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寒注视着晃动的画面,对她说:“西蓝星的建筑被大规模破坏,我们需要暂时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不能马上回去。刚刚修复的信号塔尚不稳定,如果有急事联络不上我,让A09帮你找人……走路别看光脑,小心摔倒。”
他虽然这么说着,自己一路上目光却没有离开过光脑屏幕。身后跟着的士兵是西蓝星本土的军士,听见这位传闻中没有感情的冷酷指挥官深夜跟人用其他语言煲电话粥,忍了又忍,终于憋不住好奇心,飞快地往光脑上瞄了一眼。
然后他心中的八卦之魂就“轰”的一下开始熊熊燃烧了。
与虫族厮杀了整整一日,换下的衣服沾满了虫子腥臭的血液,手脚都酸软得使不上力气。在给上校递出那条毛巾之前他的身体至精神都疲软不堪,本是巴不得马上回到基地中好好睡一觉的。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能再拿起光子枪杀个十只八只虫子。
好不容易等到指挥官挂掉通讯,士兵轻咳一声,按捺不住道:“岑寒上校……”
上校不冷不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神色与刚才与通讯中的人对话截然不同,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或许是今天与上校并肩作战的经历带给了他勇气,士兵再次清了清嗓,大胆发问:“我记得您没有姐姐或是妹妹,刚才是在和您的爱人通讯吗?”
……爱人。
岑寒目光闪了闪,偏回头去。
士兵本以为上校不愿意回答这些有关隐私的问题,摸了摸脑袋,正想给自己的一时熊胆找个台阶下,就听见身前的男人淡淡“嗯”了一声。
……!!上校真的谈恋爱了!
他们这些驻扎在虫族抗线上的基地士兵基本上没有上网娱乐的时间,也不曾看到过那些似真似假的各种小道传闻。即便在看到上校通讯时的神态便有了猜想,他在听见上校承认时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正恍惚着,士兵突然察觉到什么,抬眼一瞧。
上校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又双叒叕看了他一眼。
被他这么看着实在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士兵迅速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刚才没有做出什么不规矩的事情,茫然道:“……怎么了,上校?”
上校那双黑漆漆的瞳仁盯了他半晌,一言不发地收回目光。
或许刚刚从战场上下来,士兵对周围危机的感应格外敏锐。他瞬间就发觉了上校冷下去的气场,正慌神之际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在那一刻福至心灵了。
士兵停顿几秒,小心翼翼地继续开口询问:“……您的爱人是哪里人呀?”
“蓝星榕城。”
上校周身的气息一缓,语气却还是冷冷淡淡的。士兵万万没想到上校谈恋爱之后竟然是这副样子,无言片刻,只能继续说;“愿意为您跨越位面来到这里,您与您爱人之间的感情一定很好。”
西蓝星夜晚的冷风迎面吹来,上校又用毛巾拨弄了一下尚未干透的头发,不知道想到什么,微微别过脸,似乎是笑了一下。
“嗯。”他继续淡然道,“是很好。”
他们今晚要在西蓝星的军队基地中歇息,这种小星球的基地长军衔向来不高,早早在门口等候,想要迎接岑寒回来。
这是属于岑寒舰队负责范围内的星球,两人不是第一次见面了,算得上熟悉。基地长知道他不喜欢虚伪的客套和寒暄,简单利落地对他敬了个礼。
“辛苦了,上校。”
岑寒颔首。
打扫战场的回收车恰在此时被开了进来,一个士兵指挥着车上的驾驶员倒车,口中提到了一个名字。岑寒稍稍偏过头,正巧对上驾驶员的目光。
“快点儿单俞,这车收完了还要再跑三趟,明天一早还得起来清扫C区……”
那个驾驶员先一步挪开目光,避开与他的对视。岑寒转过头,听见基地长随口闲聊:“那是刚来我们这儿的新兵,听说是帝都军校出身的,还有军衔呢,本来不能往我们这块偏僻地儿跑。但听说他在军队里搞欺凌孤立被发现了,上面想要除这种恶劣风气,把他抓去杀鸡儆猴,直接把人发落到我们西蓝星来了。”
他感叹道:“人在做天在看,本来也是好好一精英,偏偏要去做那些见不了光的事情。这不,报应来了吧。”
岑寒平淡“嗯”了声,没有再看第二眼,迈步往基地里面走。
西蓝星毕竟是位于抗线上的星球,对于重建家园这件事已经颇为熟练了。有岑寒带领的舰队在旁边协助,新的居住区很快建立成型。
救援行动圆满完成的那一天,基地长过来邀请他们留下来共享宴席。这是他们这边的习俗,舰队之前也收到过邀请。那时候岑寒认为可以适当让自己的兵放松放松,即便自己不曾参与,也从未拒绝过。
但这一次他没有同意。
“分内之事,没有必要。”他说,“我们今天中午就回帝都。”
基地长眨了眨眼,恍然道:“啊,我明白了,上校。小别胜新婚,距离产生美,短暂的分离伴随着更炽热的热情,这种热恋总是十分美好的——啊,我的意思是,祝您恋爱愉快。”
岑寒:“……”
他盯着基地长片刻,挪开目光,突然问:“你谈过恋爱么?”
“没有的上校——我们西蓝星这种穷乡僻壤的星球,没有谈恋爱的条件。”
岑寒嗯了声,淡淡道:“难怪。”
分明不用分离也在热恋,他想。
中午来临,莫名其妙被暴击了一通的基地长站在西蓝星基地门口,目送着战舰消失在碧蓝的天际线。帝都军用停泊区再次敞开,迎接又一位指挥官的归来。
岑寒没有停留片刻,军装都没有脱下,就要往家中赶。中途碰巧遇见了个德高望重的将士,对他刚回到帝都就又出任务这样的态度赞赏不已,拍着他的肩膀表示欣赏。岑寒应着他的话聊,心底焦灼的、迫不及待的情绪燎原之火般蔓延。
这是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那儿不再冷清安静,处处透着生机勃勃——因为有了比他更加鲜活的主人。
……
门铃声响起的时候,千愿正在书房里盘腿坐着,和A09学星际语。
这个年纪学一门崭新的、没有丝毫基础的语言实在是太困难了,好在A09不会嫌弃她。这只机器人在许多许多年前就曾经教过岑寒星际语,虽然那些记忆已经遭到损坏,但本能似乎刻在了系统里,教起课来流畅又认真,千愿便也学得格外专注。
边学,她就边忍不住想,岑寒当初学习她的语言时,会是什么样的模样。
听岑寒说他今天要回来,千愿特意没有去餐厅,不顾逐渐对味美价廉的蓝星美食开始上瘾的顾客们的哀嚎,给自己放了几天假期,在家中等着。
听到门铃声,她眨了眨眼,问旁边屏幕上显示着一对小眼镜的A09:“你的主人自己进不来吗?”
A09想了想,机械手指推了推那根本推不动的眼镜,聪明理智地开始分析:“或许上校在战场上伤到了眼球,造成了虹膜的不完整,无法使用虹膜扫描仪。”
千愿瞪大眼睛。
她从地毯上跳起来,火急火燎地往外跑。岑寒的眼睛本来就动过手术,恢复后也比别人的脆弱。虽然昨天用游戏看他的时候他明明还好好的,但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千愿越想越觉得心慌慌,一路蹬蹬蹬跑到玄关,打开门,第一眼便紧张又不安地往门口男人的脸上看。
岑寒身上还穿着黑色制服,浅银肩章与灿金领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稍稍低头,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到她的身上,眼尾微微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千愿松了口气,摸了摸小心脏,小声说:“吓死我了。”
岑寒看着她,眉挑了挑,有几分不解。千愿侧身让他进来,随口问他:“你怎么不自己开门?”
岑寒脚步一顿。
这背后的理由实在有些难以出口,他耳朵发热,轻咳一声,不自然地转移话题:“餐厅这几天怎么样?”
“啊,”他这一说千愿才想起来,告诉他:“生意特别好。前不久还遇到了一些以前与你同校的学生,想要托我找你要签名。”
她刻意含糊其辞,也模糊了他们的来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话音刚落便悄悄抬眸,注意岑寒的神色。
“好。”他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眉眼仍是放松的,“我现在去写。”
千愿眼眸眨了眨。
军队六年生死淬炼,当初那个偶尔会对她露出脆弱一面的少年已经成长成了可靠坚强的模样。那些阴暗不堪的东西伤害不到他,也早已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她心底松了口气,有些欢喜地应了声,然后便听见岑寒开口。
“我后天需要再与陛下进行面谈,明天可以陪你。”他停下脚步,侧过身,一双乌黑的瞳仁中倒映出她的面庞:“之前的那些地方,你想回去看看吗?”
第88章 爱情至死方休。
六年时间过去,黑市与贫民窟仍旧存在于帝都星的土地上,曾经令流浪汉们恐慌不安的传闻没有在这里掀起多大的波浪,一切都一如既往。
岑寒曾经在贫民窟的小屋同样仍在。
这间无所属的屋子住进了新的拾荒者,破烂的铁门被陈旧的小木门更替,门口放着捡垃圾用的木车,旁边还新搭起了一个低矮的小窝棚。门前那一道供轮椅上下使用的木质小坡道没有被丢弃,上面多出不少风吹雨晒与滚轮留下的痕迹。
飞行器在半空中悬浮,下过雨后泥泞的小道上有人经过,抬起头来,对着这架与贫民窟格格不入的昂贵飞行器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千愿扒着窗户,看着记忆中的那座小屋:“我还记得刚进游戏时看见这里的时候,屋子黑漆漆脏兮兮的,地板上都是灰尘和轮子留下的泥印。”
岑寒难得有几分窘迫。
那时候的他与现在太不同了,颓废堕落,也懒得活出个人样。
……而她看到那样的小屋,看到那样不讨喜欢的他,也没有半分嫌弃,陪在他的身边,悄悄地为他做一些他做不到的事。
当初她被他误认为精神疾病而产生的幻觉,现在她就这样坐在他的身边,因回到最初认识时所在的小屋而雀跃不已。
他垂下眼,看见她手腕上戴着的手链,眉梢微微一松,抬手在操作台上设置新的目的地。
随着抬手的动作,相同款式的黑色手链从他的军装袖口露出一角。
飞行器掠过半空。那家便利店不见了,张三也不再住在这里了,出了贫民窟之后,道路两边的街道都变得不再熟悉。
岑寒说:“这一片地区要建大型模拟训练场,许多房屋都要拆迁。再过几年来看,就找不到当年的影子了。”
这里记录着他一生中最不堪的时光,拥有着他曾经根本不愿回想的记忆。但后来那些回忆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存在。
一只发着光的小幽灵。
千愿闻言眨了眨眼,突然拿出自己的手机。
她的手机虽然不能在这儿充上电,但因为没有网络,此时还剩下小半格电源。
手机顶部的升降式摄像头升起,她握着手机靠近窗户,又快又准地按下数次快门键。
岑寒减缓飞行器的速度,千愿低头看着自己拍下的照片,顺手裁剪画面、调整光影,“回去的时候,也去贫民窟那间小屋子附近照一张吧。”
岑寒说了声“好”。
从前的垃圾场仍旧屹立在原来的位置,银白色的机器人从空中看下去与游戏中的小人差不多大小,巨大的垃圾回收箱与上面富有科技感的纹路看着有点儿像是亮蓝色的长方形积木。千愿想起从前,忍不住发笑。
“我还记得刚开始玩游戏的时候,没有其他方式赚星际币,只能去垃圾场里找可以回收的垃圾。”她捂脸,“跟在垃圾场老大的身后翻了半天,还以为自己要发财了,结果才赚了十几枚星际币。”
岑寒听着。
明明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却因为自己去垃圾场里忙忙碌碌地捡垃圾,为没东西吃的他换来食物,为衣着破烂的他换来厚实的棉衣。
他那时候就想,要早点儿赚上钱,赚很多很多钱,至少不要让那只傻乎乎的幽灵吃苦。
垃圾场逐渐被抛在飞行器后面,岑寒的手指动了动,最后伸手,沉默着覆住了她的。
洁白色的校墙逐渐进入视野中,六年前千愿曾带着藏在玩偶服装中的岑寒翻墙,进入自己的校园,带他走过那些他缺席的时光。现在他们故地重游,再一次重拾记忆。
飞行器在停泊区上降落,由A09联系过的校长站在门口,不由自主地整理了下自己的衣领。
在岑寒名声渐响的某一年,他曾经的班级里有人匿名爆料,揭穿了当初他在班级中受过的种种欺凌。那次爆料在网络上掀起了惊涛骇浪,校方本来尽量想要压下消息,但很快就有更多学生出面证明。
当年的孤立与欺凌有加害者,也不乏旁观者。事不关己、无能为力、胆怯犹豫,当初有种种理由阻止他们伸手,但如今众口汇聚而成的讨伐长河已经开始奔腾,他们只需要随波逐流。
无论是因为想以当事人校友的身份参与到网上的最热话题中,还是多年后终于感到了愧疚,这些人接二连三地出现,彻底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严竟站了出来。
他是岑寒尚幼时便在军队结识的人,是玩伴,也更像长兄。岑寒这些年就跟个战斗机器似的停不下运转,懒得对网上发生的风波关注半分,他便亲自与帝都教育司交谈,带人来了一趟学校。
在那之后,缺乏管束力的校长引咎辞职,数位管理层人员与被学生指认的教师同样被辞退。
“岑寒上校,久闻大名。”陌生的新校长上前来,“您的管家机器人与我说过您今日要来游览,您是否需要……”
“什么都不需要。”他抬手阻止,布满疤痕与枪茧的掌心在半空中虚虚一按,说:“只是来看看,不必顾及我们。”
校长脚步顺势一顿,目光迟疑地转了一圈,看到跟在他身边的千愿,露出了恍然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