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恪缓缓吐出一口气,借着山林的掩饰观察了半晌这贼窝之后,终于挥鞭促马,孤身一人进了敌营。
他不是不知道这一去的凶险,只是他的文牒路引统统都被这伙人抢了去。没有这些东西,就算前往官府报官,也不会被此处的治下官员相信。
为此,赵恪不得不假扮方才被自己杀死的那位匪徒,换上了他的衣衫,打算趁着这些贼人外出寻找赵恪踪迹,防守空虚的功夫,把文牒路引这些东西夺回来。
幸而,他而今虽然只有十六岁,但是自小身姿颀长,稍作掩饰之后,扮作成年壮汉一路上并未引起什么人的怀疑。
依靠镇定过人的心理素质躲过守卫的盘问之后,他凭借着自己方才的观察,一路深入敌巢,很快便来到了这群匪徒的库房所在。
抛了颗石子弄出声响引开看守之后,赵恪压低了头上的风帽,低着头匆匆进了这库房。
屋内东倒西歪的堆放着山贼们的战利品,杂乱无章,想要寻找到那薄薄的几张路引并不容易。
赵恪强行忍下背上火辣辣的痛意,快速提气,轻手轻脚地翻找起来。
幸好,那些匪徒并没有把那不值钱的文牒路引当成一回事,推开一地散乱的箱笼之后,赵恪终于在一处角落里发现了那证明自己身份的几张纸片。
顾不得自己此时满身血污,他匆匆把这些东西塞进怀中。
正欲出门的时刻,却忽然同那急匆匆赶回来的守卫撞了个正着。那人眼瞅着赵恪这张陌生的脸撞进自己视野,顿时被激得汗毛倒竖:“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一边疾声质问,一边绷着脸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赵恪不语,幽幽的眸子紧盯着他的动作,一步一步地朝着这人逼近。
在戒备之下的对方想要喊人的前一秒钟,一把扬起手中的细沙朝着对方的眼中挥去。
一击之下,趁着对方痛苦地捂着眼睛这个空挡,他并不恋战,护着怀中的文牒路引,快速地冲了出去,跃马而上,箭一般地窜出了这山贼的老巢。
可这番动静想要不惊动留守老巢的众人已经是不可能,看到少年策马而逃的背影之后,他们迅速地反应过来这是何等要命的事情!纷纷牵了马匹,拼了老命一般赶在赵恪身后穷追不舍,时不时还有冷箭放出,可见是拼了命,想要把这人灭口!
赵恪坐下的马匹不过是匆忙之下随意取来的,速度自然比不过那些人□□的良驹,电光石火之间,竟多次差点被他们追上。
幸好赵恪他过人,每每急中生智,挥鞭掉转马头的方向,一刀插.进马儿的后臀,这才令马匹吃痛,一路飙升到极速,带着赵恪逐步临近了人烟繁华的场所。
那些人顾忌身份,只能玩命地在后方放箭,咬碎了牙看着赵恪一路走远。
此处是冀州边界的一个县,名叫清源。
赵恪眉眼肃穆,不敢停歇,直到挥鞭策马赶至县城,这才松了一口气。
顾不得自己背上那已经干涸的血迹,他从自己怀中掏出那已经被血迹染红的文牒路引递给衙役,要求求见此处的县令。
平日里文质彬彬的少年郎此时衣袍散乱,形容狼狈,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吓得衙役心惊肉跳。
好在听得他谈吐极有条理,像是读书知礼之人,这才勉强同意,带着他去见此地的堂尊老爷。
时至申时,清源县令本是结束了一日的办公正在美滋滋地等着用晚膳,忽然见到衙役捧着一册浸满鲜血的文书进来,险些没有惊地跳起来。
“这是出了什么人命官司?!”
听闻是一位上京赶考的举人被自己治下的盗匪险些截杀之后,他顿时坐不住了,在春寒料峭之间惊出一身冷汗。
若是身负功名的举人在此处真的出了事,那他这个县令也算是当到了头!
牵涉到自己今后的前程与政绩,他并不敢疏忽,当下便召见了赵恪,仔细听他讲完贼巢所在之后,立刻便派了县尉带兵前去剿匪,自己急忙喊来大夫,给浑身是血的赵恪包扎治疗。
急切地询问了这位少年的伤势之后,他焦急的目光紧紧盯着大夫,生怕这人说出来赵恪没救了。
毕竟,奔波逃命又与贼人搏斗之中,赵恪背上的伤口几度开裂。他不过是一介文弱的书生,此时留了那么多血,能否撑过来真的是一个大问题。
幸好,白眉大夫的回答让他略略安心:“这位郎君的体质强健,万幸尚无性命之忧。只是此番元气大伤,伤口又几度崩开,着实不再适宜挪动,还是应当精心静养,才不会留下病根啊……”
这……
清源县令的目光忍不住看向赵恪,眼下已经到了二月,冀州距离燕京的距离算不得近,寻常人骑着快马也未必赶得及。赵恪身负重伤难以起身,看来,这场春闱是要错过了呀……
他忍不住为这位少年痛惜,错过一次便是三年,如此大好的年纪,又能有几个三年呢?
“赵郎君,那盗匪已经尽数伏诛,便在清源安心住下养伤吧……”
“多谢堂尊。”赵恪唇色苍白干裂,整个人因为失血过多看起来虚弱无比,“可我不能停下。”
一路走过来,赵家、魏家、周中丞,他们不会给自己喘息的机会,如果这次不能应试,赵恪无法再忍受一个不能护住常家的三年。故而这次春闱的机会,他绝对不能错过!
这坚定且不容拒绝的语气让清源县令未尽的话语都堵在了嘴里,他看着少年毅然的眸光摇头叹息,命令大夫准备好足够的药材并且给他精心包扎之后,只得给少年安排车辆,放任他离去。
……
躲在老翁家的小六被人快速寻回,看见完好无缺的赵恪不由得激动的热泪盈眶,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主子上了马车。
这辆青蓬小车在耽搁半个月之后,终于再次踏上了前往燕京的路。
一路之上难免颠簸,小六没有受什么伤也被折磨的憔悴了不少,更何况重伤在身的赵恪呢?
听着郎君一路上压抑的咳声,小六心头发酸,实在忍不住出言相问:“郎君,那些匪徒仓皇逃窜之下把你的书卷与注解都给烧了个干净,如今您还病者,咱们这样一路上京,如何能够比得上那些准备充足的举子?”
……要不,还是留在清源养伤吧,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赵小郎君苦苦支撑……
赵恪压制住肺腑之间的巨大痛楚,努力在眉目间积蓄笑意,让这孩子安心:“我躺在马车里,同样可以温书备考,不必担忧。”
“可……可您的书卷手稿,都不见了啊……”这还怎么准备?
“那些书卷我早已经看过不知千百遍,手稿又是亲手所写,此时哪里还需要什么纸张辅佐,已经全数在我心中……”
他自小记忆力超群,过目不忘,能够连中四元的坚实基础早就把这些牢牢地记在脑海里。这次,那些死到临头还不忘销毁他的书籍,阻挠他参加会试之人,恐怕要再次失算了……
第63章 切齿拊心千里之外,燕京城。
常瑛与高阳县主一路舟车劳顿,却丝毫不敢放松。
稍作休息之后,二人仓促地用了些食物,在一张小几面前相对而坐,开始商议接下来一个月的计划。
这些日子虽然横生了不少波折,可幸而筹备在京师开铺子是她一早便计划好的事情,如今有了高阳县主派亲兵护送过来的一应银钱香料,她便打算快速地在京中让常家香坊立住脚。
介时香坊之内人来人往,是一个打探消息的绝佳场所,也能凭借这条路,搭上一些京中的贵族官僚。
假设赵恪真的遇到什么不测,这便是她为他报仇的依仗……
高阳县主很是钦佩她的果决,举杯以茶代酒,敬了这位知交一杯:“你有自己的规划,这很好。而今我们到了燕京,我也是时候去处理自己身上的那些陈年旧事。喝了这一杯,咱们便正式作别。”
那些丑陋肮脏之事与常瑛并没有半分关系,高阳并不愿意这位朋友牵扯进定康侯府的那些旧事。
宝篆上前来为主子换上了一身富丽繁琐的京中贵女服饰,精心装扮之下,高阳公主显得分外美艳动人,恍惚间彷佛回到了当年那个在朱雀长街上簪花打马的倾城少女。
侍奉主子多年,她知晓县主与常家小娘子分别,除却护朋友周全之外,还有一份凄凉又微不可察的隐秘心思。
主子她……害怕自己在松阳交下的这个朋友,看到自己当年的那些狼狈丑态……
强行忍住眼底的酸涩之后,宝篆小心翼翼地扶起盛装打扮的主子,乘上一辆华贵精致的马车,一路缓缓朝着定康侯府的方向而去。
*
二人都了解彼此的性子,并没有依依作别的小女儿情态,常瑛把那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之后,立刻命令护送银两香料入京的伙计们开始清点盘账。
这些人是她一早便早早抽调教导好的,此时遭受大变,竟也能够稳住心神。听到她的命令,顿时手下运笔如飞,一刻也不敢停顿地准备起来。
常瑛自己自然也不会闲着,带上两位随从之后,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此时香坊进京事关重大,她必须在有限的时间之内,在偌大的燕京城中选出最为合适的铺子。
一连几日奔波过一遍城中的东南西北四大坊市之后,她多少也对城中空置的铺子心中有数。
除开那些铺面狭小地处偏僻,还有那些看着他们是外乡人便漫天要价的,眼下摆在常瑛面前的合适铺子共有三座。
一座是香坊云集的东市内,一座玲珑精致的小楼。从前的主人也在此处经营香料,后来由于经营不善,在激烈的竞争之下不慎倒闭。主人开价三千两。
第二座位于西市人流最为密集的坊市中心。本是一处世家大族的产业,因原主人获罪急需钱财疏通,这才转手让人,开价四千两。
最后一处,位置与前两处大大不同,竟然位于朱雀大街一侧,是朝廷钦定的九十九座官铺之一!不知为何,原本经营得好好的铺子竟然要转手出让,引得城中富商大贾纷纷打听。
常瑛带人去看过一遍,发现这铺子的确气派,并且不说它的百年传承,便是这绝佳的地理位置也值得众人垂涎。
不过问了价格之后,随她而去的随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无他,只因这所铺子在城中富商大贾的竞价之下,已经被抬高到了一万两!
常氏香坊几年下来虽然赚得盆满钵满,可毕竟才经营上几年,家底自然不能与这燕京的豪富相比。这一万两白银,简直要耗尽常瑛手中现银的八成之多!
加上购买铺面之后的种种花费,他们怎么承担得起?
常瑛知道随从的伙计在忧虑什么,这三年以来常氏香坊从未停止过前往夔州周边扩张的脚步。所到之处在精心经营之下所获利润并不在少数,可来到了燕京城,在一众权贵豪强面前,便有些不够看了。
纤细葱白的手指一页一页翻过手下人整理好的账册之后,她默默地闭上眼睛思量着。
随从的伙计将她眼下淡淡的青色看得分明,在心头无声地发出一声叹息。
这些日子里因为赵郎君的生死未卜,大掌柜悲痛之下还要不眠不休地支撑起诸多事宜,已经十来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他们愈发放轻了动作,不敢出生打断常瑛的思绪,默默侍立在侧,等着大掌柜拿主意。
常瑛没有时间考虑太久。
少顷,她睁开了一双眸子,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带上我们现有的所有银子,前去竞价,务必要购置到朱雀长街的那一处铺子!”
伙计没有再做反驳,恭敬地朝她拱了拱手之后,沉声应是。
几人纷纷领命,客栈的房间中又剩下了常瑛一个人。
她的身影有些孤寂落寞,无声地起身翻了翻授时历,看到那个越来越逼近春闱的日子之后,忍不住拿微微颤抖的手指将那本历法遮住。
这些年来她的两位兄长经过不断砥砺,早就成为了能够支撑一方的掌柜。如今常平稳扎稳打,坐镇夔州各处州县,把已经开设好的铺子打理的井井有条。常安也在各大州府之间奔波,屡屡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为常氏香坊开疆拓土。
把铺子交给二人打理,常瑛称得上一句放心。
故而这次,她已经在心中做足了最坏的准备,丝毫不惧同赵家撕破脸皮之后他们的疯狂报复。
可是,那让她夜夜不得安眠的,一闭眼便被恐惧牢牢攥住的,是赵恪鲜血淋漓的尸体……
春闱的日子越来越近,她便等得越来越绝望。
心中那个不愿意接受的魔鬼,发出的嚎叫声越来越多,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她:赵恪凶多吉少。
常瑛不得不让自己忙起来,在与铺面、官府、银钱、香料之间的斡旋之中忙得脚不沾地,一刻不停,以此来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最坏的结局。
……
全负荷地运转着自己的精力之下,铺面的事情很快谈拢。刚刚定做好的牌匾之上有常氏香坊四个鎏金大字,正在被干得热火朝天的工匠们协力挂到铺面之上。
常瑛独自一人站在下头,眯起眼睛打量着其上一片闪耀的金光。
因为时日不多的缘故,香坊的开张十分仓促,幸而在燕京城开铺子的事情她筹谋已久,带来的各式香料皆是精心准备,有信心说一句在京中的几十家香坊之中独树一帜。加上朱雀长街这处铺子的加持,开张当天便吸引了不少小姐与贵妇带着帷帽前来凑热闹。
一阵子没有出现的高阳县主,也静悄悄地前来观礼。
她带了厚实的帷帽遮挡面容,一路轻车简从,毫无声张地穿过了堂内的熙熙攘攘,来到了后院同常瑛见面。
“县主请坐。”常瑛并不意外于她会来,神色如常地抬手示意手下上茶。
“阿瑛……”高阳县主喝了一口便放下杯子,带着些忧虑道:“你做事一向稳妥,想比早已看出,这处朱雀长街上的铺子条件虽好,可依照你如今的财力,吞下它有些勉强吗?”
且不说在争夺铺子中落败的其他富商大贾们会不会怀恨报复,她手下剩余的钱只怕也紧巴巴,徒有铺面在手,可日常的日子只怕还不如寻常百姓。
明明可以选择那两处更加合适的铺子,为什么非要冒险一试,来了这权贵云集的朱雀长街呢?
常瑛的眸光并没有因为她焦心的劝说而变色,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海般的模样:“县主,这种困顿不会维持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