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贪欢——荔箫
时间:2021-11-24 00:48:48

  言及此处,他一声喟叹:“就这样,还让她跑了一回。她为了躲朕,硬从洛京避到了旧都来。”
  朝臣们窒息。
  那礼部侍郎神色紧绷,急切争辩:“纵使如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陛下年轻气盛,一时血气冲脑,倒也情有可原。而静太妃乃是女子,既嫁了人便该从一而终,如若改嫁已为不贞之举,屈从于陛下更是……”
  “‘不贞’。”苏曜咬住这两个字,眸中沁出蔑意,“父皇在位时妃嫔愈三百人,至朕继位之时,国库空虚,几乎无力支撑,此乃动摇国本的大错,不见你们说过什么。如今朕与静太妃两情相悦,既不误朝政,也不铺张奢靡,你嘴皮子一碰扣下不贞两个字,就想要她的命?”
  礼部侍郎义正辞严:“臣是为了陛下的声誉!”
  “用不着。”苏曜挑眉,目光在殿中一划而过,戏谑之色敛去,神情变得冷淡,“有些话朕直说吧——朕今日来就是想告诉你们,这静太妃朕要定了。你们若是想管,就另择明君把朕从皇位上推下去。想逼着朕下旨杀她……”
  他嗤笑:“好好的笔墨若没处用,不妨捐给贫寒学子,好过写这种没用的奏章;三寸不烂之舌若嫌放在嘴巴里碍事,也不妨割下来,自有养猪的农户缺饲料。”
  语毕,他无心等他们的任何反应,边又扯了个哈欠边走向殿外:“退下吧,朕去灵犀馆补个觉。”
  殿中朝臣大多不知灵犀馆是什么地方,但听他这样说,猜也猜得出是静太妃的住处。
  灵犀馆里,顾燕时一边用膳,一边胡思乱想今日早朝会是怎样的阵仗。
  她所坐的位置背对着门,有人进来便也没能察觉。忽被人从背后拥住,吓得差点把手里的包子扔出去。
  重新捏稳之后,她抬手将包子塞到了他嘴里。
  “怎么这样快?”她仰首望着他,“朝臣们没骂我吗?”
  “骂了啊。”苏曜吃着包子坐到床边,“我骂回去了。”说完就往下躺,又咬了口包子之后便打起了哈欠,“困,我睡会儿。”
  倒是先说说现在是怎样的情形了呀。
  顾燕时默不作声地喝了口粥就搁下筷子,将张庆生拉了出去。
  张庆生知她要问早朝上的事,心下一想就烦。他并不觉得此事错在静太妃,可陛下的名声到底是因这事被毁了,他对静太妃便总有些避之不及。
  但想想静太妃前些日子对陛下的悉心照料,他到底定了神,平心静气地将早朝上的事讲给了她听。
  他记性不错,几乎每一句话都能重复个八九不离十。顾燕时惯来知道苏曜在外人面前乃是正人君子,不料他在早朝上能说出这样的混话,听得心惊胆寒。
  但心惊之余,她又觉得有点痛快。
  她品着他的话,自顾自地笑了声,忽而注意到一个不大紧要的用词,她倏然拧眉:“……他说我胆子比鹌鹑还小?”
  “……”张庆生缩了一下,“是……”
  怪不得那个香囊上绣了个鹌鹑。
  顾燕时想起那个被自己丢在洛京皇宫中的香囊,贝齿一咬,冷着脸转身回房。
  她行至床边,苏曜已睡熟了。她踌躇半晌,终是没有扰他。
  可不扰他,却不妨碍她记仇。
  她在他睡时便一直瞪着他,梳妆时从镜子里瞪,揉猫时抱着阿狸瞪。后来坐到茶榻边做女红,时不时也要抬眼瞪他一下,心里怒骂他胡说八道。
  她的胆子哪有那么小!
  她……她都跟他这样了,他还嫌她胆子小?!
  苏曜在临近晌午时醒来,睡眼惺忪间刚望向床榻,就对上一双怒目。
  他揉眼睛的手滞了滞,看她:“怎么了?”
  “哼!”她重重一声哼,手里针线活一放,就走了。
  嗯?
  苏曜盯着房门处抽了抽鼻子:谁惹她了?
  他适才在睡觉,若有什么缘故,应该喊个宫人就能问出来。
  可他不想那样问,嘿嘿。
  他下床踩上鞋也往外走,临到门边又想起什么,凝神一瞬,吩咐张庆生:“去把那条抹额拿来。”
  前些日子都闷在屋里安养,一直养到伤愈才出门,小母妃给他做的那条抹额他都没正经带过。
  张庆生将抹额取来,他行至妆台前,弯腰将抹额带好。继而又转身出了门,行至厢房门口,看到她正吩咐兰月:“去传膳吧,我饿了。”
  苏曜:“朕也饿了。”
  下一瞬,就见顾燕时美眸一横,继而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记白眼。
  她转身往里走,冷着脸不理他。他噙着笑跟进去,声音放软:“怎么了,儿臣又做错什么了?”
  房中还有宫人,他这样自称令她脸色一僵。
  她坐到茶榻一侧,仰头瞪着他:“你……你说我像鹌鹑,还在早朝上说?”
  他挑眉看看她,理所当然道:“你还说我像狐狸呢。”
  “狐狸……”她心虚了一刹便找到理由,“狐狸多威风呀?狐皮还值钱呢。”
  “鹌鹑多可爱啊。”他摊手,“鹌鹑还好吃呢。”
  顾燕时:“……”
  他挤到她身边坐,笑意蕴得更浓,看起来愈加无赖:“母妃不提我都忘了,还有个香囊没还给母妃。”
  顾燕时一滞:“你怎知我没把香囊带走?”
  “我去欣云苑看过啊。”他边说边揽住她,一字一顿道,“朕可不像母妃那么无情。”
  嘁。
  顾燕时冷着脸低下眼睛。
  她才不要跟他置气,他就是这样鬼话连篇,最会气人。
  姜太傅都被他气吐血了!
  她才不要学姜太傅呢。
  .
  不过多时,午膳端了进来。苏曜脸皮那么厚,当然没走,就这样赖在厢房里和她一起吃。
  他们刚斗完嘴,他倒也不在意,仍旧好整以暇地给她夹菜。他夹菜夹得很讲究,常是荤菜素菜轮番送到她碟子里。
  若碰上她格外爱吃的,就多夹两筷。
  顾燕时多少发觉,这好像是他讨好她的一种方式。在他前几日伤重虚弱的时候,她喂他吃饭,他也常要执拗地反过来喂她两口。
  这种“讨好”由他的身份做起来总让她觉得十分奇怪,她常觉得或是自己想错了。
  用过午膳,她直接躺到厢房的茶榻上去睡觉。
  刚盖好被子,苏曜又凑过来,也不挪开榻桌,硬与她在同一侧挤着。
  顾燕时美眸睁开,凶巴巴地落在他面上,他将她一抱:“睡觉。”
  她黛眉拧起,踌躇了半晌,终是看在他肯在朝臣面前护她的份上不好与他计较,就闭上眼睛,脑袋钻进了他怀里。
  苏曜衔笑,将她抱住。他其实才刚睡醒,此时并不想睡,只是来捣乱的。
  他默不作声地等到她睡着,就玩起了她的秀发。他抬手悄无声息地摘了她的珠钗,一缕青丝转在指尖,心下玩味地思考:若给她打结,她会生气吗?
  应该会。
  小母妃胆子虽小,脾气却大。他先前玩她的头发,她就生气得很。
  还是好好给她编个辫子吧。
  苏曜这般想着,坐起来了些,眯着眼睛,认认真真地分起了她的头发。
  他其实并不会编,先前问过她一次,她凶巴巴地没有教他。
  后来他自也没有心思真找人去学,养伤时闲来无事倒是拆过两根绦绳,拿在手里摆弄了会儿,觉得并不复杂。
  苏曜聚精会神地编着,张庆生在约莫两刻后进了屋。
  他立于茶榻前一揖,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去,便见静太妃正睡得安稳,青丝披散四周,耳侧多了一条……大概可以称之为麻花辫的怪东西。
  张庆生垂眸轻言:“宣室殿那边传话,说林大人求见。”
  “让他来灵犀馆啊。”他锁眉,“又不是没来过。”
  张庆生躬身:“说是这样说过了,大人执意请陛下过去一趟。”
  怎么这样麻烦。
  苏曜嫌弃地摇摇头,只好放下顾燕时的头发下了榻。
  张庆生早已命宫人在院外备好御辇,见状便随他一并出去。
  过了约莫两刻,御辇停在了宣室殿门外。林城候在檐下,迎上前见礼,苏曜边入殿边抱怨:“什么事非让朕过来,你不能自己没家室就搅合别人啊。”
  林城无语地翻了下眼睛,暂且未言,入了内殿才道:“昨夜,两名赶来禀事的无踪卫在临近城门时遇了袭。”
  苏曜驻足,看了看他:“这事不新鲜啊。”
  “遇袭不新鲜。”林城垂眸,“但待匪徒毙命之后,他们搜到了一封信。”
  苏曜蹙眉:“什么信?”
  林城说:“真元教的密信。”
  周遭骤然一冷,苏曜走到御案前坐下,半晌未言。
  林城睇视着他,面上没什么情绪:“真元教这说法,陛下还跟谁提过?”
  “只有静母妃。”
  他边说边抬眼,君臣二人四目相对。
  林城看着他的神情沉默了许久,启唇轻言:“其实朝中现在群情激愤,陛下若借此机会斩草除根,倒一举两得。”
  “但朕不觉得是她。”苏曜淡声。
  林城面色微冷:“可陛下自己也说,真元教只与她提过。”
  “若是她,她就不会躲到旧宫来。”
  “也或许只是为了博得陛下信任呢。”林城顿声,“陛下也确是信了她。若是欲擒故纵,陛下就着了她的道。”
  苏曜倚向靠背,闭上眼睛,半晌无话。
  这些道理他都懂,但……
  “你查过她家里。”他轻声,“不曾查出什么。”
  这话仿佛自言自语,自欺欺人。
  林城听得微滞,看了他半晌,摇了摇头:“臣知道静太妃性子好,可臣不明白,陛下何至于为了她如此……”
  如此沉醉。
  苏曜睁开眼睛,盯向殿顶发旧的绘纹,干笑了声:“你不明白吗?”
  他视线落下来,落在林城脸上:“上一个对朕好的人,是皇长兄。”
  “那是十五年前。”
  林城忽而说不出话。
  “你虽和朕一样生母早逝,但还有父亲疼爱,叔伯记挂,你的继母——平心而论,待你也不错吧。”
  苏曜言及此处,兀自轻笑了声:“朕呢?”
  “陛下……”林城噎了噎,“可若她真与那些人有关系,就是在骗陛下。”
  “是啊。”苏曜轻哂,笑容一转而逝。
  他反问林城:“可那又如何?”
  林城懵了一瞬,慢慢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些劝谏之语突然说不出了,他又僵立了一会儿,抱拳:“臣告退。”
  苏曜仿若未闻,沉默地坐在那里,任由他退出殿外。
  等林城退远,他伏到案头,有气无力地干笑两声。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这样惨的?
  过去十几年他好像都不曾这样想。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接受了,活成了旁人满意的样子,每一日都在荣耀光辉里,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好。
  啧,都怪小母妃。
  都怪她温温柔柔的,与他一晌贪欢不算,还心疼起他来。他如今盯着她不放,算来也是她自己惹火稍身。
  若她真的在骗他……
  苏曜眸光微凛,杀气沁了一瞬就褪去。
  他轻轻扯了下嘴角:管那么多呢。
  反正她就是他的。她骗了他一时,就要骗他一辈子,哪儿都别想去。
  鹌鹑落到狐狸手里,还想跑么?
  .
  旧都城中,离皇城不远的一方宅院里,正屋卧房中的咳嗽声又响了一阵。
  太医连忙上前施针,终于令这咳嗽平复下去。床边坐着的几位朝臣长吁短叹,礼部侍郎语重心长地劝道:“太傅,消消气。我们还都等着您来主事,您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混账……”姜高懿躺在那里,面色苍白,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唯灰白的胡须颤抖不停,“混账……作孽啊!”
  几位同僚沉默地交换了一番神色,一时不知该不该将早朝经过说得更细。
  循理他们不该隐瞒,因为姜太傅请他们来此便是为了过问此事;可若照实说,他们又唯恐姜太傅受不住。
  迟疑良久,终还是那位礼部侍郎开的口。
  他将陛下那些不堪入耳的浑话省去了九成,只提了一句:“陛下今日说,这静太妃……他要定了。”
  话音未落,姜高懿搁在被面上的手紧攥成拳:“荒唐!”
  几人唉声一叹。
  坐于最左的一位是姜高懿的本家侄子,也是太常寺寺丞。他斟酌须臾,小心道:“伯父,这事还是要了了才好,总不能任由陛下与那贱妇如此……咳。”
  他顿声省去了一些尖锐的措辞,一喟,续说:“若是劝谏无用,倒不妨走些别的路子。一则宫中尚有太后做主,那于静太妃而言便是嫡妻主母,亦手握生杀大权;二则……此事冒天下之大不韪,若传出去,天下学子必也容忍不得,势必要群起而攻之,逼陛下退让。”
  作者有话要说:  苏曜:鹌鹑落到狐狸手里,还想跑么?
  张庆生:不是,陛下,你怎么还接受这个设定了呢。
 
 
第61章 燕燕
  寒风萧瑟,议论在南方的湿冷里不胫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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