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此事,赵义显脸上的戾气终于散去,转而露出几分感怀与愧疚。这时候,他已没了隐瞒的心思,于是喃喃道来。
“阿英啊。”他颤巍巍抬起手,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珠,“我对不起她。她怀着你,唯恐我心里不好受,日日跟着忧虑不安,月份大了,胎象也不稳……后来拼尽全力生下你,却发现我将你送走了。是在你被带走后的第五日,她没撑住,咽气了。”
“客儿,这是她给你起的乳名。‘恒’之一字,也是她为你选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一晚上,情绪大起大落,宛如日升月落之间的潮汐涨落,过了“恶”的那一面,总算轮到“善”的那一面。
赵义显慢慢转过脸,望向跪在枕畔的幼子,目光中隐现出属于父亲的柔和与愧疚,一如过去的许多年里一般:“她走的时候,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可是,烧得再暖的地龙也去不散周遭寂静阴森的气氛,今夜发生的一切像一根尖利的刺,一下一下扎着他的心头,用痛意提醒着他,错综的因与果。
“八郎,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才生下来的时候,明明只有巴掌大,连哭都只哭了一声,一副随时要断气的可怜相,后来却生得这样好。”
他这样说,一时让人疑心,他并不想见到这个幼子茁壮长大,若当初去的不是王氏,而是这个早产的孩子,反而更衬了他的心意。
赵恒漠然地呆了许久,仿佛入定的老僧,又仿佛丢了魂的人,好半晌,才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没能如阿父的意,是我的罪过。可是,母亲的死,是阿父害的,今日的恶果,也都是因阿父的缘故。”
赵义显本已平复的情绪一下被他重新挑起,不由怒斥:“你胡说!”
“阿父若不信那道人的话,便什么事也没有了。又或者,干脆将我早早扼杀也罢。”
赵恒低着头从地上站起来,不知怎的,身形有些摇晃:“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你都不配。世上总没有万全的好事,当初造下的孽,总要偿还的。”
赵义显扭曲的面孔抽动不已,心中一口浊气被激得鼓胀不已,终于没能忍住,忽地呕出一口鲜血。
赵恒却并不看他,更一刻也不逗留,转身行到门边,一把推开屋门,唤了大监一声后,便跨入漫漫风雪中。
……
楚王府中,素秋和桂娘知道拗不过月芙,也不忍见她着急,便连忙让人备马,又唤了几个侍卫,牵马等在门边。
外头天寒地冻,又下着雪,想来路也不好走,桂娘本想劝她坐车去,也好挡一挡风。可月芙却说行车太慢,还是骑马更快些。
横竖她现下骑术日益精进,桂娘也没再说什么,赶紧给她取了才在笼上熏得暖烘烘的袍子和加厚了一层的鹿皮小靴,穿戴好后,便陪着一道往门外去。
只是,才走出去不远,月芙又忽然停了停,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身回到屋中,找到钥匙,打开存放房契、地契的那只箱笼,弯着腰捣鼓。
“娘子要找什么?可要奴帮忙?”
素秋诧异地看着她的动作。
月芙没吱声,只一个劲地往箱笼最底下挖去,片刻后,总算取出那只金丝楠木的匣子。
不知怎的,今日这样的场面,她总觉得应该把苏仁方留下的木匣带上。
“找到了。”将木匣收进袖中后,她才重新出屋,带着几名侍卫冒着风雪骑马往太极宫的方向行去。
路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手里提着花灯,躬着腰急匆匆回家。亦有破损的花灯被丢弃在路边,积了薄薄的一层雪,糊的纸早已烂了,剩下骨架子还立着。
往常,该有金吾卫的人在路上清理着,今日却一个也没见到。
靠近太极宫附近时,月芙又见好几个披着朝服的男子从身边打马而过,不远处的宫门外,已聚集了十几个人,为首那几个里,俨然就有她在宫中见过数次的尚书令王玄治。
宫门外的灯火不太亮堂,月芙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此隐隐听见嗡嗡的议论声,待下马后靠近了,才发现他们个个看起来表情凝重,显然是听说了宫中的变故,连夜赶至宫外,等着入宫面圣,探听情况。
等在外的朝臣越来越多,见月芙过来,他们的目光也纷纷投过来。因多是朝中重臣,参加过多次宫廷宴会,大多都认得她,很快便在王玄治的带领下冲她微微躬身,算是行礼。
宫门外有羽林卫的人守着,正劝王玄治等人不必在此等候。
“眼下宫中的事端已然平息,圣上安然无恙,请王大相公放宽心,莫要为难在下,未得圣令,羽林卫不敢擅将诸位放入宫中。”
王玄治面含愠怒,显然已有些急躁:“我听闻,太子已被押入三司听审,宫中出了这样大的事,我等唯有见过圣上,方能安心!”
他是群相之首,又一向站在太子一边,虽与其他太子党羽不同,到底也比其他人更关切些。
那名侍卫的品阶虽比他低了一大截,可态度依旧不卑不亢:“请大相公包涵,待天亮后,三省六部的衙署开门,方可放诸位入宫。”
朝臣们被挡在宫门外,顶着夜晚的风雪,瑟瑟发抖,又不敢离去,一时间,脸色都不大好看。
月芙见状,也有些踟蹰,不知自己会不会也被挡在宫门外,然而她担心赵恒,想即刻见到他,于是趁那名侍卫还未退回去,赶忙上前,道:“这位郎君,我是楚王妃沈氏,欲入宫见楚王,不知眼下可否进去?”
她说着,先拿出证明身份的铜印,交给他查验。
那名侍卫举着铜印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验过,确认她的身份后,态度恭敬地还回来,却没有立刻放行,而是迟疑着先回去禀报一声。
等了好一会儿,直到月芙在外面站得手脚冰凉,连氅衣也保不住暖意的时候,巍峨高大的宫门才重新轰隆隆开了个一人宽的空档。
从中行出个年轻挺拔的郎君,却不是方才那名侍卫,而是今夜留守宫中的赵佑。
他身上穿着羽林卫的铠甲,一手掌刀,一手提灯,行到月芙的面前,微笑道:“八王嫂,随我来吧。”
周遭的朝臣们见有人被放行入宫,虽有不满,却知晓她并非外人,而是命妇,是皇帝的儿媳,这才什么也没说。
月芙赶紧跟着赵佑从那小小的豁口处进去。
两边守着的人立刻将门重新推上,架上门闩。
“小郎,殿下在哪儿?他眼下可好?”月芙心中着急,也不与赵佑多叙话,开口便直接询问。
赵佑叹了口气,小心地将提灯的手朝前伸了伸,好将她身前那几尺的路照亮:“八王兄如今一个人在佛光寺呢,我方才去看过他一回,可他也不理我,只顾呆呆跪在蒲团上,我听御前的人说,八王兄似乎与圣人起了争执,也不知到底如何,正好王嫂来了,赶紧去看看吧。”
能与皇帝起的争执,月芙很快便想到了。她心底有些难过,也急着见他,脚步不禁又加快几分。
佛光寺在甘露殿后不远,一过甘露门,行出不远便到了。
赵佑将她引至正殿外的廊下,指了指殿中那道挺立在蒲团上的孤寂身影,轻声道:“就在那儿了,天冷,这里有没有暖炉和地龙,王兄那样跪着,恐怕不好,王嫂快进去吧。”
月芙一见到赵恒那般模样,心已像被拧着一般,再装不下别的,细声道谢后,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郎君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她行到他的身后,双手轻轻搭在他肩上,顿时感受到布料上的一阵凉意。
不知怎的,他的身影分明还是挺拔宽阔的,可她却莫名觉得脆弱极了,好似一个受了伤害后暗自饮泣的孩子。
赵恒起先没什么反应,只是在她的双手触碰到他的肩膀时,身形微微颤了下。
月芙也不恼,只是静静地与他在一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慢地伸出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背。
不似往日一般灼热,今日,他的手掌竟是冷冰冰的。
“阿芙,我有些难过。我想,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该存活于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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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挺身
听他开口说话, 月芙先是暂且松了口气,可紧接着,便难过起来。
这是赵恒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怀疑自我的脆弱一面。
他一直是坚定的, 强大的, 站在她的前面,替她挡去旁人的恶意。哪怕他其实一直都能感受到自己在家族之中是个格格不入的存在, 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
月芙忍不住心如刀绞,看着他的背影也觉出了几分清寂落拓,连忙轻轻环住他的脖颈, 将脸靠在他的肩上, 试图用自己身上的氅衣将他一道裹着。
“郎君怎么这样说?若没有郎君,我此刻还不知会如何呢。”
赵恒仰头看着大殿里镀金的佛像,对上那圆满脸庞上平直狭长的慈悲眼眸, 好一阵没出声。
他在甘露殿里时,固然能言辞铿锵地指责皇帝的所作所为, 装作毫无波澜的样子, 可身为儿子, 又怎会真的刀枪不入呢?
时隔二十多年, 皇帝的所作所为,简直比生生割到胳膊上的刀子还让人难受。
他一直知晓自己在父亲的心中不如阿兄和阿姊亲近,但无论如何,都没想过真正的根源竟出在那样一件荒谬的事上。
他的父亲,不单单是偏爱年长的那一双子女,而是早就在心中将他这个儿子放弃了。
他的出生,他的成长, 他的归来, 一切的一切, 对父亲来说,都是那样不合时宜。
从小到大,父亲透过他的眼睛展露出来的愧疚与怜悯,似乎也都与他无甚关系。
月芙见他没有应声,想了想,又说:“郎君还让我在家中等着,说子时前一定回来了,可我等了好久,直等到子时过了,也没见郎君回来。郎君难道不要我了吗?”
她的声音哀哀切切,透着无尽的委屈,好像一股来自琐碎生活中的小情小意,将他原本有些散漫开来的难过心思一下去拉回来。
“怎么会?”赵恒迟钝地动了动,轻轻叹了口气,一直笔直挺立着的身子渐渐软下来,从跪在蒲团上的姿势变为盘腿坐着,把她从身后拉过来轻轻抱住,“对不起,是我不好,一个人在这儿待着,忘了时辰。”
月芙自然不是真的怪他,见他已回神,便跟着问:“听说郎君方才在甘露殿,同圣上起了冲突,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郎君能同我说说吗?”
两人在一起抱了一会儿,他身上那一层寒霜一般的冷也散了大半。
“今夜,太子勾结羽林卫安礼门守军,私放金吾卫军入太极宫,意图逼宫谋反。我提前猜到,做好防备,带着赵佑他们将人擒住了。”
他说着稍顿了下,整理一番满腔复杂的情绪,才将在甘露殿里皇帝说的话一点点告诉她。
再复述一遍,无异于将他新添的伤口又扒开一层,可待扒完了,又觉得心里似乎好受了一些。
“阿芙,我方才在想,当初我跟着苏将军去龟兹的时候,阿父恐怕希望我在外咽气了才好。这么多年来,他每次见到我,兴许也都想着,若我当初没能活下来该多好。过去,我曾想过,兴许是因为母亲生我时难产,不久便去了,偏偏我留了下来,阿父因为痛失妻子,才会对我存有芥蒂。谁知实情竟是这样……”
他是早早就被父亲厌弃的孩子,不论做什么,在父亲的眼里,都是别有用心,是想与长兄争锋。
“郎君……”月芙看着他灰心丧气的表情,不禁替他难过,伸手摸着他的脸颊,凝视住他的眼眸,“你别灰心,圣上是圣上,他不疼你,别人却疼你,苏将军一家待你好,姑祖母也念着你,如今,还有我呢。”
她顿了顿,有些小心地说:“郎君,对不住,先前,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苏将军过世前,曾交给我一样东西,是故皇后王氏临终前那几日托人写下给他的信。”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木匣,连同钥匙一并交到他的手中。
赵恒怔怔地看着掌心里的金丝楠木匣,一时出神,仿佛在猜测其中到底是什么内容,竟忐忑地不敢打开看。
月芙轻轻握着他的双手,将小小的钥匙塞进他的指间,带着他插进锁孔里一扭,将匣子打开。
赵恒的手颤了一下,忽然阻止了她要将信取出来的动作,将木匣收到袖中,起身道:“回去吧,阿芙,咱们回家去。”
这里是太极宫,于他而言没有一点温情的地方,他不想留在这里拆看母亲的信。
“好。”月芙拉着他的手,与他并肩走出佛光寺。
外头的风雪已停了,下了一个多时辰,在地上积起半寸厚,一脚踩下去,咯吱地响着,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泠泠的月色披洒下来,将四下映得凄清不已。
两人一路无话,走了不知多久,才到南面的承天门外。
与宫内的惶惶死寂不同,承天门外聚集的大臣数量比月芙先前来时又多了几倍,粗看过去,已达近百人之多。
他们分列在宫门外的两侧,中间分出一条能供三人并行的道来,两边的人,则又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议论着什么,神色之间,或忧虑,或紧张,或疑惑,独不见一个欣喜的。
而站在这两拨人最前面的,则分别是尚书令王玄治与御史中丞邱思邝。
王玄治乃群相之首,又是一向坚定站在太子一边,他的身后,自然都是与东宫或多或少有所关联的人。
而邱思邝虽已退至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对朝中事务已不太插手,眼看快到致仕的年岁,可年前皇帝才赐他开府仪同三司,有了从一品的散官官衔,比正二品的尚书令都虚高一阶。
他一向为人耿直,不畏强权,沉浮数十年,从不结党站队,哪怕先前东宫的地位看似坚不可摧,无可撼动时,他也不曾倒戈,甚至还上疏毫不留情地抨击过东宫。
他的身后站的都是与东宫无甚牵连的朝臣,多以御史台官员为主。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宫门外的各种消息已在朝臣中间传了好几遍,人心惶惶,因此,一见赵恒出来了,众人立刻围拢上去,想打听一番宫中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