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贾家行事跋扈,下人倚霸仗势,据他所知还与义忠亲王旧系颇有瓜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日后下场如何,而贾兰的这份天资还没出色到让老师动心收他为徒的地步。
沈颐摩挲着下巴,笑道:“虽然如此,只是这小娃娃实在有趣,这样灵性十足的好苗子让那些酸儒去教实在是可惜了。”
周昭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未尽之意,不禁一怔,奇道:“师兄以前不是说不收弟子吗?怎么,今儿改变主意了,打算收徒了?”
他最了解这位师兄,年纪虽轻,在一众师兄弟中却天赋最高,工诗书,善书画,一手丹青妙笔尽得老师顾岩衣钵真传,其风格自成一家,甚至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这些年来不知多少人捧着银子上门求画。
沈颐微微一笑道:“我已经好些年没碰到
过这般对我胃口的人了。”
他一生醉心格物,难得遇到一个有此天分的孩子,不免有些见猎心喜。
原来这沈颐出身望族,十二年前以十八岁之龄高中一甲探花,当时可谓轰动京城。
他天赋异禀,有过目不忘之能,当初在翰林院待了数月便将其中典籍看了十之八九,连当今圣上都赞誉极佳,大叹奇才。
只是这沈颐虽是大家子弟,行事却颇有几分放荡不羁,我行我素之意,当年在翰林院任职不到半年便因母丧回乡丁忧,此后醉心格物,便不曾再入朝为官,跟着老师顾岩四处游历,花费了八年时间编纂出了一部囊括天文地理的《衡物志》,名震文坛。
沈颐如今不过而立之年,便已隐隐跻身当世名家之列。
周昭素知他脾性,忙劝道:“如今诸皇子之争已是水深火热,贾家卷入其中,又行事不端,来日只怕难逃大祸,师兄还是慎重考虑为是,天资好的学生再寻就是了,何必掺和到这趟浑水里去。”
沈颐沉吟不语,修长如玉的食指敲了敲桌面,哂然道:“不急,我也并不是非收他不可,先看看再说。”
想做他的弟子可不容易,这孩子虽然资质不错,但不知心性如何,还是等他亲自考较一番再说。
周昭却以为他听进了自己的劝阻,心下不禁松了口气。
另一头,晚间歇息时顾岩也与妻子说起今日李守中造访之事,言语间颇为赞誉。
顾夫人颇为不解,忍不住问道:“先前那么些王公贵族,名仕大儒来拜见都不见你另眼相看,怎么这李守中反倒投了你的缘了?”
顾岩笑道:“这李守中才学颇佳,不然也坐不到国子监祭酒的位置,虽然性情迂直了些,但却是个难得的纯善之人。
当年一众江南学子来京中应考,其中有一士子被污剽窃他人诗文,当时所有人都与那名士子划清界限,唯有李守中深信对方品行,据理力争,又不辞辛苦找出证据替对方洗清嫌疑,我当时便觉得此人是个值得相交之人。
且我观它为官数十载,竟能坚持本心,不曾被官场污浊所染,此等心性实属难得,远胜那等国贼禄鬼之流。”
顾夫人这才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还
奇怪老爷怎的忽然改了性子,原来是有此等缘故。”
顾岩叹道:“说来可叹,当初李守中与那名同乡士子不过是泛泛之交,尚且能做到那般地步,咱们家落难之时,骨肉至亲却反目成仇,落井下石。”
顾夫人与他夫妻多年,最明白他的心思,知道他一直无法释怀当年顾家家变之事,不禁暗暗叹息一声,忙岔开了话题,道:“今儿听慧儿说李大人的女儿嫁入了贾家,如今竟是在家寡居守节,也是可怜。”
顾岩闻言一怔,随即叹道:“我今日还有些奇怪,说这李守中素来清高迂直,这次怎么会一改本性,忽然拉下脸来给自己外孙求人情,原来是这个缘故。”
说罢将李守中今日言谈时透露的拜师之意细细说了。
顾夫人听罢也有些感慨,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也是不容易,听慧儿说李大人那外孙素日跟着寡母过活,如今只一个蒙师教导,连个正经先生也没有,他如今求到咱们头上来,老爷是个什么意思?”
顾岩摇头笑道:“虽然李守中才学不错,教孩子却不行,他那儿子我也听说了,在礼部任主事,性情与他差不离,资质却平平。
李守中教养出来的外孙想必与他一脉相承,都是忠君体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套,迂腐不知变通,又是荣国府的子孙,这样的弟子我可不想收。”
他眼光素来极高,所收的弟子皆是天资卓越之辈,何况回京不过数月便听说了贾家的不少笑话,其行事作风实在让人不喜,他不愿与贾家打交道,自然没想过收贾兰为徒。
只是李守中没有明言,他也不好直言拒绝,不过他心下已经打定主意,明日不管对方如何说,还是找个由头婉拒为是。
夫妻俩又说了一回话,直到三更时分方朦胧睡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李守中为了外孙求学之事绞尽脑汁,另一边李纨也遇到了一件尴尬事。
却说十二月十六是贾珍四十岁生日,尤氏与秦可卿婆媳前一日便来荣国府亲自相请,因笑道:“老太太原是个老祖宗,我们老爷又是侄孙儿,这样年纪,这个日子,原不敢惊动您老;但是难得这两日天气晴朗,满园的梅花盛开,想请老祖宗
过去散散闷,看看众儿孙热热闹闹的,只不知老祖宗肯不肯赏脸。”
贾母虽年高,却极有兴头,闻言笑道:“这是好事,我最爱热闹的,明儿必去。”
王夫人与邢夫人闻言便也说去,尤氏婆媳越发欢喜,便又问凤姐李纨二人。
凤姐未等李纨开口,先笑说道:“这等好事我自然是要去的,别的我不管,有酒有戏就行。”
贾母等人都笑了,道:”这话实在。”
尤氏闻言忙笑道:“这个你放心,早几日便定好了一班极好的小戏,庄子上也送了新鲜的鹿肉獐狍等野味过来,可巧新来了一个淮扬菜厨子,做的一手好点心,明日咱们先在会芳园看戏,在园子里吃完饭后再去游玩赏梅。”
秦可卿也抿嘴一笑,道:“到时候也没有外客,只咱们自家人热闹热闹。”
李纨听罢也笑道:“既如此,我也沾一沾老太太太太们的光,凑凑热闹去。”
随后宝玉黛玉宝钗等人也都说去,尤氏又打发人请了薛姨妈过来,自然也是说去的。
次日,李纨一早便起来,洗漱后就着几碟小菜吃了小半碗碧粳米粥,一个豆腐皮的包子便罢了。
夏竹已打点好了出门的衣裳,拿来与李纨过目,道:“我想着今日到底是珍大爷生日,咱们去贺寿总不好如往日那般素净,这套袄儿裙子是前些日子素云做的,奶奶瞧着怎么样?”
李纨看去,见是一件天蓝色绣花圆领银鼠长袄,衣襟、领口和袖口都用金线绣着小巧精致的腊梅,配着一条淡黄色绣花棉绫裙,雅致却不素净,便点了点头,道:“这样就很妥当。”
当下夏竹带着素云服侍李纨换上衣裳,碧月又给她梳了个大方别致的百合髻,淡菊也捧了一个掐丝匣子过来,道:“奶奶今儿戴这个罢。”
说罢打开匣子,却是一套赤金累丝梅花式样的珍珠头面,小巧别致。
李纨瞥了一眼,道:“只戴簪、钗、耳坠和镯子四样便尽够了,多了反而累赘。”
虽然今天是去贺寿,但她如今毕竟是寡妇身份,打扮太华丽了也不像。
淡菊答应一声,依言取出这几样簪环交给碧月。
一时收拾妥当,李纨便先去给王夫人请安,随后方往贾母上房来,此时黛玉姊妹几人也都到了,众人会齐后便一齐往宁府去。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有点卡文,等我捋一捋大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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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六十六回
贾母带着众人来至宁府, 尤氏与秦可卿早已在门上相迎,接了进去。
尤氏的母亲尤老娘已先在这里,大家见过了, 彼此让了坐。
随后贾珍也带了贾蓉来给贾母与邢夫人、王夫人请安。
贾珍与尤氏亲自奉了茶与贾母以及邢王夫人,又有丫头婆子捧了十来个捧盒上来,摆上果品点心。
贾珍忙对尤氏道:“将新做的那几样点心饽饽放到前头来。”
贾母便笑道:“今儿你是寿星, 应该好生歇息才是,不必劳动, 不然我们倒像成了过寿的了。”
说的众人都笑了。
贾珍忙笑道:“这话是哪里说起,好容易老祖宗赏脸, 这是我们的福气, 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孝敬的,只让人预备了两出小戏, 几坛好酒, 老祖宗和婶子并诸位妹妹们好生乐一乐再回去。”
正说着,外头人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的爷们都来了, 在厅上呢。”
话音刚落, 又有人来回, 道是东平郡王,西宁郡王, 北静郡王南安郡王并镇国公牛府, 忠靖侯史府等世交故旧都差人持名帖送寿礼来,贾珍便告了罪,自去前院招呼。
这厢众人吃了茶, 又说笑了一回,便有婆子来回话说酒戏都预备好了,尤氏与秦可卿便请贾母等人移步会芳园。
此时园内已搭起了戏台,正对着凝香榭。
一时进入榭中,酒菜杯盘俱已齐备,席上自是山南海北干鲜水陆的酒馔果菜,稀奇果品。
众人坐定,便有管事媳妇呈了戏单上来,秦可卿接过,递与尤氏,尤氏又呈于贾母,笑道:“今儿请的这班小戏据说极不错,昆弋两腔具有,老太太瞧瞧喜欢哪一出?”
贾母笑道:“也好,咱们家的戏班子也听腻了,正好听听别家的。”她素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命人念了一遍曲目,便点了一出《狮吼记》,随后邢夫人王夫人也各点了一出,又让薛姨妈,薛姨妈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出《满床笏》。
然后又请李纨凤姐点,李纨对这些素来不感兴趣,便随大流点了一出热闹戏文,凤姐却不客气,笑道:“今儿沾了老太太和太太们的光,我也好生乐一乐。”说罢便点了一出《
大闹天宫》。
随后宝玉,黛玉等俱各点了,按出扮演。
尤氏与秦可卿将贾母素日爱吃的酒菜果品拣几样放在跟前,又与王夫人邢夫人斟酒;又命人将两桌席面赏那没有席面的大小丫头并那应着差的媳妇婆子等,命她们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着,随意吃喝,不必拘礼。
众人花榭中一面吃酒一面看戏,这些小戏子年纪虽小,却功夫老道,身段唱腔都极好,虽是妆演的形容,却做尽悲欢的情状,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都看得入了神。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宝玉有些乏味,便转头与黛玉宝钗几人说笑,独惜春见热闹的不堪,心下有些不自在,略坐了坐便起身去更衣。
秦可卿见状忙打发了丫头婆子跟着。
惜春更衣洗手,换了干净衣裳,不愿再回席中,便对一众丫头婆子道:“我在园子里逛逛,你们不必跟着。”
众人闻言一怔,忙道:“姑娘身边总得有个人伺候,要是一会子有什么事……”
话未说完,惜春面上便一冷,淡淡道:“在园里能有什么事?怎么,莫不是我在自个儿家里也说话不管用了?”
众人心下暗暗叫苦,但也素知她脾性古怪,当下也不敢相强,只得答应着退下了。
惜春在原地怔怔站了一会儿,方慢慢往园子西北角的一处院落走去。
另一边,凝香榭中酒戏正热闹,李纨方才吃了两杯酒,有些不胜酒力,便告了罪,出来醒酒。
今日是淡菊跟了过来,见状忙跟了出来,扶着她出了花榭,拿了帕子与她拭汗,有些担心道:“奶奶怎么样?可要不要紧?”
李纨摆了摆手道:“不妨事,只是有些头晕。”
这具身体的酒量实在不行,沾杯即醉,幸而这时候的水酒度数不高,否则早就醉的一塌糊涂了。
说话间忽见尤氏身边的丫鬟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洋盘过来,盘里放着一个白瓷彩绘小盖盅,笑道:“奶奶命我给大奶奶送醒酒汤来,说她一时脱不开身,望奶奶见谅,奶奶有什么事也只管吩咐,切勿外道。”
李纨暗叹尤氏处事周全,笑道:“你们奶奶也太客气了,原该服侍老太太太太们才是正经,我这里也没什么事,不过吃了酒有些上
头,歇息一会子就好了。”
说罢接过醒酒汤吃了两口,仍旧交由这丫鬟带回,道:“你回去跟你们奶奶说,我在园子里散一散再回去,老太太太太那边请她多照看着。”
那丫鬟答应着去了。
李纨回头看了一眼凝香榭,鼓乐声清晰可闻,不禁叹了口气,对淡菊道:“这里太热闹了些,吵得人头疼,我们还是去梅林那边走走罢。”
淡菊答应了一声,道:“既如此,奶奶且等一等,我去将斗篷取来。”
李纨道:“不必了,这会子又不冷,用不着斗篷。”
淡菊到底不依,道:“今儿风大,奶奶身子又单弱,方才又吃了酒,可受不得寒。”
说罢匆匆回去,不多时果然取了件雪青色哆罗呢面绣折枝玉兰的狐皮斗篷过来,细心给李纨系上,观音兜便拿在手中。
穿戴妥当,李纨便扶了淡菊的手,一面说话一面往梅林走去,不妨走到半路忽远远看见一个鹅黄色的身影迎面走来,那人身形娇小,一面走一面拿帕子低头擦拭什么。
李纨不禁一怔,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转头问淡菊道:“淡菊你瞧瞧那是不是四妹妹?”
淡菊眯着眼仔细看了看,点头道:“确实是四姑娘,怎么身边竟没有一个人跟着?”
李纨也满腹疑窦,只是此时两人离得更近,看惜春神色恍惚,似乎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下不免有些担心,一时也顾不得这些,忙走上前道:“四妹妹,你怎的一个人在这里?”
惜春闻声回神,见是李纨,忙低头拭了拭泪,道:“没什么,方才有些闷,出来走走,嫂子怎么也出来了?”
李纨道:“方才多吃了两杯,出来散散酒。”说话间惜春已走到跟前,李纨这才发现她两眼微红,粉光融滑,竟是哭过的模样,不禁一惊,忙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哪里不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