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被念到名字的那些人,哪里敢走。
谢兆寅偏头看了看他们,带着一众子女家仆离开了这儿。
“花菱……”
到了僻静处,谢兆寅才抹了抹额上的汗,想找谢菱说话。
方才看似平静无波,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里面藏着怎样的风起云涌。
他也算躲过了一场大劫。
这都是多亏了花菱。
他转向谢菱,谢菱却先朝他摆了摆手。
“爹,您方才说的对,无论发生什么,都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谢菱不肯接这个功劳。
她只是要帮谢家稳住原有的轨迹、不因自己改变而已,可不是为了邀功。
谢兆寅被堵住话头,默默无语。
谢菱和他待在一起,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便找了个由头,朝着别处走去。
围猎的林子大得很,能逛的地方倒是挺多的。
周围还插了旗,大哥谢安懿专门派了个熟悉地形的士兵跟着谢菱,也不用怕走丢。
但谢菱也并没有走远,免得徒生枝节。
她的位置,离旗台挺近,过了不久,便听到那边传来吵嚷的动静,像是谁在吵架。
接着又平息下来,再传来的,便成了一声声惊呼和惨叫,还有小孩的哭声。
谢菱心中紧了紧。
她问身旁跟着的士兵:“外边儿发生什么了?”
士兵听她询问,跑去悄悄探查了一番,回来告诉她:“有几位大人大声吵嚷,顶撞了太子殿下。现下,太子正拿他们练箭法。是那些大臣的家眷在哭。”
“练箭法?是把人当沙包,对着人射箭的那种练?”
士兵点点头。
谢菱暗暗心惊。
这太子,把他们支开,就为了干这个?
看来,是太子憋屈已久,在今日找了个由头,便对着这群大臣发泄怒气。
虽然太子为君,但这些大臣之中,也不乏位高权重之人,更不缺性情桀骜的,大约一个忍不住,不满太子拿他们开刀,便跟太子吵了起来。
太子这样做,也不过是借机报私仇罢了,和那二皇子的行径有什么区别?
而且,手段更为残暴。
谢菱若有所思,在林间又走了一段。
她隐约看到了一袭宝蓝色的身影。
沈瑞宇一个人对着林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眉宇间有些忧愁。
看见谢菱过来,他才收敛了神色,颔首道:“谢姑娘。”
“沈大人。”谢菱回了一礼。
她叫身后的士兵在原地等候,自己走上前。
谢菱低声对沈瑞宇说:“沈大人几次相助,谢菱无以为表,只能再次拜谢。”
沈瑞宇闷闷地咳了两声,才扯出一个笑来,有些勉强。
“不用……其实,今日之事,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这一句话,沈瑞宇说的声音很低,像是喃喃自语一般。
但谢菱还是听清了。
“什么的对错?”
沈瑞宇喉头动了动,目光有些苦涩。
看着谢菱,他也不知哪来的冲动,有些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想对她倾诉。
“太子的事,是我平的。可现在太子复位,他的手段……为人不齿。是不是如果我不做那些事,太子也不会得势,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谢菱抿了抿唇。
她就知道,沈瑞宇大约是在想着这些。
其实她也在想着一模一样的事情,所以看到沈瑞宇,她才会主动走过来。
谢菱认真地看着沈瑞宇,说道:“沈大人,一件事归一件事。你的职责是查清真相,你只是尽职而已。”
“再好的判官,也只能就事论事,这之后的后续结果,都与你无关,不是你造成的。”
沈瑞宇眼眸动了动,想要说话。
谢菱却打断了他。
“要是沈大人你还是觉得过意不去,觉得自己要对这结果负责,觉得自己有错的话,那你也要记得,你最多只是从犯。把这件事带给沈大人的我,才是那个主犯。”
“如果,沈大人你要定自己的罪,那先把我的罪判了吧。”
谢菱利用沈瑞宇只是为了自保,可不是为了让沈瑞宇替她去承担那些负面的影响。
一码归一码,沈瑞宇已经不欠她的了,她不愿意连累别人。
第93章 画卷
沈瑞宇怔了一下,涩然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谢菱朝他笑了笑:“那就好。万事皆有自己的变化,自己的缘法,并不是一人之力所能控制,还请沈大人不要过分怪责于自己,否则谢菱也于心难安。”
她朝沈瑞宇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沈瑞宇目光跟着她远去。
她好像能把他看穿,又大气从容。
谢菱。
他忍不住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谢菱来找他以后,他以观察线人的名义,派属下跟了她很久,谢菱一定不知道。
可,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派人跟着谢菱,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谢菱出现的那时,像是扭曲了他面前的时空,让他一瞬间如坠云端,又看到了故人的模样。
年轻鲜活的玉匣,美好得像是一场梦境,但那梦很快就醒了,他孑然一身地站在这儿,跨越了十年的时光,跨越了生死,他面前的人不可能是玉匣。
沈瑞宇心口一阵紧缩,嘴唇有些颤抖,好半晌才把盯着谢菱背影的目光收回。
明明知道不是她,却还是抑制不住心间罅隙里钻出的那点希望,想要窥见奇迹的希望。
沈瑞宇心里一直放不下,谢菱明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贵女,为何会给他带来这么深的悸动。
沈瑞宇并不常常留意别人,当他观察别人的时候,那个被观察的对象一定是犯了什么事,等待着他找出破绽。
可谢菱说的话、做的事,都让他无法自控地在意,像是被牵引着一般。尤其是在花舞节那日,他甚至在酒后直接将谢菱认成了玉匣……
那感觉太过真实,就好像玉匣真的换了个身份回来了,在他身边,而他是一个愚昧的搜查官,迟迟没能发现破绽。
那两年,沈瑞宇和玉匣在小院里一直过得很好,直到,长姐回来的那日。
沈家来信,告诉沈瑞宇,他长姐夫家治丧,忙碌过后得了一段空闲,她回娘家看看。
沈瑞宇看过信,就收进抽屉里,埋进最深处。
手指碰到什么东西,滚动了一下,在抽屉里发出闷闷的轻响。
沈瑞宇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应该是之前画师画的,长姐的肖像。
离家前,沈瑞宇带了家人的画像聊慰思念,在其中,他偷偷藏了一副长姐的。
父母的画像,他收在卧房之中,时时展开翻看,长姐的却偷偷藏在没有人能随便进入的书房里,藏在抽屉深处,哪怕想想它的存在,都仿佛是一种禁忌。
到京城来的这些年,他极少拿出这幅画卷。一开始是羞赧,后来年岁渐长,就转成了尴尬厌恶。
画卷在书桌抽屉里也不知道有没有积灰,沈瑞宇手指碰到它,听见它滚了两圈的声响,只顿了一瞬,便默默地收回了手。
长姐回家探亲,沈瑞宇本来觉得,与他无关。
可他没想到,长姐竟然到了京城来寻他。
沈瑞宇得知消息时,长姐已近在城门外。
那日他休沐在家,正坐在桌边,等玉匣摆弄好桌上的东西。
玉匣跟隔壁不远处住着的小嫂子混熟了,从她那里借来一副“万饼条”,还特意花了整整一天学玩儿法,又教会了院子里另外两个机灵的小丫鬟。
沈瑞宇是本来就会玩这个的,因此被玉匣拉来,就等着他休沐时,四个人一起玩牌。
玉匣把筐子里装得满满当当的小筹牌倒出来,在石桌上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玉匣的双眼是亮的,一脸的兴致勃勃,刚堆好架势要摸牌,一个随从匆匆跑进来找沈瑞宇。
沈瑞宇手里正伸过去拿牌,听见那随从的话,整个人一震,手里的动作抖了,牌掉在桌上,一不小心还带倒了玉匣刚刚垒起来的“城墙”。
“哎呀!”玉匣可惜地喊了一声,像是小狐狸发现要到嘴的鲜美鸡肉被人踩了一脚,推开沈瑞宇的手,把牌重新垒好。
沈瑞宇眼神恍惚,像是看了她一眼,又像是没有,转头问那随从:“你方才,说什么?”
随从却是别过眼,看了一眼玉匣,然后才附到沈瑞宇耳边,又说了一遍。
沈瑞宇深吸一口气。
玉匣都已经把牌恢复原状了,两只手搭在桌沿上,眼巴巴地仰着头,就等他俩说完了话,好继续玩牌。
沈瑞宇却低垂着眼,没看她,纵身站起,说:“我……我有事,出去一趟。”
玉匣的小狐狸眼瞪了瞪,细长的眼尾上挑,质疑道:“你不是说,休沐日无事吗。”
“突然来的。”
玉匣不说话了,盯着他看了会儿,小狐狸蹲坐在地上甩着尾巴似的,想了一会儿,说:“好吧,那你去吧。”
她虽然声音有些低落沮丧,但既没有撇嘴,也没有露出不高兴的表情,算是很乖的时候了。
沈瑞宇胸膛鼓了鼓:“我很快回来。”
他去城外接了长姐的马车。
太长时间没见,沈瑞宇心中有些慌乱,但在长姐掀开马车门帘的时候,真正看到那张面容的瞬间,沈瑞宇却又变得平静。
许久不见,长姐似乎和以前有些区别。
也说不出哪里不同,分明那枚朱砂的位置,并没有改变。
沈瑞宇悄悄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心冒出来的汗,上前牵过了长姐的马。
一边慢慢走着,两人一边闲聊。
若是让话音掉到了地上,难免尴尬,沈瑞宇便寻着空隙找话题。
实在没话说了,沈瑞宇说:“长姐和在家时不大一样了。”
沈又菊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侧,问道:“哪里不一样?”
沈瑞宇又说不出来。
只好猜测道:“大约是丰腴了些。他们都说,做妇人后会比在闺中时富态些的。”
沈又菊放下手,浅浅笑了:“他们说?谁跟你说的。你一个做大官的忙人,谁跟你嚼这些舌根子,平白让你多操闲心。”
沈瑞宇含着舌尖,没答话。
是小院的嬷嬷说的,玉匣每天都很贪吃,常常吃得撑到走不动路,却也不见胖,小胳膊依然细细的。
嬷嬷就安慰她说,现在还不到时候,等到了妇人年纪,自然而然就丰腴了。
他没接话,渐渐地又变得沉默。
沈瑞宇只觉如芒在背,也不知道长姐方才那句只是随口一提,还是在试探什么。
他想了半晌,只好又说:“长姐,你进城后要去哪儿安置?”
“听你的。”沈又菊淡淡地说。
沈瑞宇一怔:“我……”
沈又菊睁开微微阖着养神的双眼,看他,也很意外地说:“怎么,我过来京城找你,难道你要我自己去寻住处?”
沈瑞宇的确是惊了。
他根本没觉得长姐是特意来看他,只以为长姐是来京城办事,或者寻别的人,便捎带见他一面,何曾想过,长姐要在京城小住,而且,是要和他在一处。
好在,他性子本就沉稳,只慌乱了一瞬,很快冷静下来。
他点点头:“自然不会要长姐伤脑筋。那就住沈府吧,只是沈府只有我一个人住,其它院子空置着,大约有些不整洁。”
沈瑞宇叫了个人来:“去府里吩咐一声,把院子扫好,理出一间舒适卧房来,迎姐姐进门。”
沈瑞宇眼神淡定,表情也很从容。
小厮在一旁,听了沈瑞宇话里的意思,低头弯了下腰,跑远了。
总算,在沈又菊到沈府之前,府中已经收拾得干净利落。
许久没有主人家在的屋子,也打扫得亮堂,看不出积灰的荒凉模样。
沈瑞宇侧身道:“长姐,你舟车劳顿,先行歇息,我……”
“不忙。”沈又菊打断了他,迈出一脚走进房内,道,“你随我来。”
沈瑞宇拧了拧眉。
但他很快跟着进去,听沈又菊说话。
沈又菊身边带着一个小少年,此时沈又菊坐在绣墩上,一手搭在桌沿,他也站在沈又菊旁边。
看起来,他比沈瑞宇还要小上几岁,模样很清秀,唇红齿白,与沈又菊的夫君颇有些相像。
路上沈又菊已经介绍过,这是她夫君的堂弟,名唤遥雪,今年十六。
他过几个月就要科考,因此顺道与她一同来京城,打算就在这边住着,一边温书,一边熟悉熟悉京城的风土人情,直到科举考试结束。
沈又菊让沈瑞宇把门关上。
等沈瑞宇转身回来,沈又菊眉目有些不悦的探究,这才看着他说:“瑞儿,听说,我多了一个远房表妹?”
沈瑞宇短促地吸了口气。
他与沈又菊对视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被压抑下去。
沈又菊蹙了蹙眉,又继续说:“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会来京城。瑞儿,你在京城究竟做了些什么?难道你不打算坦白么?”
沈瑞宇抿了抿唇,开口,却是问:“长姐,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你还说与了谁?你们那边执掌户籍的官吏,有个叫胡煦的,我已同他打过招呼,若是他问起,倒不要紧,你有没有叫其他人知晓?”
沈又菊吃惊地微微后仰。
她这个弟弟少言寡语,除了年少时,什么时候见他说过这样多的话?
而且字字句句都是追问,要维护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沈又菊在心中思忖了一番,面上缓缓摇头,安抚道:“没有。是遥雪在衙里跟着县令做事,学了一段时间,恰巧看到我的户籍,回来当做趣事说给了我,我才发现不对劲,我的户籍中多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