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贪欢——荔箫
时间:2021-11-24 00:48:48

  兰月还慨叹过:“姑娘若是晚半载进宫就好了……给陛下当妃嫔远好过服侍先帝。””
  这些话像魔咒,纠缠在脑海里,驱也驱不散,令她心乱如麻。几分侥幸被撕扯出来,让她生出要铤而走险的念头。
  “静母妃?”
  “静母妃。”
  恍惚里,两声唤听得并不真切。顾燕时猛地回神,手蓦然按住琴弦。
  “怎么了?”琴音辄止,她望向他,心底慌乱。
  苏曜正从御案前起身,不多过问她的情绪,悠然轻笑:“该用膳了。”
  一上午竟就这样过去了。
  顾燕时匆忙起身,将琵琶交给宫人,低头随他往寝殿走。
  迈过门槛时,她轻轻问了声:“多少首?”
  “嗯?”苏曜回眸。
  “晌午弹了多少首。”她又道。
  他抿唇:“五十六首。”
  顾燕时低着头,没再说话。
  苏曜信步走向膳桌,不急着坐,双手撑着桌面,笑吟吟望着她:“母妃最好能想些别的法子还债才好。否则——”他语调拉长,“这利息不等人啊。”
  顾燕时纤瘦的肩头禁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他这样的神情,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在她去教坊求那叫江德阳的老太监的时候,江德阳也是这样的神情。只是苏曜才刚到弱冠之年,又生得俊美无俦,便让她没有那么反胃罢了。
  这是如出一辙的,看猎物般的欲念。
  顾燕时垂眸行至桌边,安静落座。苏曜好似也无所谓她是否作答,低笑一声,便也坐下。
  一顿饭用得沉默之至,顾燕时尽量不抬眼看他,只盯着近处的几道菜吃,却仍能明晰地感觉到他的视线在她面上划来扫去,愈发地不做遮掩。
  她无声地吃菜,面上波澜不惊,心下惊意难平。
  她心里知道,人在宫里却不懂得顺应九五之尊的心意,是很傻的。
  况且在这样的步步相逼之下,怕也并没有什么她不顺应的余地。
  ——难不成等利息滚到一万两,她真要交出太嫔的位子出宫去么?
  到时她能去哪儿?
  牢中的父亲又当怎么办?
  放下筷子的时候,她终于看了苏曜一眼。
  苏曜也正看她,他眼角本就上挑,像狐狸,眯眼含笑的时候更会透出几许阴恻恻的邪意。
  “朕有朝务要忙,母妃自行午睡吧。”他含着那份笑,气定神闲地起身往外走。
  “我不睡了……”顾燕时立即道。
  他驻足,转过头,好似早料到她会这样说,勾了下唇角:“是嫌朕昨日搅扰了母妃?”
  “没有。”顾燕时摇头,也起身向外走去,“今日不想睡罢了。”
  她心里乱,睡也睡不着。
  途经他身边,她没停,先他一步迈出寝殿殿门。
  “母妃是在生嫣太嫔的气吗?”他懒洋洋的问她。
  这副口吻像是故意的。他好像明知与嫣太嫔无关,却硬要拉嫣太嫔来说事。
  “别生气啊。”苏曜姿态散漫地跟着她步入内殿,“母妃若不喜欢她,朕过些日子打发她走。”
  “……不必。”顾燕时转过脸,打量着他的脸色,一字字地说,“先帝在时她就身在嫔位,是陛下正经的长辈,陛下不能打发她走的。”
  “嘿嘿。”他咧嘴低笑,“但朕也不喜欢她。”
  顾燕时微滞,想起惨死的岚妃,不敢再多劝。
  苏曜行至御案前落座,手指轻敲两下案面:“朕想听《十面埋伏》。”
  顾燕时薄唇紧抿,行至侧旁落座,依言弹奏起来。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他点这首曲子是在讥嘲她。
  她现下就正处在“十面埋伏”之中,却还在毫无意义地强撑。
  心乱如麻间,一下午反倒过得极快。苏曜如前两日一样,在某一首曲子终了时忽而开口说:“不听了。”
  接着就告诉她:“一百二十二首。”
  他边说边悠然抱臂:“两千五百二十八两,减一百二十二两,还余两千四百零六两。计息二百四十两,母妃目下欠朕二千六百四十六两银。”
  忙了一整日,又多欠了一百二十余两。
  顾燕时心弦愈沉。
  苏曜淡泊含笑的样子,端然就是在欣赏她的垂死挣扎。
  她抱着琵琶,不声不响地向外走去。
  几日来已渐渐熟悉的紫宸殿好似突然变得特别大,大得让她心里发空,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临近内外殿间的殿门的时候,旁边多枝灯的光火一晃,刺目的光辉好似忽而扎中了什么。
  顾燕时猛地回身,疾步向苏曜走去。
  苏曜眸光微凝:“母妃还有事?”
  “我……”她的嗓中莫名干涩,声音变得低哑。
  咬了咬唇,她不敢当众说那些话,目光左右一扫,苏曜浅怔,会意。
  “都退下。”他启唇,侍立四周的宫人们犹如潮水般急速往外退去。顾燕时垂眸静等,直至殿门关合的声音微不可寻地一响,她才复又抬起眼睛。
  一双明眸,清澈美好。
  她望着他,一字字地问:“陛下一直很讨厌嫣太嫔?”
  “对啊。”他口吻轻松。
  “但……”那抹菱角般好看的薄唇一抿,她声音低下去,变得瓮声瓮气,“但没有那么讨厌我……是不是……”
  苏曜的狐狸眼眯起来,手支下颌:“母妃何苦拿自己跟她比?”
  顾燕时抱着琵琶的手紧了紧。
  她原想一句句铺垫着问,以为这样说下去,那些毫无礼义廉耻的话就可以不那么难以启齿。
  真到了这一步她才发现,说不出来就是说不出来。
  “那……那……那……”她一声声打着磕巴。落在苏曜眼里,就像一只漂亮但不安的小鸟,紧紧收拢着翅膀一声声小心地发出声响,却怕招惹天敌,每出一声就赶忙闭口。
  他目不转睛地欣赏着,不慌不忙地等她的下文。
  “那……”顾燕时终究败下阵,没有底气直言相问。声音愈发软下去,她低若蚊蝇地问他,“那陛下对太妃太嫔们,都还是当长辈们敬着的……对不对。所以陛下不喜嫣太嫔那些心思……”
  苏曜微眯的眼眸中凌光一闪,生出嘲弄:“难为母妃亲眼见到岚贵妃的事,还能将朕看做这样的正人君子。”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她一阵瑟缩。
  她在正话反说地探问,而他拐着弯地给了她答案。
  他支着下颌,怡然自得地欣赏她逃无可逃的慌乱。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察觉他的意思。
  小母妃,很聪明。
  又或自始便有些旁的缘故。
  他玩味地打量着她,幽幽地又道出一句:“但朕不会强人所难。”
  顾燕时怔然抬眸,惶惑不解地看他。
  他勾唇:“母妃若能按部就班地将钱还清,也很好。”
 
 
第11章 抱恙
  顾燕时屏息,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这人真是个伪君子。
  堂堂一国之君,哪里就缺那两千多两银子了。
  所谓还债自一开始就是在给她下套,还要说什么“不强人所难”。
  顾燕时紧抿着唇,抿得发白,骤然一松,又恢复血色。
  她如此反复几番,他只看着她,不急不恼。
  终于,她再度开口:“我……我……”她将心一横,“我可以。”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他自知她指的是什么“可以”。
  顾燕时双颊发烫,再不敢抬头,安寂片刻,闻得悠然低笑:“母妃,你知道你这副样子像什么吗?”
  “什么……”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他轻轻啧声:“像朕在逼良为娼。”
  “我……”她用力咬住嘴唇,心想:你就是在逼良为娼。
  “罢了。”他慢条斯理地摇头,“强扭的瓜不甜,母妃先请回吧。”
  顾燕时如蒙大赦,心弦骤松。转而又愈发紧张起来,逼迫自己上前半步:“我……我愿意的……”她嗫嚅着,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比起什么忠贞廉耻,她更怕那笔债。
  “朕知道啊。”他口吻悠哉,勾笑,“已记下了。”
  顾燕时不再吭声,只在他面前低着头。
  他眉头稍挑:“还有事?”
  “那债……”她的声音又细又软,每一个字都触在他的心尖上,“能不能免了。”
  “呵。”他抑扬顿挫地讥嘲起来,“空口许个诺,就想把债抹了?母妃这算盘打得倒好。”
  顾燕时双颊红得更厉害了一层,愈发支撑不住,窘迫地福了一福,终是逃了。
  这半日里,外面又下了一场大雪。现下仍未尽停,细雪稀稀疏疏地落下来,天地之间都漫着寒冷。
  她走出殿门,兰月即刻上前为她披上了斗篷,眼睛一抬便注意到她不正常的脸色:“姑娘怎么了?”
  “……没事。”顾燕时摇摇头,静默而行。她自知兰月是关心她,现下却实在没有力气多作解释。
  她想,爹爹若知道她今日的决定,大约会对她很失望吧。
  她自幼读过许多书,知晓女子为亡夫守节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堂堂正正地改嫁已不免招人议论,眼下这样与人“勾搭成奸”更是寡廉鲜耻。
  只是,她实在没得选。爹爹还在牢里,她想救爹爹出来。苏曜又已盯上了她,她横竖是逃不了的,不如早一些就范,或许还能借他的力拉爹爹一把。
  况且……
  顾燕时薄唇颤了颤,望着漫天细雪,回想起先帝。
  想起先帝,她总觉得恶心。
  这话她自不敢同旁人讲。只是存着这份心思,她也并不曾真正为先帝驾崩而难受过,遑论心甘情愿的守节。
  只不过,想到先帝与新君乃是父子,她便觉得自己还是不对的。
  顾燕时一路走得垂头丧气,回到欣云苑,她连让医女再来按一按胳膊的心思都没有,草草梳洗一番就睡下了。
  未成想只这样偷了一夜的懒就遭了“报应”。翌日清晨醒来,她就觉胳膊酸痛不止,用膳时几乎连筷子也提不起来。
  兰月见状不免焦急,即刻去请了太医。太医诊过后,犹是命医女为她按揉,又开了些安神止痛的方子,要她静歇。
  兰月仔细记下这些叮嘱,客客气气地送走太医,折回来就小心地劝她:“姑娘,休息一日吧。”
  “嗯。”顾燕时点头,答应得爽快,倒令兰月一愣。
  她踱向床榻,临近床边就直接往床上一栽,翻身将被子裹住:“我好好歇一歇,你不必担心我。”
  兰月讶然:“姑娘?”
  “没事的。”顾燕时缩在锦被中摇摇头,就闭了眼,作势要睡。
  兰月见状只得先退出去,顾燕时闭着眼睛竭力入睡,心底不安地劝自己:不妨事的。
  只一天不去还债,不妨事的。
  她已屈从于他,他大可不必非逼她去弹曲。至于利息,他愿意算就让他算吧,她原本也是还不清的。
  如此这般,她越劝自己,心里越烦躁,蒙在被子里也隔绝不开这股不安。
  顾燕时最后就是在这股烦躁里睡过去的,迎来了大半日的噩梦。她睡得浑浑噩噩,傍晚醒来时身上的酸痛好似更厉害了些。
  她有气无力地开口唤人,兰月疾步近来:“姑娘醒了?许是这几日累狠了,姑娘睡着睡着就烧了起来……现下可感觉好些?”
  顾燕时这才知自己病了,抬手碰了一碰额头:“还好。”放下手,她又道,“我渴了。”
  “姑娘稍等。”兰月边说边先去燃了灯,又倒了水来,坐到床边,喂给她喝。
  顾燕时心神无力,原顾不上多去想事,无意中却注意到兰月神色闪烁,目光一定:“怎么了?”
  兰月抿唇:“那位嫣太嫔……”
  顾燕时浅滞:“又来了?”
  “嗯。”兰月点点头,“姑娘刚睡下她就来了,软磨硬泡地待了好一会儿。我们说姑娘病了,她只当是拿来堵她的说辞,刻薄挖苦的话也说了不少,还说……还说……”
  “说什么?”
  “她说姑娘那点心思,她清楚得很……若姑娘不肯帮她,她就把这事嚷嚷得满宫都知道,拼个鱼死网破。”
  兰月的声音放得极低,在昏暗的光火中,听来十分压抑。
  顾燕时呢喃:“是个麻烦。”
  有些事,私下里再晦暗都不怕,却不能放到台面上。
  她循循沉息,抓住兰月的手:“我告诉你件事,你不要跟别人讲。”
  “什么?”兰月面露惑色,顾燕时环顾四周,见门外窗外都没有人影,才敢将白日里的事情照实与她说了。
  兰月听得面色发白,僵了良久。却没有太多讶色,只是叹气:“欸!奴婢先前就觉得……陛下对姑娘怕是有几分意的,可奴婢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主动走这一步,是不是?”顾燕时轻轻问她。羽睫低垂下去,盖住万千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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