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八条看雪
时间:2021-11-21 00:26:07

  她立志要帮她爹做事,跟着许多郎中巫医学过手艺,想要日后在军中某个职位,可以和父亲一样随军出征。当然,颜广并不如此打算,他发愁的从来都只有女儿的婚事,此次让她跟了来也是意外。
  皇帝不知为何将自己身边那金贵的瞿家医者遣了走,荒蛮之地又去哪里再找个可靠的人来?虽然心中有所不愿,但颜广最终还是将莫春花带到了营中。
  不过皇帝没用上,倒是让肖南回赶上了。
  她低头看了看大腿上包扎过的地方,觉得有点痒,可能是伤口开始愈合了。
  她下意识要伸手去抓,才伸出一半便“啪”地一声挨了一巴掌。
  那始作俑者看都没看她一眼,不慌不忙地继续掰着手里的饼。
  肖南回讪讪揉了揉手背。
  原是她在郝白那小白脸那里嚣张惯了,如今报应来了,竟让她赶上个脾气不好的,活脱脱一个小杜鹃,便是伯劳在这里,恐怕也不是对手。
  除去脾气不好、又不肯给她添炭火外,莫春花对她还是不错的。
  肖南回眼巴巴地看着对方将滚烫的羊汤浇在盛了干馍的碗里,原本是最没滋味的干粮,如今竟有种比肩山珍海味的架势。
  就冲这做饭的手艺,她什么都能忍。
  “你与皇帝之前见过?”
  莫春花突然开口,肖南回嘴里塞了东西,只哼唧一声。
  哼哼,何止见过。
  “陛下虽然话不太多,但性子最是宽容大气,你之前是不是做了什么?他这几日不让你出去,看起来似乎有些计较。”
  她、她之前都做了什么......
  她和皇帝抢过客房,说他是鸡鸣狗盗之徒,动过将他拉皮条到妓院去的想法,还徒手撕过他的衣服,当着他本人的面说他眼神不大好......
  肖南回悲愤地舀起一块大饼,又往嘴里塞了一勺。
  “瞧你这样子,看来是没少做亏心事。”
  这她就不爱听了,她提着脑袋为皇帝做事,怎倒是成她的不是了?
  “我瞧你年纪尚轻,不与你计较。我先前与他相识的时候,他根本没说自己是皇帝。”
  当然,莫春花压根不信,看她的眼神像看个傻子。
  “你咋不说皇帝是你拜把子兄弟呢?”
  肖南回只觉得无力:“是真的!他同他那面瘫侍卫合起伙来骗我,还说自己复姓钟离。我就知道,这天底下哪有人会姓那么个姓......”
  “肖大人。”莫春花熟练地将碗筷收到一边,“我且问你,烜远王尊姓为何?”
  她不情愿地吐出一个字:“夙。”
  “那我天成皇族尊姓为何?”
  “......夙。”
  这些她当然知道,可是......
  “那你还说什么蠢话?”
  蠢话?哪里蠢?
  她决心扳回一局:“你聪明,你倒是说说看,皇帝叫什么名字?”
  莫春花果然梗住:“我、我为何要告诉你?”
  “我算是看出来了,合着你也不知道啊。”
  莫春花被踩中痛处,秀眉拧成倒八字,就要显出南羌人的本色:“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名为尊者讳,你懂个屁。”
  肖南回啧啧嘴:“还名为尊者讳呢?你这丫头年纪不大,掉书袋的架势可比肩那城北书苑的教书先生了。”
  莫春花瞪她一眼,“呼啦”一下站起身来,直奔她的床榻而去,抱起上面的被子毯子使劲一卷。
  她脸色不妙,喃喃开口:“我不过顶你两句,你便要收了我的被子冻死我吗?”
  莫春花不言语,又大跨步走到墙角,直奔她私藏在破毡毯下的几个硬饼子。
  这回她可坐不住了。
  那可是她费了好大功夫才省下来的饼子啊!没事做的时候拿起来啃两口也是好的。
  肖南回一个飞扑就挂在了莫春花身上,却也不敢真的伤了她,只能掰着她的手指“抢救”自己最后的一点物资。
  就在此时,帐子入口闪进一个人。
  “莫姑娘,可收拾妥当了?陛下已下令即刻拔营,还请不要误了时辰。”
  肖南回正熊抱在莫春花身上,闻声回头,正对上丁未翔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是什么眼神?定是和他那主子学的这阴阳怪气的神态,真叫人心烦。
  她鼻孔出气冷哼一声作为回应。
  拔营就拔营,也不提前和她知会一声,害得她还以为......
  等下。
  “你、你方才在我帐外站了多久?”
  丁未翔懒懒看她一眼:“没多久。”
  这话听着只让人更着急:“没多久是多久?!”
  她方才那一通关于皇帝的编排,他究竟听没听到?听到了多少?
  丁未翔不再理她,转身便往帐外而去。
  肖南回急了眼,从莫春花身上跳下来一个疾走便撩开帘子,奔出帐外。
  久违的自由空气涌入她的鼻子,她还没来得及吸上几口,一口漆黑的破麻布袋子便劈头盖脸地落下,将她扣了个严严实实。
  她下意识一个肘击,反手去制对方的关节,却被一招比她熟练百倍的大擒拿锁住了胳膊肘。
  “丁未翔!有本事你别蒙我的脸,咱们堂堂正正比上一场......”
  嘴上这样说着,她的另一只手迅速摸向一直束在后背的平弦。
  然而某人显然十分了解她的套路,她的手还没摸到就觉得后背一空。
  “你再叫,我就只能将你敲晕了。”
  肖南回瞬间蔫了下来。
  她知道对方说到做到,而她确实不想再挨拳头了。
  丁未翔不再说话,她听到莫春花低声与人交谈的声音渐渐远去,随后她被人拉上一辆车。
  车子在营地中穿梭,四周充斥着车马移动和盔甲摩擦的声音,却鲜有人声,这也足见黑羽营军纪之严。
  虽然目不能视,但她的感觉还是十分灵敏。在之后大半天的时间里,她先后换了三四辆车,其中有拉运军械的车,也有物资军粮的车,想必是不想让人看到她的存在。
  最后一次换车时,她一直被缚的手才被解开,四周空气明显安静下来,温度也高了不少,这是良好的密闭空间才能有的氛围。
  这是一辆马车。
  转念她便想到,行军途中还能坐在马车里的人,掰着手指头可能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肖南回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她能听到车厢里另一人的呼吸声,但却无人说话。
  她像只呆鹅一样待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又过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便将刚刚得了自由的双手慢慢抬起,先摘了套在头上的布袋子。
  此时已是深夜,车厢内光线柔和,除了角落里炭盆中的一点红光,只有一盏烛火,她的眼睛几乎是一瞬间就适应了过来,视线落在不远处坐在软塌上的男人身上。
  他不再着那清冷的月白色,换了件漆黑的裘衣,晦暗不明间,他仿佛与身下那张黑色兽皮融为了一体,却衬得那张脸玉色冷然。
  皇帝没有看她,面前的小案上是堆积如山的简章,他一卷卷地看着、手上做着批复,面上半点神情也无。
  这情景,倒是让她莫名想起离开霍州的时候、与他同乘一车的那段时日。
  肖南回咽了咽口水,正寻思着是否应该出声说点什么,对方倒是先开口了。
  “与孤同乘一车,你可介意?”
  你塞都把我塞进来了,还假惺惺地问什么呢?
  努力按下翻白眼的冲动,她低头怂道:“与陛下同乘,是臣的荣幸。”
  她实在不擅长说这些违心的鬼话,语气间的生硬听起来像另一个人的声音。
  “肖南回。”
  被点名了。
  几乎是在本能的驱使下,她的背下意识地紧贴了身后的车厢板。
  “臣在。”
  皇帝漆黑的眼锁在她脸上:“可有问题要问?”
  问题?当然有问题!
  关于大骗子“钟离竟”的问题她有差不多一牛车那么多,但......谁敢问啊。
  “陛下......陛下为何要亲征?”她憋了许久,憋出一个她自己都觉得十分傻的问题。
  “王土待还,孤亲自拿回,有何不妥?”
  “不不不,臣的意思是,战场刀剑无眼,陛下万金之躯,还是要多保重才是......”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在外,天命有所不受。若天有不测风云,任它降大任于旁人便可,何须多烦扰?”
  肖南回惊呆了。
  她还是头一回知道,当皇帝的还可以说出:天要我死,那我就去死,皇位谁爱坐谁坐的这种话。
  也许是她见识短浅,这辈子也只见过这一个皇帝,不知道其他皇帝是否也像眼前这个,这般......这般放浪形骸之外。
  不过转念一想,这人是出了名的不露声色,他若是说些违心话,以她这点功力也压根看不出来。
  成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是臣多虑了。”
  车厢里一阵沉默。
  过了半刻,皇帝又开始没话找话。
  “这几日与颜将军的女儿相处如何?”
  就凑合呗,还能死是怎么着。
  “臣与莫姑娘相处甚好,她对臣照顾有加......”
  “也罢,她毕竟与你不熟识不知你身份,年纪又小些,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无妨,之后孤会另行安排。”
  等等,她没说莫春花坏话啊?怎么就要另行安排了?安排她去哪?再去当奸细?
  肖南回有些崩溃:“这个......其实也不必......”
  皇帝却似乎还有半句未说完:“若非莫春花,孤还不知原来你对孤的名讳如此感兴趣。”
  肖南回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早前在莫春花的帐子外,丁未翔那厮当真是一字不漏地将她说的话听了个明明白白。
  她一阵心慌口苦:“微臣不敢。”
  “此番祛蠹除奸,你也有功劳,孤可破例与你一人知晓。”
  不不不,她觉得自己并不想知晓。
  当然,她的心声,皇帝是听不见的。
  皇帝手腕轻挪,手中握的笔上染着饱满的赤色,像是刀尖上沾着的血。
  那是用来批阅奏简的朱砂。
  “手。”
  那人的声音并不沉重严厉,甚至带着几分轻描淡写,但她不知为何就是不敢违抗。
  掌心几乎是在一瞬间渗出一层薄汗,她缓缓伸开握紧的拳,将手递了过去。
  笔尖轻落,柔中带韧的尖端扫过她的掌心,痒痒的,片刻后就抽离开来。
  肖南回低头望去,只见手心一个殷红的“未”字。
  “孤的名字。你可记住了?”
  未。
  夙未。
  这是他的名讳。
  莫春花说的其实一点都没错。
  帝王之尊,名当讳及。
  天成知晓皇帝真名的人根本不多。即便知晓,又怎能轻易提起呢?
  她不是愚蠢,她只是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能够知道他名字的人。
  她以为自己与他的交集,就止于“钟离竟”了。
  肖南回愣愣地看着掌心的字,只觉得那红色似乎变得滚烫,就要烧进她的皮肤下、血肉中、骨头里。
 
 
第69章 百鬼夜狩(上)
  掩藏身份、回到天成军营七日后,肖南回终于用上了炭火。
  严格来说,应该是蹭上。
  皇帝十分畏冷,马车上的炭火烧的很足。
  虽然有了炭火,她却失了睡眠。
  皇帝话很少,她亦无事做,只能阖眼假寐,但还是忍不住从听到的细微声响判断那人在做什么。
  最后她耳边听着炭火哔啵作响的声音,想起在白耀关的时候,他外衣被她撕碎、只着了单薄里衣与她挨冻的夜晚。
  嗯,丁未翔恼她是应该的。
  可惜她那会不明所以,总以为是姓丁的脑子进水了。
  这样一想她又隐隐有些担忧,皇帝表面上没有罚她,该不会心下已经恨极了她、下定决心要牵连侯府了罢?
  肖南回眼皮直跳,右眼撑开一条缝开始偷瞄那人。
  他姿势与一个时辰前几乎没有变化,还在批奏简,真真是木头人一般。
  左右看也看不出什么,问又问不出口,她只得垂下眼帘,余光瞥见地上摊开一半的布阵图,有些好奇地多瞄了几眼。
  那是三目关到宿岩一带的布阵图。
  此前关于天成此次部署战局的情况,她都是从伯劳那里得知一二,字里行间甚是模糊,如今这样一看倒是明朗许多。
  她在三目关遇黑羽营奇袭时,就曾困惑于皇帝此举。孙家背后一定有白氏撑腰,不可能轻易向天成低头,即便棵“村头草”被除去,白氏也定不会坐视不管,两军难免会在关口进入对战。
  然而她在碧疆三月有余,却未听闻三目关传来战讯,如今才知:皇帝根本没有在关口留下守军。
  三目关虽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但就眼下局势来看却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三目关非城池无遮挡,深入腹地难以继力,派兵驻守看似是赢了这一步,实则是损耗极大的策略。皇帝反其道而行之,虽然肃清了三目关的孙家,却又后撤不留明哨,任谁来看都是有诈的部署。白氏看似得了块送上门的地盘,实则既无法像以前一样借道三目关,又要时刻提防天成再次从此处突入,心力交瘁之处甚多,反倒落了下乘。
  这等阴柔的行事作风,倒是与他本人相出无二。
  此局本是连环套,下一步便是垡莽岭的突袭,若能偷得白氏后方空虚之地,此次讨伐碧疆的战局便算是立住了一半。奈何在这关键一步出了差错,白氏扳回一局。如今两方都陷入僵持,不知那最后一根稻草何时打破平衡,届时全面对战的序幕便会拉开。
  肖南回想的出神,没觉得自己脖子越抻越长,不知不觉间已经快要凑到那张图上面。
  就在此时,马车突然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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