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危行似乎还有些茫然,怔愣地看着她,视线好半晌没办法聚焦。
年朝夕试图偷偷收回沾着泥巴的手。
雁危行却仿佛被这个动作惊动了一般,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抓年朝夕一个人赃并获。
然后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脸,摸了一手的泥巴。
他看了看手上的泥巴,又看了看她。
那一瞬间,年朝夕分不清他是在困惑还是在震惊。
但她只觉得现如今自己还是没活比较好,或许那个衣冠冢才是自己的归宿,活了干嘛?当着故友的面社死吗?
她试图转移话题,想着该怎么打个招呼。
好久不见,我又活了?
能把人吓死吧。
她胡思乱想着,面前的少年迷茫的视线终于有了焦距。
他看了她半晌,突然张口叫道:“兮兮?”
年朝夕回过神来,赶紧收回发散的思维,“雁道君,你醒了啊。”
然而下一刻,雁危行的话却直接把她震在了原地。
他听见“雁道君”这个称呼困惑了片刻,问道:“雁道君是谁?”
年朝夕震惊,结结巴巴道:“雁道君……是你啊!”
雁危行皱着眉头:“我叫雁道君?”
年朝夕:“……你叫雁危行。”
雁危行皱眉点了点头:“我原来叫雁危行吗?”
年朝夕终于回过神来,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连忙道:“等等,你叫我兮兮,你认得我啊,但你怎么会……”
不知道自己呢?
面前的少年看着她,眼神清冽如深潭,平静道:“我记得你啊,你是兮兮,我记得你让我叫你兮兮。”
年朝夕点了点头。
雁危行却平静道:“但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我只记得你。”
年朝夕张了张嘴,震惊道说不出话来。
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但……记得她?
在她的震惊之中,面前的少年突然抬起他沾满泥巴的手,放在了她的脸上。
“我记得,你是我的未婚妻。”
年朝夕:!
第28章
年朝夕:“……”
年朝夕:“哈?!”
她瞳孔地震,指着自己,结结巴巴道:“你、你说我是你未婚妻?”
俊美的少年看着她的目光温和极了,声音却笃定道:“对啊,兮兮是我的未婚妻啊。”
年朝夕:“……”
看来雁道君的记忆确实是出了大问题,连他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也就算了,好不容易还记得她,却又把她的身份给记错了,结果还是记得了个寂寞。
偏偏这少年说完之后便一脸温柔地看着她,仿佛已经笃定了自己就是他的未婚妻。
年朝夕也不知道他现在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是怎么笃定的。
于是她忍不住问:“你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怎么知道我是你的未婚妻的?”
面前的少年似乎被她的话问的茫然了片刻,随即便一脸理所当然地说:“我当然记得,我记得你叫兮兮,是我有了婚约的未婚妻,我忘记了什么都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年朝夕:“……”
她有过未婚夫不假,前后还不止一个,但前边一个消失在战场之上生死不明,多半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后面一个虽说还在人世,但她已经单方面决定把他给埋了。
雁道君这么笃定她是他未婚妻,不知道他这是想拿哪个剧本?
年朝夕花了一刻钟的时间绞尽脑汁的为他论证自己是他未婚妻的不可能性,可她记忆中温和好说话的雁道君记忆出问题之后却莫名的倔强,无论她如何说,他都笃定她就是他未婚妻,并且深信不疑。
他从始至终只重复着一句话。
——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忘记一切都不会忘记这一点。
年朝夕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笃定,但一刻钟后,她彻底被他打败了。
她原地消沉了一会儿,下意识地伸出手揉了揉眉头。
下一刻,他却抓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
方才还倔强的不肯听她的话的少年眼神中心虚和愧疚交替闪过,沉默了一会儿,在年朝夕正狐疑他的态度时,他突然伸出他干净的那只手擦了擦她的脸侧,动作轻柔,小心翼翼。
轻柔的不像是在擦拭,而像是在抚摸。
年朝夕略微慌乱,下意识地想后退。
然后她就听见面前的少年一脸愧疚地说:“抱歉,我刚刚……我没注意到,我把泥巴蹭你脸上了。”
年朝夕闻言下意识地用手背在脸颊上蹭了蹭,蹭下来一点泥迹。
年朝夕:“……”她不干净了!
她抬头想说什么,却从那愧疚少年的脸上明明白白的看到了自己戳出来的两个泥印子。
这叫什么?现世报?
雁危行注意到她的目光,立刻用力擦了擦脸,表情有些窘迫,脸上也红了一些,不知道是擦的太用力了还是害羞了。
年朝夕看着这样的雁危行,表情突然一松,抬起手臂虚虚地盖住了眼睛,忍不住笑了出来。
真是的,她和这样的雁危行计较什么?
记忆出问题了,产生什么样的错误认知都不足为奇,等他恢复记忆之后一切不都真相大白了?
于是她大度的挥了挥手,“算了,不和你争辩了。”
话音落下,雁危行露出了松了口气的表情,语气欣慰道:“看来兮兮是想起来了,这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年朝夕:“……”
算了,他以为就他以为吧,她已经悟了,她是争不过一个记忆出了问题还对仅剩的记忆深信不疑的人的。
这么争论下去,他们两个怕是要争论到明天。
于是她保持了高质量的沉默。
半晌,她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拍板道:“你和我回去!”
记忆出了大问题又伤势沉重,还莫名在她复生的夜里出现在她的墓地,年朝夕不可能放他一个人在外面跑。
她深思熟虑做出决定,雁危行闻言眉宇间都轻松了起来,理所当然道:“我本该跟着你回去。”
年朝夕:“……”唉。
她揉了揉眉头,道:“现在形式不明,我还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仇人,你要是跟着我回去,雁危行这个名字暂时就别用了,你得换个假名。”
雁危行点了点头。
他原本对现在的名字也没什么记忆,于他而言,换不换都无所谓。
年朝夕正准备随口帮他取个假名字,却突然听见他说:“年。”
年朝夕一愣,看向他。
少年道:“就姓年吧。”
年朝夕愣了片刻,有些不解道:“为什么姓年呢?”
雁危行:“我记得你姓年。”
年朝夕沉默片刻,突然笑了出来。
也行,她用了她的姓氏,他再用她的,挺公平的。
于是她笑道:“名字……迟行吧,这样我还能叫你阿行。”
雁危行的神色柔软了下来,“好,年迟行。”
解决了心头一件事,年朝夕心情很好,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转身去看东方的朝阳。
这是她重生之后第一个太阳。
“雁道君。”她突然回过头看向他。
雁危行仰着头:“嗯?”
年朝夕笑了笑:“你看,我没有失约哦。”
说完她也不管他的反应,心情很好的回过身看朝阳。
困龙渊里,她为了哄雁危行离开,曾对他说她最是惜命,让他等着她。
后来她失约了,当着他的面死在了战场上。
而如今,时隔经年,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再次履行约定的那一天。
你看吧雁道君,我果然最是惜命,我还是活了下来。
年朝夕身后,一身血色的雁危行依靠在墓碑上,仰头看着面前那人的背影。
身后是坚硬又沉重的墓碑,眼前是活生生的人。
他微微扯了扯唇角,似乎是想笑一下,最终那抹弧度却像是在哭。
他没有除年朝夕以外的记忆,但他觉得年朝夕口中那个约定对他而言一定十分重要。
否则,他不可能这么难受。
……
年朝夕带着雁危行回到破庙时,整个破庙里乱作一团。
年朝夕原本以为是念溪他们提前回来了在找她,靠近却发现他们中每个人身上都带了些大大小小的伤,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一般。
念溪的伤昨夜刚好,此刻手臂上又添了一道新伤,魏留声帮她包扎着伤口,念溪则恨恨地抬头盯着漏风的屋顶,咬牙道:“那卑鄙小人!”
魏留声无奈:“你少说两句留点儿力气吧!”
年朝夕见状心中惊了惊,连忙拉着雁危行走了进去。
念溪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她,眼前一亮:“是仙子!你回来了啊!”
然后又一脸惊魂未定道:“还好仙子回来的晚,不然说不定就要碰见那小人……”
年朝夕皱眉环视了一眼身上都带伤的众人,皱眉道:“怎么回事儿?你们碰见仇敌了?”
念溪闻言咬牙切齿:“仇敌?那小人也配当我们仇敌?一个无耻小人而已!”
魏留声闻言拍了她一下让她闭嘴,然后回过头和年朝夕解释道:“是魇姑姑的仇敌。”
说着,他一脸嘲讽道:“一个藏头露尾的鼠辈,不敢露面的叛徒罢了,看来当初魇姑姑给他的那一剑还不太疼,要不然怎么敢来这里找存在感。”
说完,他补充道:“生死大仇。”
年朝夕闻言更加狐疑:“魇……魇姑姑的仇敌?”
魇儿那丫头是什么性格她再了解不过了,以那丫头的性格怎么会轻易与人结仇,而且还是生死大仇。
那人到底做了什么,能让魇儿这么好的脾气都结下生死大仇?
可若是真的有那么大的仇恨,他们口中的那仇人正好碰到了几个落单的杜衡书院弟子,又怎么会只是简单的打伤他们而已?
年朝夕看得很清楚,这几人的伤口看似严重,但没有一个伤到了要害,来人应当是一个实力强大的高手,否则不可能将伤势都控制得这么精准。
一个魇儿的生死大仇,分明能杀了他们,却没有动手?
于是她想了想,问道:“那人……只是打伤你们?”
魏留声嘲讽道:“我估计他倒是想杀了我们,但他也得敢啊,他敢动我们,魇姑姑就有办法让他生不如死,况且……”
他嗤笑一声:“那人在外面假仁假义装惯了,偌大名声,他舍不得为我们毁了他名声!”
年朝夕皱了皱眉头,正准备再问什么,念溪便一脸怒气冲冲道:“我真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当年若不是他们几个为了权势放纵小战神的那什么养妹至此,只凭她自己怎么可能有胆子去困龙渊,不去困龙渊又怎么可能在困龙渊种下恶种给了魔族可乘之机,当初他们一步步将小战神推向死路,如今倒有脸做出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情态给世人看,要我说啊,魇姑姑当初就不应该只捅他一剑,趁机杀了他算了!”
魏留声斥责:“你少说两句。”
念溪似乎是不服气的争辩了什么,年朝夕却已经没心思听了。
她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话来。
雁危行突然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
年朝夕心中一定,莫名平静了下来。
她问:“魇儿……魇姑姑捅了谁一剑?”
魏留声边帮念溪包扎边随口答道:“就是那个号称第一谋士的沈退,这事在修真界都已经人尽皆知了吧。”
这一刻,年朝夕突然想放声大笑。
魇儿,你真的把你家姑娘想干没来得及干的事情提前做了!
下一刻她却又冷下了声音:“他打伤的你们?”
魏留声冷笑道:“这厮想去小战神的墓上祭拜,却没想到今年中元节,魇姑姑虽然因为闭关无法过来,却派了我们几个来。他想趁着魇姑姑不在祭拜小战神,正遇上我们,谈不拢就动手了呗。”
他说完,又冷静道:“但魇姑姑不在,我们肯定拦不住他的,我们祭拜完要赶紧回去通知魇姑姑,省的那小人脏了小战神的墓。”
年朝夕转身向外看,片刻之后,笑道:“确实……沈退,不要脏了别人的墓啊。”
第29章
沈退没想过那只魇兽的几个弟子会来。
从兮兮战死到如今,每年中元节和兮兮的祭日,那个魇兽化形的女人次次都会来祭拜,从来不曾缺过一次。
最开始几年,他们常常会撞上。
他、牧允之、自兮兮死后就不知道走到何处的宗恕,还有那只魇兽。
他和牧允之见面时,常常是无言的。
两个自诩聪明的人图谋权势,机关算尽,却一起做了这世界上最蠢的事情。
他们做了同谋,看尽了彼此的阴暗之处,他们彼此有共同的利益,本应是最牢不可破的同盟者。
但在兮兮死后,他们却越来越难以忍受对方,连多看对方一眼都是一种痛苦。
沈退很清楚,这痛苦不是来自于对方,而是来自于他们自己。
每看对方一眼,仿佛都在提醒自己一次,他们当年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造成了多么无可挽回的后果。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痛苦和悔恨并没有变淡,他们越意识到兮兮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痛苦和悔恨就愈发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