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娘的怕什么,就这荒山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常大牛极不耐烦。
“也不能……说没有吧……”跟班迟疑道,“赵秀才的……”
“提那崽子作甚?他那个痨病鬼爹早死了。如今这人嘛……”常大牛不屑,“还不活不活着都不一定呐。”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上前把那丫头抓了了事!”
“哦……”
二人压低了声音悄悄谈论,脚下的速度却不慢,与常瑛的距离一点点拉近。
透过植物叶片的缝隙,常瑛甚至都能看见他们脏兮兮的衣角。
她的手指悄悄伸向背后,无声地抵住了那把柴刀的刀刃。好叫那一点沁凉,镇定自己浑身紧绷的肌肉。
近了近了……
常瑛的手掌甚至都有了汗意,压制许久的力量逐渐攀升,好似百战的□□呼之欲发。
啪——
背后的盲区忽然伸出一只手掌,无声息地覆上了她的背。
常瑛一时之间寒毛倒竖,条件反射地伸手扼住那人的手腕,一把将那人拽了个踉跄。
这一下小姑娘显然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干瘦的手臂上青筋暴突。
那人吃痛,危急间只得借力一滚,卸掉她几成力气。
要不然,他这小胳膊小腿,非得给她撅折了不可。
这突生的变故扰的常瑛藏身处草木摇动,自然吸引了常大牛二人的主意。二人交换一个眼色,不约而同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眼睁睁地看着形势逆转,饶是常瑛见惯风浪,一时之间也气得咬牙。
她没好气地瞪一眼忽然出现的那人,提刀就往前头冲。
常大牛显然没想到这小丫头片子有胆量跳出来,一时间被吓了一跳。
不过看常瑛那干瘦似芦柴棒似的身板,他显然没把这姑娘放在眼里。
“你这小丫头今日遇上我,算你……”
砰砰——
常瑛打架,从来不问对方是谁。
电光石火间根本不跟常大牛废话,横起刀背就在他的脑门上拍了两下重的。随后利落的一脚,把眼冒金星的常大牛踹得滚了三滚,直奔那跟班而去。
那半大小子早被她这副罗刹样子吓破胆,撒腿就跑,大声呼救:“救命!救命!……闹鬼啊……”
这个病秧子,是被什么魑魅上了身,怎么变得这样厉害?
可惜他惊慌之下,在这茂林里根本提不起速度。没一会儿,便被常瑛一脚踹了个踉跄,捉小鸡崽子一样绑了回去。
不远处,那险些坏了她好事的不速之客正用尽了三十六计,努力拿自己那同样干瘦营养不良的胳膊抱住不断挣扎的常大牛。
常瑛脚下生风地杀到,手肘在他脑门上狠狠一击,解决了那人缠在常大牛身上满地打滚儿的窘境。
到了这种时候,她当然能看的出来,这个忽然窜出来的小子跟常大牛并不是一路人。
吃奶劲儿都使出来的赵恪一身狼狈,气喘吁吁地看着常瑛动作如飞,把常大牛二人捆做一团。
“喂,不知你是?”今日任务结束,常瑛总算松了一口气,有了空闲跟这位“见义勇为的壮士”搭一搭话。
那人一身粗布衣衫补丁摞补丁,一张脸因为方才的厮打沾满了泥土,只露出一张黑亮的眼睛,狼狈地让常瑛实在猜不出这人是谁。
赵恪无奈地拨了拨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拿衣袖抹去脸上的灰尘,不用想,他都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在下赵恪,家父赵夫子。”
这下常瑛可算认出了这人是谁。
三年前,松阳县的秀才赵夫子瘸了腿,不知为何带着自己的独儿子赵恪来了常家村生活。
早些时候赵夫子身体还算好,便在这里落户,开了间乡野学堂,教附近的大小崽子们识字。说起来,她大哥二哥也来那常家私塾念过今日“之乎者也”。
可好景不长,赵夫子身上染了痨病,总也不好,拉扯一阵子之后,去年冬日里便没撑过去。
从此,这同样穷的叮当响的赵家,便只剩下的赵恪一个。
常瑛觉得有些对不住这傻孩子。他今日大抵是恰好遇见自己遇险,想要施以援手。
却没想到,她前世没少遇险,常年积累下的功夫底子那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神经紧绷之下的巨力,险些没把胳膊给人家撅折。
“实在对不住……”小姑娘有些尴尬地挠头,“你这胳膊,要不要紧?”
赵恪险些没被她这小心翼翼的话给堵死,索性站起来,绷着脸道:“不碍事。”
这世上,还有比他见义勇为得更加狼狈的壮士吗?
常瑛瞧瞧打量他的神色,自然明白这人现在心情有些不佳。她尴尬地清咳一声,诚心诚意地向这位“恩人”发出邀请:“这位兄弟,你搭救之恩我……心领了。”
“这伤是我大意,若是不嫌弃,跟我下山看看可好?”
“不敢劳动,在下并没有帮上什么忙。相信如果没有我……”赵恪下意识地看一眼鼻青脸肿的常大牛二人,继续道,“姑娘你打他们,也不会费力。”
“不不不,我忧心得紧。”常瑛严肃地开口,“若是回去的路上他二人暴起伤人,我这小胳膊小腿怎么拦得住?”
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常大牛听见这话,实在忍不住脏话,努力扑通着胳膊腿儿,想要控诉这个小魔王。
没想到还没扑腾两下,反被常瑛捏着块粗布堵了嘴,善始善终地给那块蒙着柴刀的破布找了个新位置。
赵恪的眉头跳了跳,一时有些失语。终究是想抓住自己那仅存的一些书生体面,半推半就地被常瑛拽下了后山。
这特别的一行四人刚刚踏入村口,槐树下乘凉几位老大爷顿时瞪直了眼,纷纷围拢过来,惊诧地绕着常瑛与赵恪议论纷纷。
“阿瑛啊,这、这是咋回事?”
“赵家小子,你这……怎么这么狼狈??”
“……常大牛这两个坏胚,又干了什么丢脸事???”
眼看一路小跑过来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几乎要被人群淹没了的赵恪无语望天。
他偏头瞧一眼一脸“受惊过度”的柔弱姑娘常瑛,觉得自己好像羊入虎口,上了当。
第3章 别有用心“常姑娘,我不明白,你想干什么?”
常氏宗祠内,赵恪看着堂上黑脸的里正及各位族老,再看一眼一脸“受惊过度”,脸色苍白的常瑛,终于没忍住,低声质问道。
“您放心,且救救急。事后我定会报答。”常瑛不动声色地按下他的疑惑,继续尽职尽责地表演着自己那弱小可怜的人设。
今日下山后,他们一行四人还没有走出几步路,便被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本着有热闹不看白不看的朴素心态,村里人顾不得农忙,匆匆报了族老与里长,一气簇拥着他们往宗祠来。
眼看宗祠内的人越涌越多,黑压压地站满了整个院子,对着常大牛二人指指点点的声音越来越大,堂上的族老总算是坐不住了,大声斥责道:“干什么?都静一静,静一静……”
“且听听里长大人的意思!”
里长常武威严地咳了两声,方才好像吵得烧开了的茶壶盖儿一样的众人总算暂时安静下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像大鹅一样仰着脑袋往里瞧。
“今天,常家丫头上山拾柴火,却差点没了性命。这样的事情,任谁也想不到,会发生在我们常氏宗族里!”
常武年纪四十上下,身材魁梧,面色黧黑,为人一贯公正伉健,早年甚至还到过府城闯荡,故而在常家村里威信极高。方圆之内,不论老少,提到他总要赞一声服气。
这些年他年纪渐长,众人是早没有见他发过这样大的火气。
“常大牛二人何在?”里长一开口,地下的少壮们莫不出力,纷纷提起跪在地上的常大牛二人上前。
“我且问你,你今日尾随常家丫头上山,打的是什么主意?”
常大牛都如筛糠,哆哆嗦嗦了半天,才挤出了几个字:“里长……我没坏心啊……”
当世宗法严明,上至庶民下至世族,尽皆聚族而居。而作为一宗之主的里正与族老们,手上不仅有教化之责,更有刑罚之能。
像他这样对本家下手的人,是合该判一个不孝不悌之罪。若是落在个严明的族老手里,就是乱杖打死在祠堂也不为过。
那血肉横飞的场景从脑子里闪过的时候,常大牛再也不能冷静。
看着脸色原来越黑的里长与族老,他一时间也顾不得郑地主事后会不会报复,伏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颤颤巍巍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里长,我老娘早逝,没少受族里接济,怎么会不知道知恩?”
“今天做下这样荒唐的事,哪里是我的本意,都怪郑地主他胁迫我啊……”
此语一出,众人一片哗然,脑子快的一下子理清了这团乱麻。原来是阿瑛的病治好之后,郑地主还没有死心,情急之下反而不择手段,雇了人要强行把人掳走。
打发人去请郑地主的功夫里,堂前的众人义愤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郑家发迹之后,附近这几个村子里,有一半地都成了郑家的产业。他们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收下的粮食反而得源源不断地送入郑家。年复一年不过勉强糊口,若是家里人生了病症,那欠下的亏空可真不知道要几辈子才能还清。
故而郑地主大汗淋漓地进门之后,一双双眼睛里的不满似乎要把他射个对穿。
常武似乎有意晾着他,放任他站了半晌也没有为其添上一把椅子。
“郑老爷,据我族常大牛跪陈,为替自己那早逝的公子配冥婚,你可有胁迫他绑架常家女儿?”
郑地主擦了一把汗,他这些年作威作福,顺风顺水惯了,怎么也没想到,就为了给自己的儿子寻一个鬼.新娘,竟然惹出了这样的麻烦。
狠狠瞪一眼那“哭哭啼啼”的常家丫头片子之后,他陪着笑上前:“常里长,这都是误会……”
自古民不与官斗,里长多多少少也沾个官字,郑地主并不敢托大。
“不论是不是误会,咱们今日就当着大家伙的面说开便是。”
常武默默推开他的示好,不动声色地把想要私了的郑地主顶了回去。
他奶奶的,郑地主暗骂这块臭石头,再次把矛头引向了常瑛:“常家这丫头现下不过十一二岁,还是个顽劣孩子,她的话,怎么能轻信。”
“你胡说!”
人未到,声先至。
常父的脸色被涨得通红,与妻儿一起匆匆赶到,大声斥责郑地主的信口雌黄。
“前些日子阿瑛病重,你屡屡派人上门逼迫,我家闺女差点便没有支撑住。如今她好容易病好了,你又打这样阴毒的主意。”
“要她这个活生生的人给你那死鬼儿子陪葬吗?”
“你……!”郑地主被常父这话气得眉毛倒竖。
他提及的这两件事,虽都是为了冥婚,可是性质却差得是十万八千里。前一桩因为常瑛病得要死,谁也不知她能不能挺过来,当爹当娘的想给闺女地下找一个人作伴,谁也没法干预。
可如今这常家丫头好了,活生生一个大活人,若是再被郑地主拉去地下,这可是害人性命的官司。
常父素来寡言,情急之下吼出这一番话已是不得已。此后倒也不再争辩,只与二儿子常安一起默默站在闺女身前。
常瑛默默抬头看了一眼父兄,再瞅一瞅抱着她的脑袋痛哭的吴氏,心里潮乎乎的没忍住,小小声说了一句:“娘,我没事儿。”
她前世也活了二三十年,却从来没有朝谁喊过“娘”这个字。师父醉心香道,连自己都过得不羁,哪里会拿小女儿那一套对待她?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吴氏抹泪,“多亏了赵家大郎遇见你……”
默默旁听的赵恪无声地抽了抽嘴角,忽然觉得自己那差点被她掰断的手腕子格外得疼。
“是啊,娘,赵家兄长为了救我,胳膊都受伤了。”小恶魔的声音悠悠传来,叫赵恪直觉没有好事。
“那怎么得了?”吴氏着急得紧,赵家这孩子没爹没娘又是外姓,哪里有人肯照顾,“今日阿恪你可千万不能走,便在婶子家住着,婶子照顾你的伤。”
十二三岁的少年看起来潦倒得紧,却并不想麻烦别人。今日碰见常瑛不过是巧合,他既肯救人,便没想着受什么回报。
况且,他瞟一眼那干瘦的小丫头。她有如此的心计谋略,再配上那一手分筋错骨的本事,哪里需要自己的帮助?
眼看他要起身告辞,吴氏着急起来:“阿恪……”
常父先一步跨出,不负所望地拦住了赵恪离去的路,坚决要求他不能离开。
这个朴实的汉子一心想着知恩图报,倒把赵恪弄得不知该如何回绝。看着一旁奉父命牢牢看着他的常安,他终究是无奈,再次坐了回去。
堂前拉扯了半晌的官司也渐渐到了尾声。在常武的坐镇之下,常大牛与其跟班,在宗祠内服服帖帖地受了三十鞭,打得腿脚都高高肿起,显然没有容情。
至于郑地主这个外姓人,自然受郑氏宗族庇佑,常武无法,只得让他认下保证,在祖宗面前发下毒誓,再也不欺扰常家。
事情既然暂时得到了解决,看了半天热闹的人群自然渐渐散去,从头到尾安安静静的常瑛却突然起身,对着一宗族老磕头道:“阿瑛多谢各位叔伯爷爷主持公道,郑老爷今日虽发下誓愿不再逼迫常家,可人心难测。”
“若是今后我常家再发生什么人祸,还请各位里长族老做个见证,这其中必定与郑老爷脱不了干系。”
此话一出,郑地主险些没把一口老牙咬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