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人紧紧相握的手之后,临庆长公主肃着脸点了点头,当是答应了她们的要求。
一份振灵之香,换来她出手威逼昌平伯,以及在必要的时候,为常瑛提供一次方便……
*
半个月的时间弹指即逝,燕京城中打马游街的贵族子弟愈发热烈地追捧起常氏香坊中的香料,常瑛也已经数不清自己渡过了多少个难眠的夜晚。
高阳的事情依照她们的预料逐步进行,昌平伯府的人也终究会受到惩罚。
她看着来铺子中买香的五陵子弟满意地打马而去,看着高阳县主因为大仇即将得报而愈发明亮的眼神,却依旧在等一个生死未卜的结局,盼一位越来越没可能到来的故人。
——直到三月初三,卯时。
常瑛缓缓睁开一夜未眠的眼睛,怔怔地望了半晌外头昏暗的天色。
今日是三年一度的国之大典——春闱开始的日子。
假使一切顺利,赵恪此事也应当起身筹备,预备赶往贡院。说不定还是红着耳尖扯住她的衣角,在即将分别的时刻向她讨一个拥抱,或是一个落在颊上,转瞬即逝的吻。
可如今,外头的长街清冷,仅有的几个人影孑立模糊,她等的那个人,或许真的……
再也无法相见。
没关系,我为你报仇。
她在心中默默念道。一人一骑,扬鞭而去,走过她几度梦回又惊醒的朱雀长街,来到宫城之内的官衙之前,抬眉无喜无怒,沉默地盯着那高大巍峨的京兆尹府。
第65章 重逢清晨的薄雾之中,时不时便有前往贡院的举子匆匆穿过宫城的官衙,一路匆匆地沿着青石板路而去。
常瑛无声地望了片刻,提步踏上了京兆尹府的石阶之上,一步一步地缩短了与守卫的距离,径直走向那面高高架起的鸣冤鼓。
由于临庆长公主早早便打过招呼,此时那两个威严的守卫也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动作,却没有敢上前阻拦。
春日的微风之下,常瑛动作缓慢而又坚定,纤细的手指紧紧握住那年代久远的鼓槌,深深吐出一口气之后,抬臂提气,闭上眼睛便朝着那面厚重的大鼓挥去。
这些日子的忧虑难免已经尽数褪去,她的心彻底被风萧萧兮愤慨所填满,全然把一切都抛在了身后,直奔那个复仇的目标而去。
鼓声一旦敲响,便再无回头之路!
阿瑛——
鸣冤鼓即将被重重敲响的那一刻,一声焦急的呼唤似乎由近及远,带着无限的急切飞到了她的耳中。
一身布衣的少年马踏飞燕,飞奔过来的极速溅起一阵烟尘。
常瑛的身形动了动,整个人的脊背一下子僵住,一时间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这些日子她时常在恍惚之间听到赵恪的声音,可每每急切地抬头去寻,却无一例外地只能得到失落。
故而此刻,伴着那飞速靠近的马蹄声,她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满腔激动,竟然不敢回头瞧个分明。
“阿瑛……”风尘仆仆的少年见她停手,一路疾奔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飞速勒马止步,又喊了她一声。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常瑛:
回头吧,他回来了……
这次是真的回来了,在这最后一刻,在她那一点明灭的希望即将消散之前。
眸中的水汽似乎在无声间汇聚,她拿着鼓槌的手抖了抖,那把沉重的鼓槌终于忍不住掉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这巨大的响声像是一个导火索,一下子便把久别的二人惊醒。
赵恪快步上前,满是尘霜衣着掩不住眸间熠熠生辉的光芒,一把将飞扑过来的常瑛揽在了怀里,用自己日渐宽厚有力的臂弯,把她牢牢圈住。
感受到怀中之人那点轻微的颤动,他抬手轻轻落在她的发顶,抚了抚她满头柔顺的乌发,无声地安抚着情绪激动的常瑛:
“对不住,这些日子我……”他顿了顿,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好汇成了一句话,“让你担心了。”
埋头在他胸前的常瑛用力蹭了蹭他的衣襟,眨落眼底的泪珠,不自觉地抬手揽住他的腰,把这人紧紧地圈住,像是生怕他再次飞走了一般:“你有没有事?赵家派去追杀的人,可有伤着你?你是怎么样逃出来的?”
她的问题一连串地连环问出,急切地想要知道赵恪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见到久违的小姑娘,赵恪的眸中尽是柔情,低头在她柔软的发顶之上轻轻落下一吻,动作好似蜻蜓点水,背后包含的情感却重若千钧。
常瑛毫不回避,抬头亲上他想要离开的唇,热烈地回应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不同于以往的发乎情止于礼,此时像是打破了心中的某种界限,让两颗咚咚跳动的心脏变得更加亲密无间。
只要你来了便好……也幸好,你来了。
……
卯时一刻的钟声好似潮波一般,一阵阵地传入二人的耳中。
听到钟声的过路人都忍不住心中一紧,看着偶有一两个晚到的举子急匆匆地朝着贡院的方向跑。
卯时二刻便是贡院闭门的时辰,万一迟了便要错过今年的春闱,再足足等上三年!
缓解了一腔激动的常瑛顿时清醒过来,迅速从赵恪怀中退出来:“阿恪,你快去,要赶不上会试了!”
赵恪轻轻笑起来,那指尖帮她拭去眼角一点未散的泪花,“好,我知道。”
他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回头看自己的小姑娘:“阿瑛等我,待我出了贡院,再同你好好解释……”
惹得常瑛忍不住推他快走,羞红了一张脸要他快走。
直到一路目送着赵恪顺利地进了贡院,她这才松下心中的担忧。思及少年身上那风尘仆仆的衣衫打扮,又急忙拍了拍额头,匆匆回到常氏香坊之中,预备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行装给赵恪送去。
*
贡院此时尚且一片喧闹,来自三十六州的举子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一边紧张地交谈,一边等待着主考大人的出现。
形形色色,南腔北调之中,赵恪忽然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呆呆地看着满身狼狈的他,手中的扇子险些没掉下来。
魏佑臣拨开人群,大步走上前,震惊地发问:“赵恪,你竟然今日才现身?”
不等赵恪开口,他啧啧地围着赵恪转了一圈,又感叹道:“瞧你这副狼狈样子,莫不是刚从哪个山沟赶过来?”
背上尚未长好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赵恪此时也不愿同他纠缠,抬脚便走,留魏佑臣一人气得跳脚。
赵恪墨色的眸光闪了闪,把他的情态收入眼底。
一路走过来,那场刺杀的种种情形已经在他脑海中回放了千百遍,那场幕后主使早就呼之欲出。
可如今尚且存疑的是,还有没有其他帮凶参与到找赵家的暗中谋划之中。
比如夔州周中丞、魏夫人,甚至是……魏佑臣。
如今看来,魏佑臣的神色不似作伪,他可能真的不知此事。那对赵家的暗地里布局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赵家刺杀他的人,到底是谁呢?
“肃静——”
“主考大人到——”
伴着礼部吏员的一声长喝,三位身着绯色官袍的主考官缓步走来,久居高位的眼睛不怒自威。
让方才还在相互讨论的举子们纷纷噤声,屏息静气地等待着会试开始。
赵恪收回自己的思绪,沉着眸子进了号房,铺纸研磨之后,静静等待着展示题板的小吏走到跟前。
那题板之上是极为方正端肃的馆阁体,可是令人意外的是,竟然只有一个“二”字,赫赫然地呆在正中央,一下子便让不少人心头一凉。
仅仅只有一个字的题目,这该如何作答?
第66章 三甲赵恪没有急着落笔,反而抬眸打量着坐在幕帘之后的三位主考官,思考着他们的身份。
这次会试一共有三位考官,但若论当家作主的人,当是位居主位的吏部左侍郎胡广益。
他是当今徐阁老最为钟爱的学生,连带的再当今圣上面前也是水涨船高,凭借着自己的一身才学与实干连年升迁。
今日这个诡谲的题目,便是出自胡广益之手,激得一众举子冷汗涔涔,手腕颤颤不敢落笔。
四书五经之中提到“二”的句子不知几何,可若是答不到考官心中的那一种意思,自然与贡士无缘,他们该如何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之中,寻出这位风格奇诡的大人真正的意思呢?
砚台之内的墨汁泛起一阵轻微的涟漪,竟是赵恪率先抬笔,在宣纸之上落墨了!
那沙沙的书写声传入他人的耳朵里,顿时引得周围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一间号房之内,额头上的冷汗愈发密密匝匝。
他想到了什么?怎么会想到的这样快?
赵恪没有受到其他人的影响,落笔坚定地顺着自己的思路走。
他写的不是旁人想到的“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尊无二上”,也不是“二十曰弱,冠”,而是《论语》之中毫不起眼的一句:
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
这句话出自有若在同鲁哀公对话时,规劝其轻徭薄赋,对处于饥荒之中的百姓施以仁政。
鲁哀公并不愿意,出言反驳说抽取两成赋税尚且不够自己使用,若是只收取一成,便更加没有办法推行彻法。
胡广益在出下此题,用意便是要这些举子规劝当即陛下体察民情,轻徭薄赋。
赵恪敢如此肯定,是因为他知道,胡广益才情旷世,私下不屑于眼下科场之上实行的搭截之风。认为如此是牵强附会,故布疑阵,不过是庸人自扰,反而歪曲了圣人的本意。
故而,他不会选择在其他句子之中单单挑出一个“二”字来当作会试的题目。
那么,这篇有若与哀公的奏对,便成了论语之中唯一一个单独的“二”字,成为了这道题目唯一的解释。
可以想见,这次会试结束之后,必定会有许多举人根本没有领悟考官的意思,交出风马牛不相及的答卷,惨淡落榜。
可偏偏,胡广益的这个题目比起那真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搭截题又高出了几筹,叫人无从指摘。
这位风头正劲的未来阁臣,思维与才学可见一斑。
赵恪在心中默默把胡广益的定位又提高了一截。埋头书写之间,扎实的功底让他运笔间行云流水,不见一丝停歇与滞涩。
等到笔下的一片千言策论终于完成,那每一个字都像是被注入了灵魂一般,个个显出一副铮铮之相,在端正整肃的管阁体中超脱而出,显出了自己的风骨。
可以说,单单从这一笔字,便可以看出这人的不凡之处。
让批阅到这张答卷的胡广益忍不住抚掌而叹,大赞本朝仕子后继有人。
等待十八位阅卷的官员夜以继日批阅完答卷,将其中最为优秀的几人呈送到胡广益面前,要他点出次序时,他几乎是在众人之中毫不犹豫地取中了赵恪作为头名,让这位素未谋面的后辈做了本次会试的会元。
可以想见,假使一切顺利,在不久的将来,他将见到一位少年天才。一如当年恩师徐阁老提拔自己一般,成为这位后辈的坐师。
有这等完美无缺的答卷在侧,众人自然无法对其提出异议。众望所归,这场会试的名次便就此定下,送入宫中呈报皇帝。
等到七日之后放榜的那一刻,报喜人吹吹打打了半个燕京城寻出这位贡士老爷,一众考官这才发现,此人竟是那差点迟到进不了贡院大门,还一身破破烂烂看起来清贫可怜的赵恪!
一瞬之间,无数燕京高门都在心中暗暗打起了小算盘。
赵小郎君长身玉立风姿皎然,连中五元的才学当世罕见,更何况,他还出身贫民,至今未婚,可不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乘龙快婿吗?
当世榜下招婿之风盛行,虽说还有那最后一关的殿试没过,可依照赵小郎君的天资被陛下取中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众人本着先下手为强的原则,邀请赵恪前去宴饮的帖子更是如雪花一般,飞到了香坊之中。
让自诩见过大世面的小六应接不暇,耷拉着眉毛想不通自己怎么又被大掌柜和郎君安排上了这个棘手的活计。
于此同时,常瑛自然也没闲着,刨除日日难眠的顾虑之后,更是把十分心力都用在了铺子的经营之上。
常氏香坊之内每一旬推出的新品便有十几种,速度之快叫京中见多识广的权贵们都应接不暇。偏偏其调配得宜,个个放在别家甚至称得上是镇店之宝,在朱雀长街的常氏香坊之内,却不过是那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普普通通的一个。
香坊的掌柜寻到振灵香为陛下万寿节献礼的事情传出去之后,就连许多公侯之家的女眷都坐不住了,呼朋引伴地成了常家香坊的常客。
从前在夔州及周边州府开了数十家铺子,三年下来除去开支常瑛也仅仅攒下了一万两银子,买下这间铺子之后手中的银钱几乎用的一干二净。
可如今在燕京城中仅仅经营了两个月,今日再度盘账时,她手中竟然又有了一万两千两银子。一个月净赚六千两的暴利,让她深深地感受到了燕京城中的巨富之家何其多也,也愈发坚定了自己牢牢守住铺子的决心。
不论是同行千方百计的打压,还是权贵们想要来分一杯羹,都被她不动声色地给拦了回去,愣是凭借着自己的手腕让这些人没有讨到半分便宜。
碰了一鼻子灰的商户们回家,见常家小娘子年轻貌美,不免打起些歪主意。
女人嘛,大多吃软不吃硬,他们强取这摇钱树不行,不如把这小姑娘给自家儿子讨回来做媳妇?
眼珠咕噜咕噜转了一阵之后,不少人还真拿定了主意,私底下联系起媒人起来。恰逢常父常母担心女儿,千里迢迢终于从松阳赶到了燕京,她们便好似嗡嗡乱叫的苍蝇一般,一窝蜂地涌上前去,说是要替自家儿子求娶常家小娘子。
常父常母一心想着女儿与赵恪的安危处境,哪里有功夫理这些讨人厌的人?常瑛就更不用说,一颗心铺在铺子的经营上,就算有半分闲暇了分给了赵恪与家人,对这些人根本就没瞧上一眼。
这些人竟然也不气馁,三天两头便借机来寻常家人,看样子打着徐徐图之的主意。不过,忙着为赵恪准备殿试的常家人显然懒得理他们。
吴氏怜惜又疼爱地看着赵恪清减了不少的脸,对他在路上遭遇刺杀的事情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