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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楼的青蓬马车照旧是十日一来,风雨不落地朝常家村跑。
常家的制香营生也做的愈发红火,眼看吴氏那藏钱的小匣子,都快要装不下那一串串的铜钱与银灿灿的银角子。
还是常瑛见着她娘捧着钱匣子发愁,这才寻了木匠来,给吴氏重新做了个大上几号的樟木匣子。又去县城唯一的一家钱庄,把那散碎银子与铜钱一并换成五两一个的银元宝才算完。
此时悄悄地捧出那红漆的樟木匣子一瞧,竟有了五个圆圆胖胖的小元宝,喜得吴氏捧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常瑛一边守着炉子等那香喷喷的烤红薯,一边思绪飞快地计算了一遍自家现有的银钱。
除开那五个小元宝不说,其余的散碎银子与铜钱合在一处,约莫值当十两银子。如此算来,自家这短短三个月,便攒了三十五两银。
眼下正是九月金秋,若是过几日便寻来村中的泥瓦匠给常家建新房,想必不等天气彻底入冬,自家便可以住上亮堂又暖和的青砖大瓦房,再也不用担忧这三间小茅屋会不会一觉醒来被风卷跑。
小姑娘越想越高兴,满足地眯起了眼睛,任由炉火把自己的小脸蛋烤得红扑扑。
寻常农家建房不过七八两银钱便足够,可常家憋着一口气要比照着里长家建起三进的青砖大瓦房,需要的银子自然要成倍翻涨,只怕要二十两勉强受住。
故而把这钱一气攒到了今天,终于能够动工了。
炉火中的红薯哔剥哔剥地响了两声,香甜的气息愈发浓烈,常瑛眸光一亮,灵巧地拿起棍子把那烤好的红薯拨出来,喜滋滋地捧出去找赵恪分。
没想到乍一出门,她灵敏的耳尖便捕捉到熟悉的车马声,如意楼那辆熟悉的青蓬马车一路顺着那枯黄的小径疾驰而来,颇有几分火烧屁股的姿态。
今日并非如意楼前来取货的日子……
常瑛心下疑惑,随手把那热腾腾的烤红薯塞到赵恪手里,出门去迎那飞奔过来的马车。
车马带来的冲劲还没缓住,山羊胡子的老头便急冲冲地跳下来,看着常瑛的眼神彷佛是看到救星一般。
“常姑娘,老朽可算是找到你了!”他一边捂着自己险些被闪到的一把老腰,一边耷拉着一张满是褶子的脸,仿佛要哭出来。
“不好了,不好了,如意楼要遭难啊……”徐掌柜显然慌张得紧,六神无主起来。
“怎么回事?”常瑛皱眉,“你慢慢说。”
“绿芜姑娘在县主府闯下大祸,如今正在如意楼哭闹不休呢!”
此事情急,徐掌柜焦急之下语速极快,好似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说了个干净。
那绿芜素来轻狂,虽对县主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巴结得紧,可到了底下难免受人吹捧,日复一日得飘飘然起来。
因着县主爱香,身边的几个丫头皆有样学样,也是日日熏香在身的爱俏之人。把守库房的几个丫头日子久了,便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竟指使绿芜这个轻狂丫头偷盗了一方县主库房之中深藏的香料。
却没想到时运不济,那香料用了小半匣子之后,经年不问这些旧香的县主便忽地吩咐丫头,要库房寻出来给她呈上去。
几人尽皆吓破了胆,慌张之下一气推到了绿芜身上,拿借口搪塞了县主几日之后,要绿芜出门想办法。
那姑娘也是眼睛都快哭瞎了,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半是威胁半是哀求地登上了如意楼的门,道是若徐掌柜帮她,必有重谢,若是不帮,府中她自有几个姐姐,能叫徐掌柜这如意楼再也开不下去。
如意楼是徐家传下来的祖业,是徐掌柜毕生心血所系。眼看着表面风光,其实在勋贵人家的眼中便好似一只蚂蚁一般,连家中得脸的一个大丫头都能给它毁灭性的打击。
常瑛轻松的面色缓缓落下去,神情凝固起来。
唇亡齿寒,徐掌柜这次要是遭了难,她家制香的产出便不得不停滞下来,她娘那些圆圆胖胖的小元宝估计也留不住了。
为今之际,只有设法补上那匣香料的亏空,应付过县主这次查问才好。
至于绿芜……
小姑娘眸中寒光闪过,眉尾跳出一丝凶戾。
第17章 降真之香这香料的亏空也正是徐掌柜这次匆匆前来寻她的原因。山羊胡子的老头一早便问过了铺子里的几个老把式,都对这匣来自京中的香料束手无策。勉强制作出来,也与之大相径庭。
事急从权,常瑛当机立断地收拾了几件工具,准备随着徐掌柜去如意楼瞧上一瞧。
“阿瑛!”赵恪隐约把此事听了个大概,却极快地明白了此事的凶险。
若是复刻香料不成,高阳县主追查下来,常瑛岂不是也要被牵连?
他的下颌无意识地绷紧,白净地脸上难掩担忧之色。话虽未说出口,可眼底饱含的,分明是不愿她去的意思。
常瑛撩起车帘,却不容置疑地拒绝了他的请求,语气轻顿,只留下一句:“替我照顾好家中便是。”
那鸦青色的车帘没了支撑,抖了三抖之后终于落下,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里头那个小姑娘的身影。
驾车的伙计长吁一声,熟悉的青蓬马车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常家村的小路上。
赵恪不敢眨眼地注视着那辆马车化作一个墨色的小点,捏紧了拳头。
一回头,看到的是比徐掌柜还六神无主的一家人。
常安的脸上没了往日的笑色,常父常母更好似天塌了一般,只顾得眼巴巴地瞧着赵恪。
少年的肩头愈发沉甸甸,轻声安慰一遍要哭出来的吴氏之后,他迅速在家中交代妥帖,一头扎进赵夫子留下的那一摞旧物之中寻找了片刻,同样沿着那通往县城的小路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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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如意楼那处,常瑛乍一进门,便瞧见内院之中绿芜神色呆怔地坐在锦凳之上,原本丰润的小脸之上满是泪痕。
常瑛无心瞧她那副样子,抬手便取了那匣子闯了大祸的香料来,拿小银勺取了些许放在鼻下仔细辨认。
绿芜张嘴欲语,却被徐掌柜一把按住,唯恐她惊扰了常瑛的思绪。
小银勺之中的粉末状香料呈现粗糙的灰褐色,看起来与如意楼中最为廉价的香粉有种莫名的类似。
可在坐的几人,谁也不敢小觑了它粗劣的外表。只因其香味之复杂幽深,即使经年存放,也好似春日里的娇嫩百花齐齐盛开一般,绽放着旺盛的生命力。
常瑛的眉头越锁越紧,但看外表,连她也对这怪异的香粉毫无头绪。只好拿指尖轻轻捻开其中细小的颗粒,一寸一寸地查看起来。
屋中的众人不自觉地摒住了呼吸,直到常瑛抬手要博山炉时,方才如梦初醒,着急忙慌地递了过去。
袅袅的轻烟缓缓自香炉的孔隙之中逸散出来,在空气中自由自在地打着卷上扬,又无声无息地隐去了身形,幻化出满室浓烈的花香。
沐浴在这徐徐的香气之中,众人皆觉得身轻体畅,可是偏偏说不清道不明那飘渺不定的味道。
常瑛静静闭上了眼睛,用因视觉闭塞而愈加通敏的嗅觉再次仔细查探了一番。
脑海中的千百种香料极快地掠过,她尝试着组了几种,却始终看不破其中的瓶颈。
不对,不对……
此香气味如此复杂,绝对不是几种香材的简单调配!
失败了数次之后,一眨灵光好似电光石火一般自她心中闪过。
小姑娘猝地睁眼,急急地取来纸笔,与其上挥毫落墨,奋笔疾书起来。
【沉香二两、酒渍白檀二两、丁香二两、龙脑一分、麝香一分……】
最最重要的,是她斟酌了半晌,方才落笔的一味特殊材料。
——降真香。
制香一道为防止香料气味驳杂污浊不好掌控,素来惯用初初加工过后的香材调制香料,以求香气自然纯净。可这匣子无名香料的制作者显然是个中大成,妙手偶得之间,便难住了一众老把式。
他在其中大胆使用了气味复杂成品降真香,偏偏又把分寸拿捏得极好,与其余几种天然香材搭配的浑然天成,让人丝毫瞧不出其中的关窍。
只一味加入未曾调配的天然香材,可不就是照猫画虎,总也不成吗?
徐掌柜难掩好奇地探头过来查看,瞧见着石破天惊地一味降真香顿时呆住,这些年在香料中打转的脑子一时之间竟也有些转不动。
以成香再入香谱,这能成吗?
常瑛没有着急朝他解释,取走徐掌柜寻来的材料之后,便埋头扎进了如意楼的制香作坊,手下的动作飞快。
除开方才提到的几种香材要细细研磨成粉之外,还需黄甘菊与玄参共同投入槐花蜜之中,隔水蒸煮半日。
滤去那软软发胀的香材之后,再取白梅二十个,焯入三遍滚水去除灰尘与杂质,放入熬制好的熟蜜之中研磨至米粒大小,拌入那久久等待的香末即成。
……
待到她疲惫地捶着酸痛的腰出门,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徐掌柜打着一盏要死不活的风灯等在门口,等她等得望眼欲穿。
好容易见着了常瑛出门,他却有些近乡情更怯的意味,悄悄打量着这位姑娘的神色不敢上前。
“老徐,你这是什么表情?”重负卸下了一半,常瑛缓出一口气来,倒开始有了兴致去打趣这个山羊胡子的老头来。
“诶呦,我的小姑奶奶,我这不是千盼万盼地等着您出来嘛。”徐掌柜再次偷睨了一遍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那香……”
一方小巧的檀木盒子被常瑛自身后摸出来,随意地塞到了徐掌柜的手里。小姑娘挥挥手,深藏功与名地打算回去睡觉。
她年纪还小,若是睡眠不足,可是十分影响长个子。
徐掌柜捧着那新鲜出炉的盒子站在原地,一时间一双老手抖个不停。好容易打开那精巧的铜扣,一阵奇香扑鼻而来,正正好与那县主府的香料差不离!
“常姑娘,常姑娘……”老头喜得山羊胡子都要翘起来,急忙快步上前,跟上常瑛的背影,想要把人留住:“多谢姑娘肯施予援手。”
“今日天色已晚,您留在如意楼中住下可好?我这就命伙计收拾屋子!”
小姑娘抬头望了望那高悬的月色,眼下的时辰无疑不早。徐掌柜担惊受怕了一天,常瑛也实在不想再劳动这老头备上车送自己回去,便也应下。
在如意楼中和衣而卧,就此凑合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送去依照原样送去县主府满满一盒香料,绿芜抱着那盒子又哭又笑。
眼看日上竿头县主府那边依旧一片平静,如意楼中的众人总算是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正打算拴马备车送这常家的小姑奶奶回去之时,大开的门脸上忽地上门两个持刀壮汉。
二人尽皆穿着制式相同的利落缺胯袍,足蹬一双便于行走的皂色短靴,腰间跨着的长刀走动间便透出一股煞气,显然是见过血的私兵或是军吏。
见着来人直奔自己而来,如意楼中的客人纷纷做鸟兽散状,吓得徐掌柜险些没有两眼一翻晕过去。
可二人显然没有那么好打发,大步跨过来亮出一方黑漆漆的令牌之后,没什么感情道:“昨日制作香料送往县主府的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18章 藏春之香“两位壮士,您来此辛苦了……”徐掌柜不敢大意,急匆匆地自腰间的荷包中掏出了个明晃晃的小元宝,想要试探一下两位兵士的口风。
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接这一茬,魁梧的手臂轻而易举地便隔住了徐掌柜的手,脸色有些不善。
不妙不妙,天要亡我……
山羊胡子的老头内心哀嚎,却也够有义气地没有推出常瑛来,耷拉着肩膀便打算跟着二人走。
他那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瞧起来倒有几分可笑,还没待徐掌柜冷静下来说服自己要视死如归之后,一双小手忽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双手虽不大,可手劲却不小,那两个壮汉吃力,便齐齐做了一副凶恶样子回头望去,却没想到对面是一个灵秀纤弱的小姑娘。
常瑛眼中含笑,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那香是我做的,不必为难老人家了。”
兵士将信将疑地上下打量她一阵,显然不太相信她说的话。
“常姑娘,你乱说什么!”徐掌柜吓破了胆,却不想把这姑娘牵连进来,“你一个小娃娃,知道些什么……”
“老头别逞强了。”小姑娘四两拨千斤,“适时县主问你制香的方子,你可是什么都答不出来。”
来人还不知是何意,若是她去还可有周旋的余地,徐掌柜去倒平白带了几分心虚,难免惹得县主不快。
说到底,这老头虽奸猾,却对常家有不小的恩德,哪里有让他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去冒险的道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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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来使的马车显然比绿芜日日乘坐的那辆精致不少,就连车上的帷幔都精心染织了细密的花样。
持刀的两位武士极有规矩,分列马车两侧,安安稳稳地把人送到了高阳县主府上。
小姑娘身上不见慌乱,淡定地整一整衣衫之后,随着前来接引的老嬷嬷穿堂入院,进了县主起居的西跨院。
那老嬷嬷原本没瞧上眼她这一副粗布衣衫的寒酸样子,但见这姑娘穿梭于雕梁画栋之间而目不斜视,白净的面孔之上端得是一派进退不忧的淡然,态度便也不得不端正了几分。
领得她至花厅前,行了个礼,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下。
常瑛迎着那灿烂的日头抬头上瞧,只见那精雕细琢的榫卯之下挂着“洗濯堂”三字,恰恰与其上飞檐翘起,扑朔欲飞的屋檐相辅相成,别开一番大气舒展的美感。
廊下打帘的小丫头素手轻轻挑开门帘,迎了她进去。
这屋子里外通透,纵深极长,琉璃制成的八宝窗子在阳光之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一众大小丫头皆埋着头好似鹌鹑,连大气也不敢出。
常瑛静悄悄地把这一切落入眼中,眼观鼻鼻观心地上前垂下眼帘,朝堂上那满头珠翠的女子行了个福礼。
“起吧。”高阳县主声音懒洋洋,倒也没有为难她。
常瑛这才抬头,目光缓缓上移,对上那众星捧月一般的人。
主位上的女子年纪不过二十些许,脸上富丽的飞霞妆描摹地一丝不苟。透过那釉丽的妆面犹可见少女时的惊人美貌,可惜眉心之间那深深的刻痕,让她整个人到底透露出一些岁月蹉跎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