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医生垂头看了一眼面额,顿时喜笑颜开,他站起来,殷勤地为安娜拉开椅子。
“快,坐坐坐。”年轻医生的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朵根。他一直兢兢业业地钻研医术,恪守职业行规,从未做出过踩线的事情。
但有那么一瞬时间,一个悄无声息的念头在他心底掩埋,被诱发,然后胀.大,在完成一台老年人的手术后,走向病人家属的时候,再也无法压制那东西疯长的速度。
于是乎,他就任由那种不知名的恶意释放出来,却没曾想到意外带来了一笔横财。
这种感觉可真是太好了。
年轻医生收下钱,将那张散发着油墨香味的纸币折叠起来,郑重地放进他的口袋。
他走回到自己的座位,连动作都有些飘飘然。
“手术很顺利。”心情好了,脸上的表情自然丰富起来,安娜看着对面笑呵呵的年轻医生,这一次却没再感受到古怪。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病人半个月之后就可以回家疗养身体。当然,这只是最好的打算……”
医生还说了许多,安娜记不太清了。等到时间差不多的时候,萨尔夫人还未从昏睡状态下醒来。安娜等不及了,她必须早些回到托儿所接苏姗回家。
安娜离开后不久,坐在位置上的年轻医生缓缓抬起了头,他本想取出放在口袋里的签字笔,手指却摸到一种熟悉的触感。
年轻医生感到疑惑,他没有将钱放在白大褂里的,随手抽出,竟然是一张印有前任皇帝威廉二世头像的百元大钞。
男人先是疑惑了一瞬,后来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手骤然松开,看着那张散发着油墨香味的纸笔飘然落地。
他反应了一瞬,最终,还是弯下腰捡起了那张纸币,四下环顾无人,他将那张纸币郑重地叠好,放进贴身衣物的口袋。
这是一笔飞来横财。
安娜乘坐马车前往苏珊就读的托儿所,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今天的马车异常的颠簸。
若只是颠簸就算了,车夫看上去好像是生病了,不停不断地咳嗽,叫人心烦意乱。
“够了!”安娜忍无可忍大声喊道,“能不能正常一点?”
车夫被她吓到连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姐,我今天身体有些不适。”
“那为什么要继续驾车?”若是平日里安娜绝不会在意这些小小的问题,但今天车夫的理由让她感到异常的烦躁。
她为什么要体谅他?她才是花钱的那个人,既然车夫的咳嗽声吵到了她,为什么出钱的她不能发泄自己的不满呢?
安娜生了一肚子的闷气,可时间紧迫,她并不能下车,要准时接走苏珊才对,可那车夫的咳嗽声确实十分烦人。
她暴躁地抓了抓头发,破天荒地,骂了一句粗鲁的脏话。
车子在托儿所所在街道的街口停了下来。与之前一样,每到放学的时间,这里都会被家长挤满,堵得水泄不通。
马车进不去,安娜只好徒步往巷子里走。出外勤之前,也一直都是如此,但这一次,安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烦躁,她不懂这些家长为什么要把道路围的水泄不通,这严重影响到了她的感受。
她停下了脚步四处查看,发现不止是她,许许多多的人脸上都写满了厌恶与不耐,有一些人已经破口大骂起来,甚至还有人已经动起手来。
人们开始围观这场发生在接送孩子家长之间的打斗,他们中有人脸上的表情戏谑,对着缠斗的一起的两个人指指点点,更多的是如同安娜一样的冷漠,他们旁观这一切的发生,却没有丝毫的行为。
直到蓝色建筑内回响起钟声,打斗在一起的家长才勉强分开,两人都鼻青脸肿,却依旧在相互放着狠话。
安娜只觉得他们很愚蠢,是那种喳喳呼呼,大大咧咧的愚蠢,她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停留一秒,只想赶快接到苏珊,和她一起离开这里,在家里,还有厄琉西斯等着她回家吃饭。
厄琉西斯。
当天使的名字出现在脑海里的那一刹那,一种不知名的力量从眉心的印记之中扩散,红光温暖,衍生出让人心安的力量。
在这一瞬间,安娜似乎找到了久违的宁静。
她愣了愣神,想起自己本该在医院的盥洗室,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托儿所门口。
她回头望去,被粉刷成蓝色的建筑打开了大门,一个又一个的保育员走了出来,在她们的身后一个个拽着前一个孩子的衣服的小孩。
他们排成长队,跟随着保育员的身后,步伐整齐,节奏划一,甚至连抬腿的动作都是齐刷刷的。
安娜眯起了眼睛,这可是肉眼可以看到的不对劲。
她靠前一步,想要看清更多诡异,却在迈入托儿所范畴之内,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推送出去。
回到原位时,她已经忘记了刚才发现的异常。
此刻,保育员们抵达了托儿所的大门。
她们按照顺序开始给到身后的孩子们口令,得到口令的小孩儿向前走,直到迈出大门,重新从生硬的状态恢复活力。
苏珊跑向安娜,朝着她挥手。
安娜回应,脸上露出丝丝笑意。
两人手牵着手,准备回家。
放学时候,托儿所门口的街道上挤满了人和马车,公共马车进不来,想要乘车,就必须步行走到路口去。
安娜和苏珊一起走在便道上,没走出几步,就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叫喊。
安娜拉着苏珊,同其他围观的人一样,因为这突然的喧嚷声停下了步伐。
“我们去看看吧。”苏珊对着安娜说,她的视线落在围观的人群身上,“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苏珊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
安娜犹豫了起来,若是平时,她根本不会对这样的事情起一丝半点儿的兴趣。
但此刻苏珊建议,安娜也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好奇,她从心底里迫切地想要知道人们为何驻足,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他们暂时忘记了自己要忙碌的事情停在这里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他们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安娜不是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好奇心,但从未有一次像如今这般像此刻这般强烈,这种想法驱使着她拉着苏珊的手步步靠近人群。
她们停下来,挤进人群,从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讲述之中,逐渐还原了事情的起因。
那孩子是一个接送孩子家长带来的小儿子,年龄还不够进入托儿所的标准,他是和自己的妈妈一起来接哥哥的。
刚刚妈妈前往托儿所门口等待哥哥放学,那小一些的小孩子就趁着自己的妈妈不注意,偷偷溜到一旁,就将一个卖烤番薯的大婶烤好的番薯全都扔在了地上。
一炉子烤好不久,准备来迎接放学托儿所的小朋友的番薯,全部都被损坏了。
而小孩子将番薯弄在地上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烤番薯太香了,他特别想吃,但是因为出炉没多久十分的烫,孩子拿起来一个,被烫一下,把它扔在地上,再拿起来一个又被烫了一下,顺势又扔在地上。
就这样,他想找一个不那么烫的烤番薯,却将大婶全部的番薯都弄在了地上。
而这就发生在婶子弯腰往炉子里放新一轮番薯的短短几分钟内。
大婶拦下孩子不让走,要等着家长来赔偿,而那个家长接来自己的大儿子,就站在大婶面前,十分有理。
“怎么了?”她的声音提高,彰显着底气,“我又不是买不起!”
她满脸不屑:“我家孩子吃你这东西,是给你面子,平日里我们家宝贝可是只吃某某家的点心。”
某某家是开在贵族区的一家甜品店,在北方都很有名气。
“我还没怨你这破玩意儿,烫伤我们家宝贝的小手呢。”说着她将先前护在身后的小男孩儿拉出来,将他肥胖的小手展示给围观的众人看,“你看看你看看都烫红了,这要是看医生该花多少钱啊?这不比你这车破烂玩意值钱得多?”
那大婶非常委屈,她看着掉落满地的烤番薯,脸上的表情尽是心疼。
“不就是要钱吗?”那女人重新将第二个孩子护在背后,她手里还牵着大儿子。
女人一只手翻出皮包,从中抽出一张纸币丢下。
“我们家宝贝儿看病的钱我就不找你要了,至于这个够我买你这一车的破烂了。”她哼了一声,牵着孩子就准备离开。
一直被她牵在左手侧的大儿子,在路过那被丢在地上的烤番薯时,还恶哼哼地剁了一脚,用昂贵的皮靴在地上碾压。
金黄色的番薯被碾碎在地面上,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味。
“脏死了。”那家长对孩子说,“可不要离这些人太近了。”
小孩转头,看着自己的妈妈,完全没有对刚才的事情产生一丝一毫的歉意。
“我们去吃某某吧。”他对妈妈说,“弟弟肯定是因为太饿了,才要去吃那些脏东西的。”
那家长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孩,挤开围观的人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安娜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大婶捡起那张掉落在地上的纸币,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热闹已经结束了,围观的人群四散开来,零星交错之中,安娜听到两人的对话,这样说道。
“前天也是这个套路。”
“对呀!我还以为能玩出什么新花样呢。”
“这老太婆在这里挣了不少钱了吧?”
“就是啊。就那一车破红薯,今天烤好了扔地上,明天烤好了扔地上。不值钱的破玩意儿也让她卖出了黄金的价格。”
“谁让人家头脑好呢?”
安娜匆匆回头,想要寻找对话的两人,但是家长们牵着孩子匆匆来去,一瞬间,就将人群冲散,完全不见了踪影。
她再次回头看下那个卖烤番薯的大婶,她翻出一个破烂的编织袋,将掉落在地上的烤番薯一个又一个的捡起,放进那个袋子里,不知道是因为心疼地上的食物,还是说就像那两个人对话里所说的那样,这些掉在地上的红薯,不过是她演戏和欺诈的道具而已。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兴致缺缺。
苏珊看到了之前的一幕,绷着小脸,没什么看法,她靠在马车车厢上,推开车窗看见窗外。
天色渐暗,到处都是匆匆的身影,最近天气冷了,晚上的风都变得呼啸起来。
看了一会儿,苏珊拉上了车厢,问安娜:“我饿了,我们晚上吃什么?”
安娜被她问住,她今天不是从家里赶往托儿所的,确实不知道厄琉西斯今天准备了什么。
安娜愣一下,摇摇头。
苏珊沉下表情:“没做?今天安娜姐姐不是休息吗?”
“我去医院看望了外婆。”安娜看着苏珊,她突然发现,小女孩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外婆,今天她才做完手术,现在有没有苏醒还是一个未知数。
安娜敲了敲车厢壁,听到动静的马车夫开口询问。
“您有什么吩咐?小姐。”
“我们去多恩综合大医院。”她说。
马车夫应了一声,立刻准备调转马头,前往新的目的地。
苏珊制止他:“不用了,就去圣枪十二街21号。”
“苏珊?”
“我饿了。”小女孩神情冷漠,“不想绕路了,赶紧吃些东西吧。”她垂着眼睛,叫人看不清神色。
“医院里的是你的外婆。”安娜强调。
“我知道。”小女孩回答道,“可外婆就在医院,她刚刚做完手术,又没法跑到别的地方去。我现在很饿,真的非常饿,马上就要饿死掉了!”
安娜惊讶,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到苏珊这样机灵的小女孩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她想不到指责她的理由。
她是因为自己确实需要,才说出这样的话。
虽然萨尔夫人听到一定会很伤心,但她不会告诉萨尔夫人,她没有办法知道。
安娜本以为这混乱的一天会这样结束。可回到家中,她才意识到,也许这这是一个开始。
她将苏珊赶回房间,自己则走进厨房,佯装成要做晚餐的样子。
二楼卧室里的厄琉西斯赶紧到安娜回家,在确定了她的位置之后,发动与安娜之间的联系,通过少女眉心的印记,神降到了她身边。
他刚刚站稳,正准备和安娜打招呼,一阵碗碟破碎的声音,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他们同时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正是那家厄琉西斯口中,拥有巧手主妇的人家。
安娜家的壁橱里,直到今日都还保留着厄琉西斯从主妇家里顺走的盘子和沙拉碗。
碗碟破碎声音之后,是激烈的争吵声。
对面的巧手主妇与她的丈夫真吵起来,非常的凶狠,就像是两人之间的矛盾,在这个瞬间到达了某种高峰,不可压抑地一并爆发出来。
“你说了今天要接孩子的。”主妇喊,“所以我才去了远一些的市场。”
“别在这摔东西,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别搞笑了,我工作这么忙,怎么可能有时间接孩子?你每天在家里这么清闲,去接送一下孩子怎么了?”
“我哪里清闲了?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有多少家务要做?还要掐着饭点给你们准备食物,还要考虑营养,考虑口味,这个那个的,你管过你问过吗?”
争吵声一波胜过一波,掩盖了对面家庭本该拥有的欢声笑语。
“走吧。”厄琉西斯转向安娜,他不想安娜看到这样的画面,听到这样的声音。
女孩皱起眉头,越皱越深。
但些只是个开始,那个街对面幸福的家庭,爆发了一轮又一轮的争吵,每天每日,就好像笑容彻彻底底消失了。
之后的一个月,多恩城内所有的人都在发生变化。
没有人发现这种变化,没有人察觉,没有人怀疑,在不知不觉中,一种来源神秘的奇特力量笼罩了多恩城,它暗中诱发着每一个人心底的恶念,逐渐地将他们变成一个又一个可怕的事实。
人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抛弃了良善,抛弃了真诚。
谎言与欺骗充斥在城内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都充满着防备与警惕,互相记恨着,报复着。
所有人都在作恶,无人可以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