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儿便知他大约也没不是真的要紧事要商议,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
好容易熬到了明光殿。
外头大堂早布上了桌子,盈儿也不理杨陌,只叫了黄显来问了问准备的情形,黄显一一回答。她也知道黄显的本事,莫说是请他们乔家十几二十来口人,便是上百上千的人,黄显也能安排得丝毫不乱,周到妥贴。
只是她昨天就亲手准备了几道菜,便换了衣裳包好头发,到后厨去忙碌,等把几道菜做好,又回来重新匀了脸,换了衣裳,拆了包头,休息休息等乔家的人来。
这时杨陌才一个人走进来,下颌绷得紧紧的,低声道:“孤是真有话说。”
盈儿看看左右,到底挥了挥手,让筐儿筥儿下去。
杨陌便坐下,拿起茶盅,紧张地用茶盖划着茶盅沿子,卡拉卡拉,叫人止不住地心烦。
他却偏说不出半个字来。
盈儿忍无可忍,索性豁出去道:“我也知道,殿下这不把话说明白了的习惯是自小养成的。可你最可恶的是,你还正话反说,反话正说,让人根本分不清你哪句话是真,又哪句话是假!我又不像殿下这般冰雪聪明,凡事都能料得中!你我前世落得那番下场……你……你……”
盈儿提及前世,声音已经哽咽。
杨陌闻言,眼中也有晶莹闪动,他走到她身边,伸手捏住她的袖子,指骨都发了白,嗫嚅道:“我也知道自己错了……只是且容我些时间吧,只别再不理我。我……前世你走后……我其实……我其实……”
他说到这里,长睫重重地垂下,掩住了眼中的光,可苍白嘴唇咬得渗出一缕腥红。
“你……你其实怎么样?”
“我……其实根本不能接受!我……”杨陌说着,抬起了眸子,脸色白得好像冰雕一般,腥色却涌入眼中,像一片烧红的火。
似乎只是提起,那份痛苦都无法承受。
可是,不能接受?盈儿有些茫然。不能接受,这又是什么意思?
正要再追问,外头却响起一阵脚步。
随即听到常夏在外头喊:“乔将军一家已经到了!”
盈儿忙抽出手绢抹了抹眼角,可心里到底好受了些。
杨陌到底还是有些变了。
*****
等乔家人进来的时候,盈儿早站在大殿门口,就见头一辆乌头黑漆马车上,最先跳下来的竟然是掣哥儿。她心头一跳,就见掣哥儿反身抱了一个穿着大红斜襟小袄的圆丸子下来。
那孩子抬眼见她,眼睛就笑得弯起来,却不像初见时那般直接跑过来扑在她怀里,反而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想来是家里人早吩咐过,让她守规矩。
杨陌就站在她身边,她忍不住轻轻道了一声:“谢谢。”
乔檄的孩子们也就罢了,日后接进宫来玩几日也不算逾矩。可乔简一家人这一去,还不知道哪年才能回京。临行若是只见着乔简,见不着大嫂和孩子们,也是遗憾。
杨陌唔了一声,声音好像绷紧的铉诤地响了一声,松了松。
再见乔执乔简,就见他们在京呆了将近一年,少了许多的风霜,瞧着都年轻了几岁。
乔执看见她,远远地就笑了,可也不敢乱了规矩。四五辆车,一家子包括沙夫人都下完了,全齐了,这才由太监引着,上来行了礼,引进殿内。
到底是在宫里,不比在家,男女分了两桌,中间隔了道楠木玻璃屏风。
虽然杨陌对所有人都十分照顾,还亲自给乔执布菜添酒,可大家还是不免拘谨得很,就连最小的成哥儿都有模有样,端着小碗,吃得一粒饭都不掉。看得盈儿怪心疼的。
席间也不过说些家常闲话。
好容易等吃完了饭,开始上茶,盈儿就给杨陌使眼色。
杨陌隔着玻璃屏风瞧见,不一会儿便找了理由“失陪”了。
杨陌前脚出殿,盈儿后脚便吩咐宫人们全都退出,只留筐儿筥儿两个在里头伺候。
一家子这才红了眼,开始真的叙话。
盈儿便问起去青海的事。
乔执眼眶微红,道:“我在京日子过得虽然舒坦,可也觉得无趣得很。做梦都想回军营。本跟殿下说,无论哪里,无论多少人,哪怕是去看城门呢,也别一直叫我闲着。也没想到,他心里竟然早就有了谋算。竟是这样的重责大任!不过你放心,爹爹和你大哥,保证把北面守得蚊子都飞不进来!不给你丢人。”
盈儿见乔执红了眼,哪里还忍得住,顿时眼泪汪汪地:“若依了我,才不想爹爹跟大哥再去吃这份苦。就在京里过过富贵闲人的日子多好!可这些外头的大事,我是半点插不上手的,他进了里头,半个字都不会提!”
语气间便难免有些幽怨。
乔执听出些来,忙连连摆手劝道:“这你可万万不能怪殿下。这军机大事,哪能随便说,一来后宫不能干涉前朝的事,二来,万一你身边谁是敌国的细作呢!”
筐儿正在团团转给众人上茶,听到这话便鼓了鼓腮帮子。
筥儿正照顾孩子们,给每个人分果子,在一旁听见,“噗嗤”笑道:“老爷安慰娘娘便安慰娘娘,怎么倒扯到我们身上来!若我们真是细作,怕不生下来就是奸细,这也潜伏得太久了些。”
因为她跟筐儿两个都是家生子,一句话说得一群人都笑起来。
“盈儿你也别怪殿下。我嫁你爹爹时,他还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武官,可成天连份公文都不敢往家带!不知道的,还当他掌握着什么军机要事呢!”
盈儿万没想到沙夫人竟然能这样说话,转头看她。
就见沙夫人染了发,脸白发黑,人也瘦了些,瞧着竟是精神百倍,年轻了许多。
她心里一动,便又问乔执:“这次爹爹去赴任,还是大崔氏跟着去伺候么?”
“噗……”乔执正喝茶,一口水喷出来。好在他动作快,转开了头,没喷着盈儿,倒喷了沙夫人一脸。
就见沙夫人一脸茶水珠子,眉毛上还挂了几片翠绿的茶叶片。
盈儿忍不住也笑出声来。
一家子顿时全笑得前俯后仰。
乔执呛咳了半天,才道:“如今你娘也知道了。那大崔氏就是日后要镇守西北的崔将军。西北这样的关隘,皇上跟太子都没见过他,自然不放心交到他手中。所以我进京时才带他一起来。可又怕敌国的细作知道他也离了营,惹出战火,便把他打扮作了女人。顺便也耍你娘一耍,教她老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盈儿捂着嘴,一时笑得停不下来。
沙夫人默默抽着绢子,擦拭着。盈儿便道:“筐儿,你带夫人下去换件衣裳吧。”
待沙夫人走了,叶菡跟卢双燕才坐过来,靠着她。
叶菡便道:“以前是大哥大嫂子在,现在分开两处,太太便说要跟了去,爹也答应了。”
几人一处又说些闲话,外头就来说,殿下已经在桂花树下摆了酒,请乔家父子过去闲话。
男人们便又都出去了,只剩下叶菡跟卢双燕还有孩子们。
盈儿跟孩子们说了些话儿,又抱了成哥儿一回,再叫筥儿引了他们去赏桂花。
总算是清静了,卢双燕便也顾不得许多,急忙道:“听说你跟殿下这一向在闹别扭!可万万使不得,这男人,你冷着他,他便更会做怪。我当初的苦,你又不是不知道!”
盈儿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
倒是叶菡道:“哎哟,你比我还急。可是不是我说的,殿下跟那普通的男人能一样么?若他要做怪,天下也无人拦得住。我一路瞧过来,便是你冷着他,他也不会作怪。不然当初现成一个个的都抬进来,你又能怎么样?不过呢……”
盈儿也懒得打听她们是从哪里知道宫里的事的。
若是杨陌又是借着饯别,一箭双雕找了她们来做说客,她也只能认了。
盈儿也端了杯茶在手里慢慢喝着,听着两个嫂子劝。
“谁新婚的时候不是蜜里调油?不说别的,你先生个孩子傍身,以后便是再有多少人冒出来,也不怕了。”
卢双燕急急地说着,就往盈儿手里塞了一张折起来的单子。
第116章 只你一人 盈儿有些好奇,正犹……
盈儿有些好奇, 正犹豫要不要当面打开来看看,就听卢双燕道,“你瞧我一个接一个生得平平安安的, 这都是法子。先我想着若你顺利怀了生了, 也就不多事了。宫里什么秘法没有呢?可是如今我要走了,你拿着,也算是未雨绸缪!”
盈儿前世时不知道求了多少神拜了多少佛, 这些个所谓的秘法也没少用。好像卢双燕也给过她这个方子。谁知道是杨陌自己搞的鬼呢?
虽说这一世, 她已经淡了这份心,可这薄薄的一张纸, 却也是满满的亲情。
盈儿不想拂了她的意, 便随手把那方子揣在袖中。
那一日,桂花确实开得好, 满树金黄,点点碎碎散在碧绿的树叶中,象一盘香葱炒鸡蛋。花香熏得人好像连眉毛眼睫都得眯起来才能承受一般。
孩子们在树下嬉笑奔跑,比谁捡的桂花多。
酒色荡漾, 亲人们的笑声语声在耳边絮絮叨叨。
阳光格外地亮,却不晒人,只烘得身上背后暖哄哄的。
所谓岁月静好, 不过如此。
乔家人离开时,她红着眼直送到殿门口, 杨陌也执女婿之礼陪伴着她。
有太监提了一大个红漆食盒递给沙夫人身边的张嬷嬷。
又嘀咕了几句。
沙夫人揭开食盒,一阵浓郁的奶香味儿钻入鼻端,她几乎打了个喷嚏,看着那金黄酥软的金乳酥,她红了眼眶, 抬眼看向盈儿,哭出了声。
虽然到底没听她叫一声娘,可她已经知足了。
回家的马车上,她一直自己牢牢地抱着那食盒,哭了一路。
乔执见了,忍不住道:“你如今后悔也晚了。咱们闺女那可不是一般人!你瞧瞧太子那待她的模样儿!一个眼色,太子就得乖乖地听着。你离了京,也省得你们沙家那些骨头轻的,借着你这软滥好心肠再给咱们闺女惹麻烦!”
沙夫人只呜呜哭着点头,再不回一语。
*****
送走一家子,盈儿浑身的劲儿一松,心里又有些难过,不觉酒气上泛,脸孔红得像烫熟的小虾米,脑子也有些晕呼呼,朝外走时,一脚东一脚西,筐儿筥儿两个也被她扯得有些脚步踉跄。
杨陌上前示意筐儿筥儿退下,胳膊一缠,勒住她的纤腰。
她半仰起脸,眼神朦胧,瞥着杨陌,嘟着红红的唇,朝他脖颈处呵了一口气:“你醉了么?”
杨陌浑身一僵,避开眼神,抱扶着她上了小马辇,坐稳了,才哑着声气道:“没醉!”
盈儿小脸酡红,鼓了鼓嘴,眼睛里汪着的秋水都要滴出来一般,气恼地推了他一把:“没醉!你没醉不好!酒后吐真言,你不肯跟我说真话!”
杨陌被推得一晃,头撞到窗口木条上,砰地一声,也顾不得痛,伸手抱住她的肩,朝外吩咐道:“你们都坐别的车。”
这个“你们”自然是筐儿跟筥儿两个。
盈儿晕晕呼呼,捏着拳头一下下捶着他结实的胸膛:“你讨厌!”
杨陌稳坐如松,朝外吩咐:“走吧。”
这样闹了一路,到了崇德殿,盈儿半醉半醒的,叫杨陌直接抱着进了门。
筐儿跟筥儿两个也不敢拦阻。
进了寝殿,两人赶紧吩咐人去熬醒酒的汤,又要上前伺候盈儿梳洗,却叫杨陌冷着一张神仙面孔斥退了。
寻常两人是能进殿的,可今日却只得守在寝殿门口。
就听里头盈儿乱七八糟地在叫。
“热……”
“你脱我衣裳做什么?”
“啊!坏蛋!”
“滚开!”
“唔……”
嘴不知道被什么堵住了,只呜呜呜嘤嘤嘤的叫。
一会儿工夫,筐儿筥儿两个在外头面红耳赤,都把头垂得低低的,彼此都不好意思瞧对方,却都拿手捂嘴,怕不小心笑出声。筥儿到底年纪小些,实在听不下去,一跺脚,自己跑了。
据说那一夜,筐儿打发人要了三回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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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到五更时,筐儿实在累了,便使人叫了筥儿来替自己守着,她去补补觉。
这时天色还是一片幽暗,风冷露重的。
筥儿便叫人抬了张椅子来,又搬了个小泥火炉,召来一起值夜的两个小太监,在炉子上头烤着花生吃。
三人默默吃得极香,渐渐的天边露出一抹明蓝色,又泛起柿子色一样的橙紫,筥儿伸了个大懒腰,想着天这是要亮了,太子殿下还没动静,黄公公常夏也没来叫起,大概是中秋节假,今儿不会外出了。
便又叫人端茶。
正喝着热茶,却听得外头脚步声急急地响起。
常夏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张口就叫了一声:“殿下!”
筥儿冲上前,拦下他,压低了嗓子,一口气道:“你怎么慌慌张张的,有鬼追着不成!殿下昨儿累了,这会儿还没醒呢。若不是真有要紧事,吵着娘娘,我看殿下能饶了你!”
常夏满头是汗,却不理她,反又冲殿内叫了一声,道:“殿下!”
这时就听殿内脚步匆匆,门框一响,杨陌衣衫不整地出现在门口,压低了嗓音喝道:“闭嘴!有天大的事,也先去偏殿等着,孤这就来。”
常夏吓了一跳,就见殿门又关上了。
常夏:……。殿下要自己穿衣?!
正发呆,小腿上挨了一脚,就听筥儿低声问:“到底什么天大的事,你这么慌张?”
常夏想了想,这位姑奶奶可是娘娘跟前的大红人,他现在可是得罪不起,便贴着她耳朵,嘀咕了两句。
筥儿“啊”地惊叫了一声,忙捂住了嘴,可双眼惊恐得像两只鸭蛋,在凌晨的微光中泛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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