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拍龙凌衣服上的潮湿,无论是语气还是动作,无不透着一股熟稔而自然的关心。
穆青微笑着的唇角一瞬间扯紧了。
“属下无事。”龙凌低声说,他抬起头,却瞬间对上了穆青阴冷的眼神。
龙凌伸手按住了杜阮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不动声色地对杜阮道:“小姐,咱们今日便走么?”
“不。”杜阮摇摇头,“山下有些乱,我们要在这里多待几天。”
“越待越危险。”龙凌一边按住杜阮的脑袋迫使她垂下头,一边俯下身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不如咱们现在就走,属下轻功好,能赶在其他人发现之前带小姐从山上离开。”
说话间,他直直地与穆青对视,在杜阮看不到的地方,毫不避忌地朝穆青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
杜阮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不,就我们两人,还是太危险了。”
穆青终于忍不住,大步走上前来,一手攥住杜阮的肩膀将两人拉开,岔开话题道:“姑娘还是先用早膳吧,有什么事也得等到吃饱了再说。”
杜阮连连回头:“龙凌,那你也……”
穆青连推带拽地将杜阮推进门,对杜阮道:“咱们姐妹用膳,怎好叫男人进门?”
杜阮稍一思考,也对。其实这个年代对男女大防看得很重,更别说穆青还是个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哪怕是庶女,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姐。
而且杜阮发现穆青的院落里只有婢女没有侍卫,只怕穆青是很不喜欢与男子接触的,只是看在她的份上,才同意让龙凌进来。
顿时愧疚道:“抱歉,穆小姐,是我考虑不周了。”
“不妨事。”穆青状似随意地道,“只是他不能靠近我这院子,只能与那些僧人住一起了。”
她无奈道:“我本来也不想这样,但是我的嫡母住在一旁,总有些规矩不得不守,以免落人口舌。”
“自然是以穆小姐方便为先。”杜阮连忙道。他们现在算是寄人篱下,还得靠穆青庇佑,更何况杜阮熟读剧情,自然知道这个时候的穆青的尚且不受宠,在嫡母手里吃尽了苦头。
穆青掀开门帘,将杜阮带进房间,又回头朝外看了一眼,吩咐道:“先带他去下人房吧,让他无事不要出来。”
她那一眼绝对包涵着轻蔑,一种对无能为力者的讥讽和挑衅。
龙凌与她对视一眼,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攥紧了拳,随着婢女离开了。
他离开后,穆青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挑起一抹微笑,转身进了屋子。
屋内,杜阮正坐在桌前,穆青对她道:“如今后院都是女眷,只能委屈你的侍卫先去下人房了。”
“穆小姐能收留我们,就已经很感激了。”杜阮诚心实意地道。
“姑娘哪里的话。”穆青笑起来,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我与姑娘很是投缘,若姑娘有什么要求,尽管与我提便是。”
两人在桌前又说了几句,穆青聊天很有分寸,闭口不提杜阮的来历,只是讲些相国寺的趣事,两人言笑晏晏,倒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只是好景不长,穆青刚叫人把早膳撤走,那一头便有个侍女匆匆推开门,唤道:“小姐……”
她欲言又止,眼睛往杜阮身上飘,显然是有事情要说。
杜阮知情识趣,立刻站起来道:“穆小姐,我先出去走走。”
穆青却皱眉,将杜阮重新按回座位上,对侍女道:“有事就说。”
“是。”侍女立刻垂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小姐,夫人来了……”
“她来做什么?”
侍女道:“夫人说她来看看您……”
“知道了,去吧。”穆青打发走侍女,又对杜阮抱歉道,“姑娘在这里怕是不好解释,只能委屈你躲一下了。”
杜阮知道穆青向来与她的嫡母不和,闻言也不多问,直径躲进了屋里的屏风后面。
相国寺里的屏风不像是寻常人家里的屏风那样,用轻纱制成,而是套以棉布,并不美观,却胜在实用。
这份朴素的实用,也导致了杜阮躲在屏风后面,却根本看不到屋内的场景,只能听到从那边传来的声音。
一个颇为尖锐的女声响起:“穆青,今日早膳怎么不去正堂那里?”
那声音有些苍老还颇几分刻薄,杜阮猜测,那大约就是穆青的嫡母了。
然后是穆青的声音,她的语气柔顺恭敬:“胃口不好,就不去打扰母亲了。”
女人的声音霎时间尖利起来:“借口!穆青,早膳时不去侍奉嫡母,你的规矩就是这么学的?!”
杜阮在屏风后面屏息听着,忽然对穆青有些同情了。
她上一世并没有见过这位夫人,即使是在书里,对于这个角色也只是一笔带过,只说穆青在幼时不得喜爱,嫡母苛待她,日子并不好过。
但她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书里轻飘飘的一句“并不好过”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屏风外沉默半晌,女人的声音又嘲讽道:“庶女就是庶女,没有规矩。罢了,念在你是初犯,就饶你这一次。”
“今日你哥哥会来相国寺,下午你记得去相国寺寺门处迎他。”
穆青低低道:“是。”
“出门在外,切不可丢了穆家的脸!若让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不轨之事……”女人警告似地冷哼了一声,道,“仔细着你的皮。”
一阵匆匆地脚步声,是穆青的嫡母离开了。
屏风外却久久无声,杜阮从屏风后出来时,便见穆青无力地倚在一边,面上尽是沉郁之色。
“穆小姐……”杜阮小心翼翼地道。
穆青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仿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只是片刻便扭过头去了。
虽然那只是短短一瞬,但杜阮还是看清了对方脸上的挫败和难堪,还有眼角的红痕。
“抱歉,让姑娘见笑了。”穆青缓缓地说,她并没有看着杜阮,而是执拗地偏着头,仿佛这样就可以不那么难堪一样。
“没什么。”杜阮连忙为她抱不平道,“穆小姐是很好的人,是您的嫡母有些刻薄了。”
穆青的嫡母怎么会这么刻薄?哪怕是寻常人家的嫡母不喜庶女,但为了面子,总不会如此直白地苛待对方。
杜阮想不明白,只能尽力安慰穆青。
穆青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终于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对杜阮道:“方才嫡母说,下午我的哥哥会过来。”
杜阮不明所以,穆家不似杜家只有三个儿女,正相反,穆家枝繁叶茂,单是穆青这一辈的人就不少。
而穆家如今举家在相国寺避难,有人晚来一些也是正常的。
却见穆青道:“不是别人,正是我那哥哥,穆阳。”
杜阮点点头,穆阳,她也是认识的……
等等,穆阳?!
杜阮一个激灵,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第6章 拿弓箭来!
穆阳这个名字落在杜阮耳里,简直是如雷贯耳。
这位镇国将军府的嫡少爷、女主同父异母反哥哥穆阳,可不如女主穆青这样好相处。
无论是原著还是上一世,穆阳无疑是最恨杜阮的人。
这事说来话长,甚至可以追溯到上一辈去。
杜阮的父亲辛夷将军与穆阳、穆青的父亲镇国将军乃是少年好友,两人自幼一起习武,先后考取了武状元与武榜眼,又一起征战沙场,是生死之交。
然而杜家势大遭皇帝忌惮,诬陷辛夷叛国投敌,连带着镇国将军府也吃了挂落,小辈们在朝堂之上皆是噤若寒蝉,女眷们也纷纷跑到相国寺避嫌。
而穆阳作为镇国将军府的嫡子,他性格单纯暴烈,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因着从小跟随父母上阵杀敌,对蛮人恨之入骨。
之后辛夷将军的事连累了镇国将军,他信了皇帝的借口,是辛夷将军叛国投敌,因此对杜阮极其家人极度痛恨。
而且,因为辛夷将军跟镇国将军关系极好,杜阮打小身体不好,辛夷将军曾为此发愁,担忧杜阮此后归宿,一次酒后跟镇国将军吐露心事,也不知怎地,俩人居然一拍即合,当即定下了杜阮和穆阳的娃娃亲。
所以,穆阳不仅认识杜阮的脸,还对她极为熟悉。
只要一见面,杜阮拙劣的谎言就会被拆穿,而且痛恨杜家的穆阳还会立即告发——哦,他都不需要告发,他手下的京伊卫就可以立即把她捉拿归案!
杜阮咽了口水,连忙道:“既然是穆小姐与令兄的相见,我这个外人就不打扰了,我在屋里等穆小姐便是。”
穆青也道:“姑娘在屋里等我就好,待我安顿了哥哥就回来。”
杜阮自然无有不应,待到正午时,穆青领着侍女出去,临走前还反复叮嘱,“姑娘别出门,这些天相国寺人多,冲撞了你就不好了。”
杜阮当然也知轻重,十分安分地待在屋内。
按理来说,相国寺这么大,她只要一直待在穆青院子里,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但杜阮总有些坐立不安,眼皮一直跳,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她一面想着要不要去找龙凌,一面却又担心打草惊蛇。时间一分一秒地飞逝,在焦虑之中仿佛连时间都飘忽不定,一会儿长一会儿短的。
杜阮硬生生在屋里坐到了夕阳西下,直到天边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个白色的轮廓,她才猛然发现——
竟然都已经傍晚了。
穆青明明说接完人马上就回来的,可是如今已经足足过去几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心里的不安仿佛成了真,杜阮再坐不住,三步并作两步推开了门,问守在门外的侍女:“天都快要黑了,你们家小姐怎么还不回来?”
侍女也是满脸疑惑不安,但仍旧十分恭敬地行了礼,道:“若是姑娘着急,奴婢这就去看看。”
杜阮点头应好,心里又实在担忧,便问:“我那侍卫如今住在哪里?”
如今她身边唯有龙凌一人可以信任了,若是往日还好,但现在穆阳就如同一柄悬在她头顶的利刃,叫人寝食难安。
她是想死不错,但总得先去将杜家暗部解散。
侍女道:“他就住在相国寺西边的下人房中。”
西边……那有点远了。
相国寺分为东西两块,正中为佛塔佛堂等地,东边是禅房和供贵人们落脚的院落,而西边则是僧人居住的地方。
想来是因为不受宠的原因,穆青的房间在相国寺东边最偏远的角落,与西边的下人房隔着整整一座相国寺的距离。
若是要去找龙凌,须得穿过人来人往的佛堂,想要不引人注意简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杜阮不得不放弃了去寻找龙凌的想法。
焦虑不安如蛛丝网般缠住了她,杜阮在屋里来回踱步,走了好几圈,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了咚咚咚地敲门声。
杜阮大喜过望,那一瞬间的惊喜压倒了内心的担忧,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跑上去打开了门——
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站在门口,他有着一双剑眉,眼神里如同含着刀剑般锐利,那张脸上最显眼的是一道还在渗血的擦伤,从他的侧脸一路延伸直鬓角。
杜阮一时间愣住了。
而门外的人显然也没想到屋里竟然还有人,他双眼一眯,似乎在辨认着什么。
两人对峙了几秒,男人道:“杜阮。”
几乎就在他说出口的同一时间,杜阮趁其不备猛的一推,将男人退得踉跄几步,如一条泥鳅一般从男人的身侧逃了出去!
趁着男人愣神的几秒,杜阮几乎是拔足狂奔,她一路跑出院落,慌不择路之下,还撞倒了院里的东西。
然而风声在她的耳边呼啸,她什么也顾不上,也没有心思回头去看自己到底撞了什么。
但这具身体自小便体弱多病,如何能跑过上过战场的穆阳?
不过多时,杜阮便明显感觉力不从心,她已经跑到院落之外,但出了穆青的院落,外面反而一个人都没有,更别提有人来救她了。
“杜阮。”一道低沉的男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杜阮的耳边,是穆阳已经追至身后了。男人咬牙切齿地道,“你想跑哪里去?!”
杜阮不敢停下,但她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气息打在她的耳廓上,男人的长发垂落在她的后颈上,随着咬牙的动作轻轻拂过,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绕过最后一个拐角,杜阮几乎已经绝望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眼尖地看见有人正倚靠在墙边,一身灰色暗卫袍,身影是让人眼酸的熟悉。
杜阮大喊:“龙凌!”
墙边的人猝然抬头。
杜阮闭着眼,最后几步几乎是飞扑进了对方的怀里。
龙凌揽着她接连后退几步,与穆阳对峙。
穆阳停住了脚步,看了看杜阮,又看了看站在杜阮身后的龙凌,皱眉道:“怎么,还有人保你这罪人之女?”
杜阮眼神一凝。
而龙凌不愧是杜阮两辈子以来最忠心的下属,杜阮甚至还没有说什么,他已像是离弦箭一般冲了过来,直直扑向穆阳,二话不说就交上手,两人像是带着刻骨的恨意,谁都没有留手,瞬息之间已过了几十招。
“不要恋战!”杜阮还记着女主说京兆尹带了京伊卫上山搜查的事情,生怕如此大的动静惊动了京伊卫,大声唤道:“龙凌,走!”
声音在微微颤抖。
紧接着,杜阮就感到腰上一紧,整个人被拥进了炽热宽厚的怀抱,身体被带着飞上了空中。
龙凌见她睁开眼,脚下不停,点着砖沿轻巧越过围墙往外奔逃,手上又把她揽得紧了些:“小姐,抓紧了。”
杜阮从龙凌怀里露出半张脸,景物在她眼里倒退,远处士兵们姗姗来迟的声音和穆阳嘲讽的狠厉表情都飞速远去,风中传来穆阳冷笑的声音:“拿弓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