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组织了一支奇袭军,人数并不多,利用刚刚步入雨季后的几场秋雨,在垡莽岭开出一条泥沙冲出的狭窄山道,随后昼夜兼行、秘密进发,目的是包抄碧疆北部空虚的空档,只要得手必能使得其内部阵脚大乱。
就在昨日,那支军队的其中一支分队与白氏的兵马相遇,白氏折损大半,虽没讨到好处,却擒住了对方的一名小将。
两军交战,将领落入敌手可谓是大忌。
若按以往来看,白氏委实不会让阿匡这样一个卒子来做审俘虏这样的事,然而战事已起,他们一时半会却也顾不上这等细枝末节了,却也阴差阳错叫她给撞上了。
“来人,将那天成的狗兵带上来。”
那话落在肖南回心里似钝刀子割肉一般,她的指尖捏紧了手下的藤椅,指甲泛起白来。
南羌人再蠢也不至于不识得肖准吧?可从那小童口中所听来看,他们或许当真不知。
但......他们说是小将,那便不会是肖准吧?
何况肖准是何身手,怎会轻易被擒?
不要是肖准,千万不要是肖准。
她佯装低头喝着碗中已经见底的油茶,目光尽量垂在脚尖上,不让轻颤的睫毛泄露一点自己的情绪。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夹杂着一些盔甲相碰的声音,接着一人重重被扔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阿匡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哟,瞧这身上的这套光要甲,八成是光要营的人了。”
光要营,那便与肖准搭不上边了。
肖南回暗诵一口气,默不作声地摸着手里的碗边,内心却有些惊讶这些土匪对天成军队的了解程度。
或许天成之前都将这些人想得太过荒蛮,他们其实还是挺聪明的。
“天成人,报上你的名字来,让我们大伙听听,究竟是哪个孬种被我们打的屁滚尿流?”
阿匡的声音未落,一阵哄笑便从四周围观的碧疆人群中传出。
那天成将士沉默地俯首在地上,十指狠狠插入沙土之中,因为屈辱而微微发抖。
“事到如今,倒是装起哑巴来了。来人,让他抬起头来。”
两个南羌大汉走上前来,一把抓住那天成士兵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一张沾了些血污、却写满不屈的年轻脸庞露了出来。
肖南回没控制住自己的眼皮子,只瞄了一瞬,正往嘴里送的那口油茶便尽数喷了出来。
一身银甲虽然染了污泥,那张已经长出胡须的脸却是分外眼熟,可不就是那烜远公的二公子、她的好同僚夙平川吗?
夙平川正咬着牙试图挣开按着他的两个匪众,一抬眼看到肖南回,也是愣了一下。
肖南回虽然装束打扮和之前差的不要太多,但熟人若是想从一群地道的南羌土著里认出她来,倒也不是难事。
阿匡看似粗鲁,实则最是心细,肖南回和夙平川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当下便察觉了端倪:“怎么,潘寨主难道认识这天成的狗兵?”
肖南回擦擦嘴,并没有急着反驳。她向来不擅长说谎,眼下可不是考验她演技的最佳时刻。
若是让这帮匪徒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夙平川决计是活不了的。不止活不了,可能还要被削成人彘送到烜远公眼前恶心恶心天成人。
“不瞒你说,这小子和我先前便有些过节。”肖南回淡淡开口道。
这话一出口,夙平川显然有些没想到,抬头瞪着她。
阿匡不动声色地问道:“过节?寨主不是岭西人?又久居碧疆腹地,怎会和这天成的狗兵有过节?”
肖南回长叹一声,似是想起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说起这过节,便要提到许久之前的积怨。那时我年轻气盛,一次与姊姊言语相冲气而离家,在那岭东游历了一阵子,路遇这小白脸调戏一良家女子,心中不平便出手将他教训了一顿,但手下还是留了分寸,只断了他一颗牙齿。谁料到这小子竟然如此小心眼,从此便记恨上我,寻得一机会将我拦在回家途中,手中拿了天兵神器,欲借自己的身份公报私仇,我为自保只得迎战......”
这一通瞎话编的倒也半真半假,地点时间虽是假的,但当中细节和情绪却是真的,听得阿匡这老狐狸也是半信半疑。
说谎令人口干舌燥,肖南回端起一旁刚开的沙椰果,使劲嘬了两口,趁机飞快冲捆在地上的夙平川眨了眨眼,语气倒是十足的嘲讽:“最后嘛,这小子是输的毛都不剩一根,光着屁股走的。我那会也是不想惹事,便又一次将他放走了。哪成想现在倒成了个祸害。”
夙平川虽然年纪尚稚嫩些,但也不是个傻子,当下有些看明白了这形势,就势啐了一口:“我呸!就你这泼皮那两下子假把式,我便是赤手空拳也能将你揍到喊娘!”
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这俘虏怕是不想活了,话说得如此之绝。
肖南回嘴角抽了抽。
虽说知道对方是入了角色,这是在跟她对戏,但这话也说得忒是难听。还喊娘?她哪里有娘?!真是越想越生气!
那阿匡不知怎的,就觉得今日之事的发展有些不在他的预料之内,正想开口将主动权重又攥回自己手中,就听得身边女人狮吼一般破口大骂起来。
“好你个鳖孙乌龟王八羔子!竟敢在老娘面前撒野!今日便是神仙老子在也保不了你了,我若不把你扒皮抽筋文火炖上个三天三夜,我便不姓潘!”
阿匡有些愕然。
扒皮抽筋?不不不这可不行,虽然他最擅长这些,可白家的人叮嘱了,切不可弄死这俘虏。
思及此处,他连忙轻咳一声:“潘寨主息怒,左右不过是个吃了败仗的丧家犬,定是在那天成狗皇帝那里养尊处优,惯常是只会耍耍嘴皮子的,怕是稍稍来点真格的就要服软了。您要是不想脏了手,便交给我来处理好了。”
交给你处理?那才真是要玩完。
这帮土匪下手都黑,夙平川这皇孙贵胄的细皮嫩肉,落在他们手里还能落得好?怕是要经不住折磨给玩死了。
脑中飞快转着,肖南回站起身来,向夙平川走去,一把扣住他的下巴抬起来,语气透出几分猥琐来。
“你说的有理,好端端的一个汉子,扒皮抽筋岂不可惜?先饿上几天,没力气折腾了我便亲自来会会他。”
阿匡的眼角抽动两下,面上还要尽力客气地笑着:“潘寨主的意思是......?”
肖南回横他一眼,似乎在责怪对方不识相:“阿匡竟如此小气么?左右玩过后还你便是,还是说这几日你我间的交情都是假的?你从未将我这寨主放在眼里?”
后面两句说得便重了些,那阿匡心下虽然恨极,只后悔今日为何偏生叫了这女人过来,面上却暂时不敢撕破脸。
他拿出自己二皮脸的十成功力,送上一个谄媚的笑容:“怎会怎会。潘寨主能瞧上他,倒是他的福气呢。”
肖南回满意点点头,做戏做全套,末了又摸一把夙平川的小脸,仰天□□几声。
夙平川显然没见过肖南回这幅模样,虽说知道是在演戏,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
只是他没想过竟是这么个“欺”法。
第63章 夙平川
肖南回是不可能真的把夙平川弄到自己房间里去的。
对方和和郝白的身份不同,她若真这么做了,阿匡那伙人很容易便会起疑心。
所以虽然心下不忍,但她还是让人将夙平川关在临时搭起来的牢房里,装模作样地饿了三天,美其名曰要等对方没了力气再下手。
那阿匡嘴上虽然没说,但她估摸着白氏的人可能过几天便要来提人了。
她心下火急火燎,面上还要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熬到第三天晚上的时候,总算将那几个土匪喝趴下了。
三言两语打发了门口看守的南羌人,反复确认四下无人后,先让郝白进去瞧瞧那倒霉蛋的伤势。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郝白便拎着自己的小箱子走了出来。
肖南回正搓手跺脚地等着,见状连忙迎上去。
“如何?”
郝白将手拢进袖子中,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他身上中了支毒镖,是南羌这边惯用的一种蛙毒,能瞬间便让人全身无力。好在他身体强健,虽拖了这些天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手脚筋脉受阻,提不起力气来,需找到解药服下去方可痊愈。”
“那你可能解毒?”
对方冷哼一声,声音中充斥膨胀的自信心和对某人无知的轻蔑。
肖南回狠狠拍了他一下,压着嗓子吼道:“能治就能治,瞎哼哼什么?!”
郝白恶狠狠瞪她一眼,看样子是想要反击一下的,但想到这女人手下劲力,还是讪讪缩回了爪子,颇有些怨念地拎着药箱回自己房间去了。
肖南回在牢门外站了一会,估摸着夙平川应当穿戴妥当了,这才迈步走进去。
这牢房是她先前派人现搭的,虽然简陋了些,但倒也还算干净,只是光线不好了些,如今又入深秋,夜晚便冷的厉害。
夙平川的甲衣已经不知去向,八成是被那阿匡的人扒下来存着卖钱了,内里的白色衣裳上隐隐有些血迹,他整个人缩在角落里,听见有人进来也没抬头。
肖南回轻咳一声。半晌,夙平川这才抬起头来,语气不善。
“你还来做什么?看我死没有?”
她本想出言安慰几句,乍听这话便有些来气:“真要你死,你早就死透了,何须我亲自来看?”
夙平川冷哼一声,又不做声了。
到底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除了甲衣便同那阙城中名门望族的少年没有两样。
她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递了过去。
看着那两个从里衣掏出来的、连油纸都没包的馒头,夙平川将头扭到一旁:“我不饿。”
肖南回慢条斯理地将馒头上的那层薄薄面皮撕了去,塞在他手里:“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还敢挑一个白面馒头的不是,传出去怕是要笑死个人。”
夙平川已经连着几日没吃过半粒米,只靠喝点脏水过活,胃里早就只剩苦水,挣扎一番便狠狠咬了一口。
一个馒头下了肚,对方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些,她又将水递了过去。
“说吧,怎么如此不小心,教人擒了去?”
夙平川一口饮进半囊水,擦了擦嘴才恨声开口道:“若不是有人将此次突袭的路线泄了出去,垡莽岭一战怎会出差错?!”
这倒是出乎肖南回的意料之外:“什么意思?你说天成军内有白氏的暗桩?”
“光要营一向是身份审查最严的,我也不信这其中会有奸细,但事实如此,我和我的几名部下已吃了大亏,若放任那奸细继续下去,岂非......”
“那你可有怀疑的人或者关于那奸细的什么线索?”
夙平川蓦地停住,像是被方才那最后一口馒头噎住了嗓子,好一会才挤出两个字。
“没有。”
肖南回一时有些想翻个白眼,但顾虑到对方此刻心情,生生憋了回去。
“无妨,兵不厌诈,彼此彼此罢了。”
夙平川却将奇怪的目光投在她身上:“难不成,你也是个奸细?”
这死崽子,说话忒难听。方才就不该顾及他,应当狠狠挖苦一番的。
她正要开口怼上几句,对方却又接着说道:“听闻先前有人将碧疆地势图送至军中,没曾想竟然是你。不过此次突袭未成,白氏也会有所察觉,你在此处怕是不宜久留。”
肖南回眨眨眼,又将难听话咽回肚子里。
她与这左将军说来也处了不过几回事,但也不难看出对方是个实心眼的小爷,嚣张跋扈、孤高冷傲或许都有些,但却坏不到哪里去。
这样身份金贵、偏生又脑筋不大灵光的活祖宗,怎会被派来执行包抄突袭的军令?
何况那烜远王膝下只得这一独子,又如何舍得送他来这修罗场?
“我说,”她斟酌了一番,还是觉得不如直接问,“这次出征,你该不是自己跑出来的罢?”
这话一问出口,她便瞧见对方那有些缓和的面色,又不自然起来。
答案显然已有了七八分。
想她如何费尽心思建功立业,这才提着脑袋接下皇帝派给她的任务。这边却有人放着安稳地方不待,偏要往刀尖上这点地方挤。
人比人,气死人。
“阙城有何不好?你偏生要往这处来,如今出了这样的差错,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当为烜远王着想。他若知道你出了事......”
“怎么?你怕父亲知情后降罪于你?”夙平川突然出声,声音中的冷意讥讽毫不掩饰,“你放心,他不会。我那好姨娘已有数月身孕,医者瞧过说是男胎,我便是死在外面,他也不会绝了后。”
她毫无准备地吃了一记家宅怨事,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又递了个馒头给对方。
夙平川接过那馒头,吭哧吭哧地往嘴里塞去:“你倒是悠闲,还有闲暇来看我笑话。”
肖南回知道对方嫌她碍事,但也觉得有些冤枉:“并非我乐意同你挤在这鬼地方,只是时辰尚早。”
夙平川瞪她一眼:“夜半三更,哪里尚早?”
肖南回吹了吹角落里的灰,又挪了挪屁股:“我同那几个守卫说要同你欢乐一阵,预留了半个时辰。时辰未到,我便出去,岂非节外生枝?”
夙平川愣了一瞬,紧接着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手中的馒头瞬间变了形。
“你这女人,不知羞耻!”
这回她终于控制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几日同郝白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耳融目染地学到了些翻白眼的精华,这个白眼可谓翻得十足圆满。
“你一个大男人,还需女子来救,到头来还要说我不知羞耻?若非看在你我也算同僚一场,我合该将你丢给那些个南羌人,教你领会一番何为羞耻。”
这一番话说得宛如一记响亮的巴掌,将夙平川打得满脸通红。
他垂下头去,沉默了很久。
她气呼呼等了半刻,回头一瞥竟见对方眼睫带露,豆大的泪珠子隐忍着没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