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正值五月,一年之中日头最烈的时候。得益于那太阳无私普照的热量,这山林之间的草木个个都牟足了劲儿朝上长。
譬如那一株株挤在一团的茉莉,碧绿轻盈的叶丛之间便争先恐后地开满了花苞。
远远望去那花瓣虽若隐若现,可是那一抹香魂魄却是清新幽远,格外雅致醉人。
她欣赏归欣赏,手下的动作却不慢。
食指与拇指夹住花柄,自斜上方微微用些巧劲儿,那洁白似玉的花瓣便毫发无伤地落入她的手中。
仔细瞧瞧那花茎,却还依旧柔嫩,断口处光滑利落,并不影响再次开花吐蕊。
茉莉吐香之妙,须得午后烈日当头时采下那含苞的蓓蕾,加以平铺窖藏。
此时是一天之中阳气最盛的时刻,即使常瑛动作极快,却还是免不了自己一张脸被太阳晒得泛红。
待到那方大箩筐中堆叠的花苞已经过了半数,她这才抬手随意地抹了一把汗,脚步轻快地下了山。
戌时将至,吴氏恰恰在灶间继续做那千篇一律的黑面窝头,坑坑洼洼地小院里只有赵恪一个人,埋头在石臼旁舂米。
他自觉借住在常家要让常父常母平白多养活一张嘴,故而干活极为勤勉。不顾吴氏的阻拦,一刻也不曾歇着,瞧得吴氏简直越看越满意。
她家的小子常平常安长到十二三岁还有贪玩偷懒的时候,没想到赵恪这个读书人家的孩子,在这乡野之地过活了几年,竟也把这些粗笨活计干得极好。
常瑛远远地朝他点头,心照不宣地朝那人晃了晃自己背上那一篮轻灵悠远的香气,笑嘻嘻地寻了个簸箩把皎洁的花苞摊开。
若想保留花材的纯净香气,这些茉莉花苞还要一一去蒂窖藏。
她的手速虽不慢,一时间进度也是感人。
赵恪扫净了地上的谷壳之后,自觉地带着小板凳过来帮她。
多了一双手之后,速度果然快上不少。
层层堆叠起来的柔嫩花苞静悄悄地躺在了阴凉处,遮住了原本四溢的花香气。
只等入夜之后,这玲珑如雪的林上月光静静开.苞吐香,绽出一室馥郁。
而有了赵夫子藏书的由头之后,纵使两个孩子年纪不大,常父常母出于对传说中的秀才老爷的崇拜,对此事也将信将疑地上了心,一气寻摸出十余条帕子并上数把纳凉扇风的团扇。
常家村西去三十里便是县城,得益于此处恰恰是高阳县主的五百户食邑,坊间爱俏的姑娘不少。如吴氏这般针线活不错的妇人,许许多多都有做些针线帕子赚钱的差使。
难得吴氏把女儿疼得紧,连夜做了这许多送来。
静静等待三日之后,那帕子香扇便好似与那极好的茉莉融为一体了一般,挥动摇摆之间便送来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只叫人忍不住贪婪地多吸上几口。
“果真成了!”
吴氏捧着那帕子,小心翼翼、翻来覆去地看。
她在家做姑娘时,也曾买过那货郎沿街叫卖的熏香帕子,可惜那香气污浊粗劣,也并不持久,比起阿瑛今日做的这些可差远了。
“阿娘喜欢拿着用便是。”
椒兰香草,素来便被世人喜爱。这帕子的熏制虽不复杂,味道却也干净清澈,给吴氏日常用着也相宜。
“不不不。”吴氏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这香帕是你忙活了好几日才做好的。娘不要,若是能买个好价钱才是好呢。”
见她坚辞不受,常瑛也不再硬塞。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她明白,这些帕子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依照常家的窘境想拿出来不容易,吴氏这是舍不得用。
小姑娘心里默默记下这一桩,再次坚定了自己要让常家的日子好起来的决心。
第6章 九十铜钱自常家村去县城,只有一条常年踩踏出来的羊肠小径。
常瑛抬手按了按斗笠,哀怨地看着前方的牛车越走越远,驾车的老头悠悠哉哉地甩了个鞭花,在那泥土路上荡起一阵烟尘。
没错,坐牛车去县城的一人两文钱,她现在都掏不出来。
落在她身后的赵恪自觉地扛起了箩筐,转身提醒她:“还不快走?”
或许是被常瑛这一脸生无可恋逗到,他素来正经的脸色上竟罕见地露出些笑意,那副老成的模样减轻不少,隐约间透露出些许少年稚气。
“这就来。”小姑娘甩掉脸上的沮丧,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
二人踏着那曲折蜿蜒的羊肠小道一路向前,背后洒满了喷薄欲出的朝霞。
虽有人一路相伴,但走了两个时辰之后,常瑛还是被累得不行。且不说那被汗浸染的衣衫,单是那糙布做成的麻鞋,就惹得她脚上长了不少水泡。
柳荫里的小县城遥遥在望,二人紧咬着牙一声不吭,不约而同地加快步伐,终于顺着如织的人流入了城。
松阳县城并不大,承平三十年之后倒也颇为热闹。
寻到西市之后,二人翻遍全身,这才凑齐了十个铜板。咬牙交了司市之后,勉强得了块偏僻的落脚之所。
铺开摊子之后,一股清雅的茉莉香气便徐徐送入路人的腹腔,勾得不少人在此驻足。
“小姑娘,这帕子怎么买?”跨着竹篮的妇人见自家闺女眼巴巴地瞧着,便停下来问价。
“十文一方。”常瑛不慌不忙,带笑回答。
“嘶——这也忒贵了。”妇人摇头感叹,拉着频频回头的女儿就走。
出师未捷,小姑娘倒也不沮丧。
这帕子质地不差,吴氏自秀坊拿的素胚都要三文钱一张,刺绣滚边地忙上一整天才能制好一方。
加上她师父生前特地跑到桂州三年,探访而成的熏制手艺,买上十文钱绝对值当。
果不其然,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有位头簪茉莉的新妇,拉着丈夫的手上前。
这二人的衣着打扮,显然比常瑛身上那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新上不少,眉宇间也少了几分奔波谋生的劳苦之色,显然家境殷实。
“相公你瞧,以茉莉熏作帕子,倒是少见。”新妇美目盈盈地瞧着丈夫,看起来与之感情甚好。
“衡娘爱香去东市的妙仪坊买了便是,何故看上这路边的东西?”丈夫瞧一眼守在摊前的两个半大孩子,不太赞同妻子的眼光。
“可是……”
“荔枝乡里玲珑雪,来助长安一夏凉。这位姐姐既肯舍却钗环,头簪茉莉,便是极出彩的心思,怎么会为嫌弃我们乡野之人?”默不作声的赵恪忽然开口,斯文白净的小脸倒叫人平添几分好感。
“你念过书?”丈夫方才轻慢的眼神顿时变了,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这个半大少年。
赵恪朝他拱一拱手:“少时被父亲教过两年,不值什么。”
“你瞧瞧,你瞧瞧,这位识字的小哥都道我眼光好呢。”名叫衡娘的新妇有些得意,“他方才念的诗我虽听不大懂,却觉得极好。”
“好好,为夫这便与你赔罪。”当下读书人金贵,平日里难得碰上一个。那男子倒不差这些钱,也愿意结下一桩善缘,当下爽快地掏出一串小钱,“这茉莉熏的香帕,我们买一对儿便是。”
“谢您惠顾。”常瑛眸子亮晶晶的,说出一串吉祥话,“您二人必定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年轻的夫妇笑一笑,转身汇入人群。
晃荡着手上那叮当作响的一串铜板,小姑娘献宝似的捧到赵恪跟前:“咱们可算是开张了。”
有一便有二,随着西市的人渐渐多起来,两个半大孩子那一方小小的摊位也不断被人光顾。
虽不是人人都肯拿出十文钱买上一方帕子或是团扇,可常瑛并不没有任何的不耐烦,依旧笑盈盈地招待。
如此倒有不少人对这个笑眼弯弯的小姑娘颇为喜欢,待到日过正午,二人背来的熏香帕子与团扇便所剩无几。连常瑛特地留作装饰的那几枝开得正娇嫩的新鲜茉莉,也被人连送带拿地讨要了去。
眼瞅着身上的钱串越发有分量,原本寡言的赵恪紧紧捂着身上“数额巨大”的铜钱,越发地紧抿着唇不吭声。
少时不知这些阿堵物珍贵,自打他爹常夫子去后,料理丧事便把穷困的赵家花了个底朝天。这阵子他日日依靠野菜与稀粥度日,如今捏着这区区一把铜钱,倒有些不真实感。
半大少年沉默地望了一眼东城的方向,原本沉寂的心事忽然又生出些微弱的期望。
西市的人流渐渐散去,人人来去匆匆。半晌没见到前来问价的路人,常瑛忍不住摘下头上的粗布头巾哗啦啦地给自己扇一扇风。
早上日头还没出来她便同赵恪从家中出门,一气走了三十里路。眼下都到了未时,早就饥肠辘辘了。
她点了点剩下的那两张帕子,再瞧瞧自己那细瘦的胳膊腿和赵恪苍白的唇色,决定见好就收。
收摊的话正欲说出口,前头的人流忽然一阵喧哗。
一辆青篷马车堵在了西市那狭窄的小路上,原本还算畅通的道路顿时阻塞起来。眼看着那辆马车越来越近,常瑛不得不抱着那帕子向后退。
谁料那马车经过之时,却忽然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暗色的车帘下探出一只白净的手来撩开了车帘,里头坐着的妙龄姑娘俏生生地探出头来,冲着她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常瑛微微怔了一下,顿时反应过来,抱着帕子上前答道:“姑娘,是依照家中香方熏制的茉莉帕子。”
那梳着双丫髻的少女头上的银制步摇轻轻晃动,显然是不信:“依你这样的穿着打扮,怎么会拿得出世家才有的香方?”
“家父念过几年书,曾无意得到几张粗浅香方。”少年知道她这话的意思是质疑香方来源,默契地开口相帮常瑛。
“原来如此。”少女点了点头,“书香里留下来的东西,倒也配得上姑娘我。”
“给你——”她也不问价,抬手朝常瑛抛了一把铜板,拿过剩余的帕子,放下车帘便走。
常瑛被她洒得有些狼狈,手忙脚乱寻了半天散落的铜钱。
“你倒好脾气。”赵恪默默地帮她捡拾,有些不满地盯着那辆一路横冲直撞的马车。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常瑛埋头数钱,轻轻抛了抛那足足三十几枚铜钱之后,脸上并没有什么不快,“这人今日能如此张扬,来日自然少不了自讨苦吃的时候。”
区区一个小丫头,常瑛一心带着常家过上好日子,并没有把对方放在心里。
或许是被她这淡然的态度影响,赵恪亦是收了心头的那一丝不快,被常瑛拉着收拾了摊位,前去祭一祭五脏庙。
不远处买汤饼的婆婆摊前热气腾腾,香得叫人直流口水。
口袋了有了钱常瑛心情大好,利落地排出四个铜板,给自己和赵恪叫了两大碗汤饼。
那婆婆动作熟练,显然是做惯了的,没一会儿便端上来两碗香气四溢的汤饼。
这汤饼小摊朴素不起眼,味道却是极好。
劲道齐整的面齐齐地码在碗中,被那滚烫的汤汁包裹着,与码在上头的脆嫩小菜一起,组成了一种夏日里难得的清爽,足矣告慰他们劳累了许久的身体。
常瑛埋头苦吃,幸福地几乎要落下泪来。
天知道这些日子她日日稀粥野菜糙面窝头的吃着,是多么想念这一碗简简单单的素面。
第7章 快乐花钱赵恪眉眼间虽瞧不出什么,可吃饭的速度却是一点不慢。
吃罢这顿来之不易的饱饭,二人悄悄点了点在箩筐里背着的那包铜钱,眉眼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一连辛劳了几日之后,到底没有被辜负。这包里的铜板足足有一百六十余枚。
刨除帕子与团扇的成本与今日缴纳的摊位费,他们这赚的,少说也有九十文。
须知眼下粮铺里上好的白面也才不过五六文钱一斤,普通人家里一年的进项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二两银子。
这九十文钱的赚头,已经是叫人羡慕不已了。
当然,对于常瑛来说还远远不够。
家中过冬的粮食还没有着落,那三间破屋还不知道能不能抵挡今冬的大雪,常父常母常年劳作身体早就不胜当年,甚至还有那被她半哄半骗拉过来入伙的赵恪……桩桩件件,哪里不需要钱?
不过她也不沮丧。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桩一桩的做,既然眼下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始,那她自然要加倍努力。
离开那嘈杂热闹的西市,两个一脸喜色的孩子直奔东市。
与鱼龙混杂的西市不同,东市的长街两侧多为齐整干净的铺面,售卖的物件价格自然也要高上不少。
所以来来往往的行人多是县上的住户,多少有些家底。少有如常瑛两个这般粗布麻衣,还带有一腿泥点子的穷苦人。
就连随意进了一家布匹店,都有个伙计即刻出来,竖着眉毛赶人,生怕他们两个成了打发不掉的叫花子。
这等人士常瑛前世都见惯了,闻言也不慌乱,慢吞吞地自怀中摸出一串铜钱晃荡了两下:“我们不是来讨饭的。”
伙计方才飞起的眉毛顿时耷拉下来,服服帖帖地待在了眼眶上,年轻地脸上熟练地挤出笑意:“原来是小的看走了眼,跟您赔个不是,您可千万别怪罪。”
“咱们店里的布匹可是新上的货,漕河上高价收来的湖州细棉呢,您二位看看?”
自家大哥常平亦是在这县城里做货铺学徒,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忙活,时不时更有掌柜的责骂,也是不易。故而常瑛并没有把这伙计的无礼放在心上,依言进了店铺看料子。
这伙计口中并未夸大,店铺的堂内确确实实堆了不少细棉,个个轻薄细腻,花色繁多,只叫人看的眼花缭乱。
自然,价格也是不菲……
常瑛捏了捏自己手中的那点钱,暗暗叹了一口气,抬手打断那滔滔不绝的伙计,干脆利落道:“不必介绍这些,给我瞧瞧素布便好。”
所谓素布,便是未曾经过提花与染色的布匹,同样的质地能比其他布匹便宜不少。
因着方才的失误,那伙计自然多了几分热情耐心,听了这话没二句便领着常瑛两人前去观看。
“姑娘您瞧,这上好的湖州素布一尺不过不过二十文。夏日里穿上身是极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