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淳朴良善的常父常母自然说不过徐掌柜这样的生意人,只好收下了物件,一边连声邀请他留下吃一顿乔迁喜宴,一边急急地去寻同徐掌柜的回礼。
刘婶子几个熟人承蒙主家的托付,提着装了糕点饴糖的篮子逢人便发,喜得全村上下的大小孩子一蹦三尺高,寸步不离地粘着她。
后厨里精壮的汉子们同样杀鸡宰羊,忙得热火朝天,雪天里竟还打着赤膊。滚在大锅里的乳白肉汤香气直冲屋顶,馋得半大小子们时不时便来偷瞧。
待到吉时一到,一串震耳欲聋的长鞭炮放过之后,今日的乔迁宴便正式开始。全村老少的流水席足足摆了二里长。
仔细瞧瞧那满桌的鸡鸭鱼肉,稀奇得众人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上面。
倒退几个月,谁敢想象,穷得连老鼠都不光顾的常家能有这样红火的日子?
感叹归感叹,他们下箸的速度可是一点不慢,风卷残云一般往自己肚子里填,个个吃得满嘴流油,幸福地直叹气。
酒过一旬,菜过五味之后,五脏庙被填饱的妇人们抱着肚子圆滚滚的崽子们闲话家常,成年男子们却似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兀自聊得眉飞色舞。
坐在贵客席的徐掌柜自然没少被众人提着酒碗来敬酒,山羊胡子的老头开怀之下喝了不少,两绺胡子都好似有了醉意一般,一翘一翘地煞是好笑。
常瑛并不喜爱热闹,见着外头有常父常母忙着招待,索性乐得躲一个清静,溜进赵恪的屋子里,托着腮看他提笔写字。
不同于她的字迹端正有余风骨不足,赵恪虽只比她大了一岁,可运笔之间已经颇见笔力,初得颜筋柳骨之神韵。加之他身姿清隽,提气握笔之间自成一番气度,不说话也足以引得人津津有味地瞧他半天。
赵恪努力地敛神半晌,思绪却总不由自主地被她搅扰,只好百般无奈地隔了笔,朝着小姑娘的方向叹气:“阿瑛,你别那么盯着我。”
会分心……
他这话听起来倒有几分无理取闹的意味,常瑛不服地睁圆了眼睛谴责他。
自己明明很安静,根本就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嘛。
赵恪心中所想哪能说出口,便也不欲与她争辩,静静等着那红对子上的墨迹干透。
“村中的叔伯婶子们倒回寻人做苦力,一气寻了这些对子给你写……”常瑛自觉地伸出手来帮他卷起,自己却也不肯叫赵恪轻省,拉着他算起账目来。
买下后山之后,常家所剩的银钱本就不多。幸而制香的产业已经步入正规,接近两个月下来又攒了不少钱。大大小小的进账算起来,也有三十两银子。
今日因为年关将近,精心准备的货品自然是独一份的新奇精巧,应有尽有。一气便从徐掌柜那处,挣得了十两银子。
刨除新建屋子花费的二十两银子和年根底下为做活的婶子们准备的年礼,这手中的银钱,竟然又回到了那熟悉的三十五两,叫常瑛哭笑不得。
颠一颠那钱匣子的分量之后,她叹一口气,按照原样把那一个个小银元宝给吴氏放了回去,盯着赵恪的那几本旧书出神。
眼下的常家虽吃穿不愁,也建起了焕然一新的青砖大瓦房,可她心下,还有一桩事情没有放下。
赵夫子是个至死都念叨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不第秀才,赵恪虽嘴上从来不提,可闲暇时间总捧着那几本旧书看得入神。
常家上下便也都知道,这孩子,是想要继续回去念书的……
县城一等一的学堂费用一年便要十两银子,夫子们择徒收弟子也不像赵秀才那么随意,又要花钱准备拜师之礼。
从前常家没有能力拿出这笔银钱,可来年来春之后,常瑛便不愿再拖。
她一定要送赵恪再次进学!
*
屋外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了,只有平日间在常家做工的诸位婶子热心地留了下来,帮着吴氏收拾满桌的狼藉。
成功把那拉了一车香料尽兴而归的徐掌柜送走之后,常瑛拍拍衣襟,朝婶子们拿出了自家早便准备好的年礼。
常父常母都不是小气人,为答谢这许多妇人们做活出力,特地各自都备上了一匹厚实的素色棉布和五斤新鲜宰杀的羊肉。
乍一从储物的东侧房搬出来,便引起了妇人们一阵惊呼:
“我的娘咧,元娘,你怎么准备这些东西?”
“是啊,这要花多少银子?”
……
“婶子,您且放宽心吧。”常瑛笑着把东西递到众人手中,“诸位的出力咱们都看得见,正是这挣钱的大功臣呢。”
“只盼大家来年亦能齐心协力,把咱们这制香挣钱的活路做的长长久久才好。”
众人激动地声音都抖了,连声应道:“是是是,咱们这才过上了好日子,是千方百计也要留住的……”
“那还不快接了?”不同于旁人,刘婶子是一早便知道这年礼,一早便高兴过了,便开口来帮腔常瑛,“咱们呀,都别跟主家客气啦!”
众妇人被她这一打岔,嘻嘻哈哈地笑闹起来,倒也不再忸怩,一一抬手接过,伴着笑语声出了常家院子。
想必今岁过节,她们在家人面前的腰杆子也能挺直几分。
眼看人潮即将散去,留在最后的刘婶子却有意磨蹭了半晌,似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瞧着她憋了半晌也没说出来个所以然,反倒涨红了一张脸的模样,心善的吴氏自然不能坐视,特地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主动出声询问她:“刘嫂子,你可是有什么难处?”
“没没没……”刘婶子直摆手。
因为做事麻利学起东西又快,她早被常瑛托做了妇人们的管事,不仅活计轻省一些不说,挣得银钱也多了两成。全家上下正是扬眉吐气的时候,哪里会有什么难处?
可惜为母者不得不为儿女打算,她今日站在这里,也是为了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
迟疑了一阵时候,她还是鼓足勇气开了口:“元娘,咱们家中如今也宽裕了一些,不如再帮赵家把房子建起来?阿恪年纪渐长,阿瑛也大了,再住在一个院子里,多少有些不便……”
第23章 赵家旧事此话乍一落耳,便让吴氏拧了眉:“嫂子,你这是何意?”
她与常父都是真真切切地把赵恪当作亲生孩子疼,即使同刘婶子关系再好,一时也有些听不得她说出这样的话。
“就是……阿恪到底是外姓人家,于阿瑛的名节多少有碍……”
“别说了。”吴氏脸色冷下来,显然是动了气,“且不论你家小子早年也跟着赵夫子念过书,如今咱们依仗的制香生计,亦有阿恪的一半功劳。”
她到底心肠软,说到一半倒有些不忍伤了这老姐妹的心,复而放平了语气,好言好语道:“孤恩负德,不知其可。老姐姐,您此后千万不要再提这般的话。”
刘婶子讪讪,腹中没了言语,只好悄没声地独自一人出了大门,身影隐没在小径之上。
果真是儿女都是债,如不是为了自家浑小子那点心思,她也不会说出这般不知轻重的话,倒叫吴氏抢白一顿。
*
见她走了,听了个全乎的常瑛这才从赵恪屋中出来,手中捧着的红对子不知不觉间被她捏得皱了一个角。
到底是有了些不美,真是可惜了赵恪这幅字。
小姑娘下意识地回望身后,却偏生被同样无声站在那处的赵恪吓了一跳。
“阿恪?”二人熟的不能再熟,她嘴巴一快,竟给问了出去,“你都听见了?”
一身布衣的少年轻轻颔首,明灭之间露出了那清隽流畅的下颌线。他话一向不多,此时也不过简简单单回了一个“是”字。
常瑛有些恼恨自己一时嘴快,赶忙道:“你别在意刘婶子说的话,她不过是一时兴起,多了句嘴罢了。”
“阿瑛……”赵恪上前抽走她手中的对子,显然没把这件事情郁在心中,“我全听吴姨安排便是。”
见他转身欲走,小姑娘急忙上前一步,仰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那若是我亦有避嫌之忧,想要送你去书院进学,你去不去?”
……
赵恪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一般,快速掩住自己眸间翻涌的深色之后,他侧过头,努力平静地朝常瑛递去不解的目光。
他那双眸子颜色极正,好似层层点染过的夜幕一般,瞧得常瑛心中蓦地被刺了一下。
可她今日,是非要解开赵恪的心结不可……
定了定心神之后,她再次道:“郑家与高阳县主的事情你是知晓的。常家眼下虽瞧着一帆风顺,可稍经波折便要折戟沉沙。从前香方来自赵夫子遗卷的托词不能用一辈子,我们都需要更加稳妥的依托。”
“科举功名,显然是最快捷的法子。”
科举,功名……
少年好似晚风之后的夕颜一般低落下来,早年那些寒窗岁月好似走马观花一般在眼前浮过,最后又统统化为了泡影。
长睫颤动一阵之后,他别过脸去,轻然道:“我已前路断绝,别无它途。”
“叨扰多日,反使阿瑛失望了……”
“此非我本意,实在抱歉。”
他这话委实太过心伤,好似整个都没了神采一般。小姑娘一下便全然抛却了自己那千般打算,急得也顾不得太多,急忙双手抱住他的胳膊,连声抱歉:“阿恪,对不起对不起。”
“我我哪里是想要赶你走,求你留下来陪我还来不及。”
“我方才不过是想要求你答应重返学堂,一时失语罢了。你可千万别生气,不然莫说我自己罪过大了,连我娘也不会轻饶了我的!”
她圆溜溜的猫瞳水光粼粼,抱着赵恪的手臂紧紧不肯撒开,好似下一刻便要哭出来一般。
“我知道你是好意。”半年以来的日日相处,他自有一双眼睛,把常家的人人都看在眼里。常父常母和常瑛把他当作家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转过神来之后,自然明白了常瑛的意思。
她是瞧出了自己心中的遗恨,想要借着刘婶子的事情逼自己一把,让他有更为光明的前途罢了。
赵恪长舒胸中那一口郁气,抬手轻轻抚了抚小姑娘柔软的发顶:“我没生气,你若是想知晓,我便把当年旧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便是。”
“数年之前,赵家亦是夔州大族,我父亲赵朔虽为旁支,却也得以代代相传,在松阳县置下了一份丰厚家资……”
少年目光悠悠,好似穿透了这些年的颠沛穷困,回到了自己那个不知愁为何物的幼年。
赵家世代以耕读传家,到了他爹赵朔这一代好似文曲光顾了一般,年纪轻轻便考中了院试头榜,高中廪生,成为了县官老爷的座上宾。
那时候他家往来宾客如云,奉承吹捧之声不绝于耳,听得久了之后,倒真有叫人在那安乐窝里沉迷的感觉一般。
所幸他爹的头脑还不至于太昏涨,照旧保持着那颗求进勤奋之心,悬梁刺股地苦学之后,次年信心满满的踏入了府城再次应试。
可惜他虽然才华出众,却是个念书念痴了的榆木脑袋,前去本家拜访亲族之时,便落入了有心之人的眼中。
那人本是夔州赵氏的嫡系子弟,平生自负才学不输于人,一番比试下来遇到赵夫子这个不肯藏拙的愣头青,大丢了面子。
赵朗本就是个心胸狭隘之辈,就此怀恨在心,故意使出一出阴毒的伎俩,在贡院前头蓄意污蔑族弟赵朔舞弊。
赵夫子惊怒之下,本欲自辩,却不想被兵丁压着一番搜查之后,竟真的在他身上的衣衫夹层中搜出了夹带。
人赃俱获,百口莫辩。
科举之制事关一国命脉,一旦发现舞弊之事,分管学政的大人更有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生杀大权。由此,赵秀才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学子,当即便被革除功名。剥了衣衫后,又被下手极重的兵丁们压着打了四十大板,扔出了贡院大门。
他从来便极为注重仪表品格,力求善修己身,不染尘垢,这下蒙受如此奇耻大辱与不白之冤,怎能忍受?
当即便吐出一口淤血,一下昏死过去。
待到再次醒来之际,秋闱之试早便结束,他也从一位踌躇满志,有望登科的松阳俊杰,变成了终日活在谩骂与唾弃中的赵氏弃子。
没错,他家落难之际,赵氏本族并未想着如何查清真相,惩罚那残害手足的幕后推手,反而第一时间将赵夫子这一旁支开出族籍,抢占了他们家的田地、宅院、产业。
赵恪,也从富贵人家人人称赞艳羡的小公子,沦为了破家流浪之人。
小小的孩童尚不足十岁,便不得不承担起了照顾一蹶不振的父亲和与豺狼虎豹相争重任。
可他到底太小了,犹自每夜深恨,拼了命地伸出獠牙,也无损于那恶人根骨。加之赵夫子在松阳县的指指点点与人情冷暖之中逐渐绝望,赵恪不得不一手背着包袱,一手搀着病重瘸腿的父亲,来到了常家村落脚,与萧萧秋风之中,建好了那一座破茅屋。
此处民风淳朴,也没人知道县城之中发生的那些腌臜事情,赵夫子的病便稍稍好了一些,每每拉着自己这独子的手,看着那孩子越发清瘦坚毅的脸,总是要偷偷以手拭泪,强逼着自己振作起来,开了一间乡间学堂。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遇到了躲在学堂之外偷听常瑛。
*
可惜天意无情,到底不愿眷顾他们一家,去年秋日里,赵夫子便染上了痨病,学堂自然无法开办下去。
而更让赵恪心急如焚的是,他们家,拿不出银子来给父亲看病。
娘亲本为孤女,早逝之后亲族音信断绝。父亲这边就更不必说,手边唯一值钱的,或许就是那一摞旧书。
可赵夫子咳着血朝儿子下了死令:绝不许他为了自己这条命,再去如了那些豺狼的愿……
跪在床头的赵恪赤红了双眼,抖着手去试探了一下父亲的鼻息,难以置信地滚下泪来。
“阿爹!”
他死死地咬住了下唇,睁大了眼眶试图忍住泪水。赵家那些人的丑陋嘴脸自眼前走马观花地掠过,好似王屋之山穷凶极恶地压迫着他那颗跃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