了!
要知道,虽然这时候的国营企业大多数收入都需要上缴,但他们由于人员冗杂,效率低下,利润十分微薄,好些经营不善的,甚至出于入不敷出的状态,反过来需要政府每年进行补贴。
相比之下,江海这个体户,什么都没跟政府要,就制造出了四五十个工人的岗位,不仅分担了一部分就业压力,还创造出了如此大的经济效益,自己有钱了还不忘家乡的人民群众,这是多么崇高的觉悟,多么强大的个人能力。
于是,第二年初,江海就收到了县政府的表彰和奖状。
这看似毫无用处的奖状与表彰,以及那些与他利益捆绑在一起的村民们,员工们,也让江海平安地度过了接下来不久全国各地掀起的关于私营经济争议的风暴。
那场风暴中,许多个体户因为是否属于黑心资本家的争议散尽家财甚至锒铛入狱,直到两年后上面终于重新定调,肯定了私营经济同样属于社会主义经济的一部分,才得以被放出。
江海是少数在这场风暴中没有受到太大影响的私营企业主。
当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也只是事后说来的轻松。对于当时的江海来说,却无异于头顶驱逐不散的巨大雷云。
那是他头一次庆幸,他跟宋阮阮早就离婚,还没有重新扯结婚证。而阮阮之前也在教授的建议下,直接被保送了学校的本硕连读。
此时她刚好处于本硕连读的第二年初,接下来马上要开始为分配工作的事做准备了。
江海有人脉,提前得到了消息,趁着还能自由行动,他将家里能动的所有金条和一部分现金都带在箱子里,去了临县,然后从临县坐火车到S市附近的一个城市,再坐汽车,几番辗转来到了宋阮阮所在的S市。
他是晚上从家里出发的,也是天黑了才偷偷去了宋阮阮的学校,一直在实验室外头等她。见她和几个同学一起出来,他刻意压低了嗓音喊了一声:
“宋阮阮。”
此时是冬天,他戴着帽子,脸藏在围巾里,不熟悉的人根本认不出来是他。
别说是其他人,就连宋阮阮听到有人喊她,望过去的时候,第一眼也没认出来,还是多看了一会儿,才发现是他。
“你过来一下。”
宋阮阮跟同学同行的同学示意他们先走,这才走了过去。
“不要说话,我有事跟你说。”
江海罕见地没有跟她温存腻歪,而是丢下这句话,拖着箱子转身就走。
两人一起乘着公交车,去了他们在S市买的房子。
80年开始,国家就已经出台了关于商品房的相关规定,允许房屋私下买卖。
政策刚一下来没多久,江海就给宋阮阮买了一栋洋房。
江海没有城镇户口,房子是登记在宋阮阮名下的,地点则是特意买在了离陈美珍家不远的地方。原本只是为了江海来S市的时候有地方住,宋阮阮假期也可以不必一直待在学校宿舍。
如今,江海却很庆幸这一安排。
以目前严峻的形势来看,他的后半辈子大约也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在牢狱中渡过了。他无法再给阮阮一个家,但有了那座房子,她至少有一个容身之所。
她向来亲近的陈美珍也住在附近,他不必担心无人照顾她。
宋阮阮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觉得今日的江海,面沉如水,对她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冷漠。
她不是沉不住气的人,虽然觉得他反常,却还是耐着性子等待他主动开口。
这一等,就等到了进了他们的房子以后。
江海径直拿着箱子走向了地下室。这里曾是一个富贵人家的房子,地下室自然会有藏金银细软的地方。
把箱子放在墙里隐秘的保险柜前,他道:丽嘉
“宋阮阮,我仔细想过了,你以前说得对,我们两个并不合适,还是分开比较好。”
他疏远地连名带姓喊她,不再亲昵地叫阮阮,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冷淡无波。
宋阮阮秀眉微蹙,惊讶地望着他:
“江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实在是太突然了,没头没脑的,忽然要跟她分手?
江海转过身,语气更加漠然:
“还需要再重复一遍吗?我决定跟你分手!当然,分手前我也不想欠你什么,箱子里的东西是我给你的补偿。你自己拿着,好自为之吧。”
说完,就大步往楼梯口走。
这是江海头一次主动要放弃她。也是宋阮阮头一次被人说分手。
从未有过的体验,让她还来不及有太深的感受,以她的骄傲,自然是不会接受这样突兀的单方面宣告。
“江海,你给我站住!”她带着几分怒火冲他喊道。
第104章
江海下意识顿住了脚步,这是长久以来不自觉的习惯,她说什么他都千依百顺。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
他是在那场长达十年的运动的风浪中长大的,知道事情会发展到多严重的地步,没收财产,周围的人落井下石,00,牢狱之灾,甚
至殃及父母子女。
父母兄弟,他会想办法断绝关系,努力保全。
阮阮就更没必要来趟这浑水。她如今是研究生,前途似锦,又远在s市,只要不跟他沾上关系,就可以一直平安顺遂。
他不能有任何犹豫。
“我跟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如果你识趣,就永远不要再来打扰我。”他再次用冰冷的语气强调道。
这话背后透露出的厌烦,终于让宋阮阮后知后觉地感到受伤和愤怒。
江海他竟然要跟她分手,还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是什么让他突然改变的?
明明他上个月来看她的时候,还是和以往别无二致地对她呵护备至,甚至在她说以后要工作的时候,积极地想办法为她筹谋,让她分
到c省省城那边的好单位。
明明两人那时候还规划着天长地久,为什么就这样短短二十多天的时间,就改变得如此彻底?没有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她真的无法
接受。
“不合适,这种借口也太笼统太敷衍了。就算要分手,我也要一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宋阮阮固执地望着他。
江海沉默了片刻,语气更加冷漠
“我原本顾忌你的面子,才将话说得好听一些,既然你要听真话,那我就告诉你真话。”
这是他曾经最害怕的事。可如今,有了比这更害怕的事,连这样的话,也可以作为堂而皇之的借口了。
“宋阮阮,我对你已经腻了,大好人生,我完全可以有别的选择。”
对于宋阮阮这样一直被人捧在手心长大,从来都是被异性讨好呵护的天之骄女来说,这样的话无异于奇耻大辱。
而给她这种侮辱的男人,她甚至还想过和他长长久久,为他筹谋未来,为他放弃s市的工作。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一个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蠢货。
她绝不能容忍自己继续表现出如此愚蠢的样子。
她骄傲地抬着下巴,哪怕他看不见,也强硬地把眼泪忍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用平稳的声线道
“分手我接受,但是江海,你将来后悔也不会有机会了。”
江海大步离开,看起来毫不留恋。
听到外头传来的关门]声,宋阮阮在原地呆立了半晌,终于还是红了眼眶。
被自己如此依赖信任的人突然扇了一巴掌,哪怕她临别前放了狠话,心里也依然是又愤怒又委屈又难过。
“混蛋...我绝对不会原.你...””.
她哽咽着道。
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就算哭一哭也不丢人,情绪总要发泄出来的。
她这样对自己说。
还没哭多久,却突然听到上面再次传来响动,紧接着就是阮美珍的声音
“阮阮!阮阮!你在哪里啊?'
宋阮阮立刻开始擦眼泪,她绝对不要被人看到她因为被分手而哭,这也太丢人了!
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往楼上走。
“阮阮,你还好吧?眼睛怎么这么红,你哭了吗?”
看清她的样子,阮美珍有些紧张。
“没事,就是刚才看到一本书,被里面的情节虐到了。”
宋阮阮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道。
“什么书啊,我也要看看!”
阮美珍顺势道。
“就《呼啸山庄》啊,你看过的,我也是重温。”宋阮阮随便编了本符合条件的书,“对了,美珍姐,你怎么过来了?”
阮美珍目光闪了闪,刚才江海说过,不要让阮阮知道,是他让她来的。
既然江海为阮阮做到这个地步,也全都是为了阮阮的安危,她自然是不会拖后腿的。
“我就是刚才下班回来的路上,看到你家亮着灯,所以过来看看。
宋阮阮并没有太怀疑她的借口,哪怕是阮美珍平时工作比较清闲,根本不会加班,此时她也没有心力去想这其中的不合理
晚_上阮美珍留下来和她一起住。有妈妈在身边,宋阮阮的难过被抚平了些,睡了一觉起来,就不像昨天那样难受了。
她决定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实验室里去。
意难平,反省自己,倒也不必,花费太多的心神,都说明她还在意江海。为一一个背弃自己的男人劳心伤神,实在是太掉价
没了江海,她还有大片森林,那么多优秀的男孩子,她难道还不能挑出一一个可造之材吗?
而且,时代越来越开放,还有那么多发家致富的机会呢,她可是很忙的。
她不能让自己放出的狠话变成空话。
江海,你等着吧,就算你将来后悔也不会有机会了。
在实验室里忙碌了半个多月,直到那一阶段的实验结束,宋阮阮才终于空出了心神去关注生活琐事。
“这些黑心资本家,就是活该!”
“判什么无期啊,照我说就该枪毙!”
几个实验室的师弟围着报纸在讨论着。
黑心资本家几个字顿时吸引了宋阮阮的注意力,她下意识问道
“什么黑心资本家?”
便有师弟殷勤地把报纸捧到她面前“宋师姐还没看今天的报纸吧,x州出了个螺丝钉大王,被抓去判了无期徒刑呢!”
宋阮阮一看,果然见报纸上的第二版上的标题写着
“x州螺丝钉大王陈某被判无期徒刑”
已经到了那个时候了吗?
宋阮阮一直都知道,改|革开放后,的确是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出现过思潮的反复,但具体在什么时候,情形如何,她不算太了解。只觉
得开放是大势所趋,所以应该不会太严重。但出于谨慎,她也已经尽可能地让江海规避可能出现的风险,并且提前采取措施加以防范。
她以为这样就应该足够了。可现在的情况原比她想象中更严重。
据报纸上所写,那个陈某被判无期,仅仅是因为自己弄了个打铁的铺子和机床,造了些螺丝钉卖给国营企业。
这在后世完全是难以理解的。
若是总销售金额只有四十多万都这么严重,那江海...
宋阮阮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她急匆匆下楼,骑着车就往他们买的那座房子里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