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把她逗笑了,他趁着她放松,又凑近说:“再说,我又不打算增添嫔妃,后宫这么简单,你怕什么啊?”
她听得一愣,哑然看他,连连摇头:“怎么能不添嫔妃?你……你还没有皇子呢,这不行呀。”
话一说完她就反应过来,他应是想让她生。
这按道理没什么不对,只是想到承继大统的重担,她就觉得一个皇子势必不够,少说也得有那么十个八个再挑个最优秀的才行——那若让她生十个八个……
她可真是办不来的。
然而他却没那么说,嘴角勾了一弧笑,意味深长地跟她说:“这我自有打算。”
至于这“打算”是什么,任她怎么追问他也没说,她到现在也不太清楚。
约莫一刻后,二人步入了慈敬殿的门。
往年这个时候,太后都忙于召见命妇。今年因为苏曜要安养,免了过年时的一应礼数,太后就清闲起来,二人步入殿门就看到她正在照镜子,身上绣纹繁复的大袖衫显是新制的,暗红的绸缎上绣着一只大气磅礴的金色凤凰。
顾燕枝的目光投到镜中,清清楚楚地看到太后满目的笑意。
一旁的孙嬷嬷夸道:“奴婢知道太后素日不讲究这些,嫌这些衣裳麻烦,可这看着是好看,很衬太后。”
太后被捧得喜滋滋的:“替哀家赏那些绣娘。啧……再让她们多制一些满绣的衣裳来。”
言及此处她从镜中注意到了苏曜与顾燕枝,忙回了头:“你们来了。”
那一瞬里,她脸上大有些窘迫。苏曜仿若未觉,上前一揖:“母后好似心情不错。”
顾燕枝随之福了一福,太后轻咳一声,招呼他们坐,孙嬷嬷才一旁说:“太后听闻陛下身上余毒已解,这些日子都高兴得不行。又怕搅扰陛下安歇,不敢去看。今日一早……”她笑睃了太后一眼,“太后就说这年是最喜庆的,让奴婢将最隆重的衣裙找出来。奴婢看来看去,这身最好,若放在往年太后必定懒得穿,现下倒赞不绝口了。”
“哪这么多话。”太后冷冷一瞪,孙嬷嬷闭了口,笑意却仍含在眼睛里。太后不再理她,看向苏曜与顾燕枝,清了清嗓子,“如今烦心事都算了了,等册了后,有些要紧事你们也要心里有数。”
她说着语中一顿,看着苏曜,意有所指地道:“你这个年纪,膝下很该有几位皇子了。哀家知道你用情深,但皇子之事乃国之大计,你哪怕是为着自己与燕燕后半辈子的太平,也不能在这样的事上。”
顾燕枝听着她的话,自知她的意思。
太后显然也觉得苏曜该广纳嫔妃,不然现下他二十出头,储位空悬倒不打紧,可到了四十、六十,终究会有大祸。
这样的话倘使放在平日里说,她心里多少要有些不自在。他们正过得两情相悦,她心里纵使知道对错,也终究不想别人来横叉一脚。
可现下因他那句“自有打算”的缘故,她听太后一说起这事,就只想探究他的打算究竟是什么了。
她扭头看他,苏曜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脸看她:“别看我。”
“……”她抿唇,知他不想她明着问,就闭了口。
然而年关一过,她就知道他的“打算”是什么了。
那日碧空如洗,苏曜一早去上朝,顾燕枝就园子里走了走。小山坡上的野菜又抽了芽,她带着宫人一道掐了些,想晌午回去添个小菜,不多时就见孙嬷嬷急匆匆地寻了过来,上前朝她一福,满脸的焦灼之色:“夫人,您快去慈敬殿一趟吧。陛下……陛下跟太后吵起来了,太后直气得头疼。”
顾燕枝听得一愕。
自这对母子将话说开,太后好似已许久不与他生气了。便是从前时常不对付的时候,她好像也没见太后真被他气得头疼过。
顾燕枝于是再顾不上采什么野菜,打发身边的宫人先回了灵犀馆,自己跟着孙嬷嬷往慈敬殿赶。
她边走边探问:“是为什么事吵起来的?”
“唉!”孙嬷嬷一声叹,“也不知陛下在想些什么,竟说不想做皇帝了,要禅位!”
顾燕枝心里咯噔一下。
她怎么想也想不到,他所说的“打算”竟然是这个。
不过……她倒不在意他当不当皇帝。
她只又追问:“他想将皇位给谁?太后怎么说?”
“太后自然是不肯!”孙嬷嬷说着又是叹气,“陛下的意思,是想挑一位才学尚可的兄弟继位。若亲兄弟不行,宗室里的人也还有很多。他说他也不急一时,就算找个年纪小的也无妨,他可以等他学成再退位……”
这听着就有点胡闹了。
禅位这种大事,他若已经挑好了才德兼备的人选,那还有的谈。若要现挑,那大抵是行不通的。
再说,那是万人之上的皇位。哪怕只是从儿子中挑一个,也常会闹得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若放出话去让宗亲们来争,怕是大正教教主在天之灵见了都要笑出声。
顾燕枝边想边皱起眉。
她经历过的事才多少,政事更是一窍不通。她能想到的道理,他不可能想不到。
怪不得太后要生气。
待得走进慈敬殿寝殿,她抬眼一瞧苏曜的样子,直要替太后生起气来。
茶榻被榻桌一分为二,太后坐在一侧,手支着额头,脸色发白,已明显气得不轻。而他再另一侧,手枕着双手瘫着,还翘着二郎腿,好一副大爷模样。
在她进来前,不知太后刚说了什么,她正听到他一声轻笑:“反正这皇帝儿子不干了。所谓强扭的瓜不甜,母后非逼儿子在这皇位上坐下去,怕是要误了江山。不如就放儿子走,儿子对列祖列宗发誓,必定在退位前选一位仁君继位。”
太后气结:“你……”
“苏曜!”顾燕枝低喝,疾步行上前,伸手一拽他。
他这才发现她来了,忙坐起来,脸上有些做坏事被抓包的窘迫:“燕燕……”
顾燕枝瞪他一眼,屈膝朝太后福了福,就又拽他:“你胡说什么!”
苏曜:“我没……”
“不许说了。”她死死盯着他,引着他的目光睃了眼太后。
她是真怕太后被气出个好歹,苏曜心下觉得不至于,咬着牙沉吟半晌,终是做罢,闭口不再多言。
“你快走!”她硬将他拉起来,不由分说地往外推。
苏曜边咂嘴边扭头:“我这是正事啊……”
她的手掐在他胳膊上:“我替你说!”
苏曜闻言便知她是想帮他的,嘴角又扯了下,乖乖地出了殿门。
第98章 尾声
顾燕枝与太后促膝长谈一上午,又被太后留下一同用了午膳才回到灵犀馆。
苏曜正在卧房里午睡,听到响动睁开眼睛,看见是她,忙坐起来:“如何?”
“嗯……”顾燕枝沉吟着坐到床边,凝神看看他,表情复杂,“我……我觉得母后说得对,你还是别禅位了,好不好?若非要禅位,等……等你有了皇子,你禅给自己的儿子。”
“什么?!”苏曜的表情也复杂起来。
看了顾燕枝半晌,他咬牙挤出几个字:“说了半天,你倒让母后说服了?”
“别怪我……”顾燕枝低头,手指搓着宫绦,声音闷闷的,“我觉得母后说得有道理。你知道吗……她其实不是为了江山才拦你,适才有些话她没说出来,实是因为一下子让你气得头晕,我也是与她聊了半晌才终于问出来的。”
苏曜眉头半挑不挑:“什么话?”
“她是怕你出事。”顾燕枝薄唇轻抿,娓娓道来,“她说禅让之事虽古已有之,但善终者寥寥。所谓一山不容二虎,皇帝原是说一不二的人,你若禅位成了太上皇,皇帝上头就还有了个别人。那这新君若是你儿子也还罢了,父子之情多少还有些用处,可若是旁人,凭什么要受这份屈?倘使再遇上些让朝中动荡的事情,若没有你,朝臣们或许拿皇帝没办法;可若有你在,有心之人拿迎你回朝当威胁,不论你有心无心,新君如何能不将你视作威胁?”
这话很有道理,苏曜细听却觉得有点别扭,吸了口冷气,斜眼看她:“母后是不是举了什么例子?”
“是。”顾燕枝没有瞒他,一五一十地说道,“就说咱们之间的事……当时太傅气得吐了血,若有位名正言顺的太上皇放在那里,焉知他们不想换人来做这皇帝?若是那样,你会不会想先杀了这太上皇再说?”
会。
苏曜没好强耍无赖否认,只眉心跳了跳,以沉默做回应。
顾燕枝见状,趁热打铁:“所以……不为着旁人,只为咱们自己,你别禅位了好不好?太后……太后也不想逼你选妃了,若你不想,我就……就……就自己生吧。”
她说着拧了拧眉,低头一喟:“若想要十个八个皇子,那是不成了。但三个四个……咱们倒可以试试。到时再悉心教养着,总该有一个能像样吧。”
苏曜闻言只撇嘴:呵,还三个四个?
他一个儿子都不想要。
可太后所言又让他不得不谨慎。如若事情真到了那一步,恐怕他就算有一串小姑娘都保不住了,连燕燕都要跟着他死。
啧,皇帝怎么这么难做啊。
而且还想逃都不能逃。
苏曜心生厌烦,沉然叹气,倒回床上。
.
十年后。
新君苏邺继位,登基大典自清晨一直忙到了后半夜。翌日原是君臣都可以免朝一歇的日子,苏邺却仍起了个大早,衣裳都顾不上安心穿,从宫人手里抓过来,边往外走边匆匆披上。
“陛下!”宫女宦官们忙不迭地追他。
深秋里,天亮得已不太早了。八岁的小皇帝在半明半暗的天色里一路急奔,赶到灵犀馆的时候,如料看见里面已灯火通明。
“父皇!”
他不顾宫人的阻拦冲进卧房,一时没见到旁人,只看到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坐在茶榻上吃点心。奶味点心的酥皮糊了满嘴,她们看见他,咧嘴笑起来:“哥哥!”
苏邺吸气:“父皇母后呢?已经走了?”
“在屏风后面,更衣呢。”左边的那个指了一指,苏邺重重松气,行至桌边安坐下来。
不多时,苏曜先一步走出了屏风,看着他撇嘴:“这才什么时辰,你烦不烦啊你?”
“……”苏邺绷着脸,端正一揖,“父皇。”
苏曜没理他,他的正经便也只绷了这么一瞬,转而便凑到父亲跟前,神情多少有点不安:“真……真今天就走啊?我明日头一遭早朝,父皇帮我看着点啊!”
苏曜垂眸,看着这个小大人般的儿子,十分慈祥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然后说:“不帮。”
“父皇!”苏邺急了。
“怕什么啊。当太子不都在早朝上混了两年了吗,一回事。”他边说边拍拍儿子的肩头,笑眯眯地又道,“现在你还有个座呢。”
“……”苏邺无语。
“乖啊,儿子。”苏曜继续哄他,“我跟你母后又不是一去不还。你放心,这趟我们就出去三个月,三个月后保准回来看你。这三个月里你若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苏邺眼睛一亮:“我知道!我就差人去白霜山送信告诉父皇!”
“……你就拖着点,三个月后父皇回来帮你拿主意哈。”苏曜慢悠悠。
苏邺那张小脸一下子垮了,扑通坐到地上,摆出了耍赖的架势:“没有您这么当爹的!”
“别闹啊。”苏曜伸脚踢踢他,“我就这么当爹,你能把我怎么的?”
“……”苏邺无大语。
顾燕枝在屏风后静听他们父子斗嘴,待理好衣裙,她才摒着笑走出来。
苏邺看见她就不跟父亲耍赖了,一股脑爬起来,跑去扯住她的衣袖:“母后,要不您跟父皇好好去玩……把妹妹们留给我吧,我们做个伴!”
这话倒说得顾燕枝怔了怔。
他们实在是盼了这一刻多时了,苏曜早就在想来日要带她和女儿们云游四方。可这阵子她也在想,他们这一家子素来和睦得不分你我,若一夜之间父母和妹妹们都出去玩了,苏邺会不会很低落。
她于是迟疑着看了眼两个女孩子:“你们想出去玩,还是想留下陪哥哥?”
不待她们答,苏曜就皱着眉嚷嚷起来:“当然是出去玩啊!!!”
“你住口。”顾燕枝瞪他,苏曜回瞪:“凶什么凶。”
她便不再理他了,走到两个女孩子跟前,轻声细语地再度询问:“你们看,哥哥刚当皇帝,有点害怕。你们先留下来陪一陪他,过阵子父皇母后再差人来接你们出去玩,这样好不好?”
两个小姑娘相视一望,旋即爽快点头:“好呀,那把阿狸留下。”
顾燕枝:“……”
苏曜额上青筋暴起:“怎么还拖家带口呢?!”
苏邺张口就顶嘴:“那出去玩怎么还拖家带口呢?!”
“嘶——”苏曜气结,“臭小子你别来劲啊!”
苏邺一叉腰,像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我就这样,你能把我怎么的?”
吵吵闹闹,鸡飞狗跳。
一家人从天刚蒙蒙亮时讨价还价到日上三竿,终是当父母的孤零零地出了宫,兄妹三个带着一只大猫和一群猫崽子心满意足地在城楼上朝他们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