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这般说着,她却没有半分起身回礼的打算,心安理得享受下他这一礼。
江既白眼皮抽了抽,不动声色收回礼站直身体,脸上笑意不减,“听说妹妹日前意外落了水,身体可大好了?平康坊有家药膳馆颇为有名,尤其擅长做些温补类的羹汤,我与那大厨有些交情,以后可每日给妹妹送一盅。”
“多谢世子关怀,已经大好了。”丁明锦回以礼貌一笑,话音一转,道:“不过,我对药膳确是颇有兴趣,若是不麻烦,就有劳世子了。”
天天送汤,好啊!
平康坊的药膳名店,一盅汤的要价恐怕很可观。
原本听到平康坊三个字齐齐变色的众人在听到明锦这后半句后,又齐齐惊掉了下巴。
这丁二姑娘到底是不知道平康坊是什么地方啊,还是纯粹心大?嗯......也有可能是在强忍着。
明锦强不强忍不知道,明岚是真的强忍到极限了。
这人啊,上赶着耍贱找揍,总要满足他才不失礼。
反正她马上就要卷铺盖滚去黔州老家了,顶多滚之前再跪两天祠堂。
“小王爷,皇上正找您呢,快随咱家过去吧!”千钧一发之际,梁公公竟亲自寻来了。
江既白连连碰软钉子,这会儿见着梁公公前所未有觉得顺眼,“明锦妹妹,抱歉,我得先行一步了,有机会请妹妹吃茶。”
明锦施施然站起来,冲他和梁公公福了福身,“世子既已赠汤,如有机会,吃茶还是我来请吧。”
江既白心头一梗,好不容易才维持住脸上的笑容,拱了拱手转身就走。他身高腿长,一步顶普通人两步,苦了梁公公紧倒腾步子才能跟得上他。
明锦深深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垂眸收回目光,掩下眸底流转的狡黠。
大宁民风开放,江既白在大宴上跑到女宾席这边确有些失礼,不过他与丁明锦已然明旨赐婚,见见面倒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观这世子爷的言行,对丁二姑娘,或者说对赐婚,怕是没那么情愿。
在座众人心里大多如此想法。
若站队的话,年纪稍长些的夫人们,自是站在明锦这边的居多,惋惜她这么个品貌出众的可人儿,要嫁给那么个纨绔子!
年轻的姑娘们,心思可就多样了,除了有同情的,还有羡慕的、嫉妒的、等着看明锦笑话的......无他,蜜糖柿子貌美惹人垂涎惹的祸罢了。瞧瞧,这人都走没影儿了,还有不少姑娘的目光收不回来呢。
明岚的目光也收不回来,不过不是因为垂涎某人美色,而是为没机会出拳耿耿于怀。忽的,一盘水晶肴肉递到她面前,偏过头,就看到明锦笑吟吟看着她。
“我......”明岚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锦把醋碟和装姜丝儿的小碟子也一并给她挪过来,轻声道:“你先吃,吃完了咱们去附近逛逛。”
此处也确实是不太方便多说话。
明岚颔首,默默提起筷子。水晶肴肉是她最喜欢的一道菜,宫中御厨做的更是外面难以吃到的绝味,可这会儿吃在嘴里,却味如嚼蜡,没滋没味。
明锦终于如愿以偿喝上了第二杯葡萄酒,微微眯着眼睛回味,眼角眉梢都噙着浅浅笑意。
在回味酒香,也在回味适才某人离开时明显仓促的脚步。
啧啧,每天一盅平康坊大厨的药膳汤,世子爷的钱袋子不知道能否撑到大婚......
今年的万寿节大宴设在昭阳殿,从西侧门出来就是千秋亭,亭子北边临着澄瑞湖。这个时节莲田已败,但湖边的大片菊花却开得正当时。
明锦与明岚闲散地逛着,身后跟着卿云和明岚的贴身大丫鬟。
迎面吹来的湖风带着秋天特有的爽飒,今儿又是大晴天,云淡天高,极目望去视野开阔,让置身其中的人也跟着心境豁朗起来。
明岚有主见,执着,但不钻牛角尖,现下远离歌舞喧嚣,因愧疚而生出的冲动情绪很快得以平复,同时暗暗庆幸自己刚才按捺住了没有出手,否则损了自己的声名不说,也让明锦更难以自处。
“想开了?”明锦察言观色,见她神色间发生的转变,终于放心了。
明岚驻足,临湖远眺,痛痛快快呼出一口气,笑着偏过头看向她,“想开了!”
是的,真的想开了。
面对镇北王世子,自己能想到的只是动手,而明锦,由始至终分寸不乱,应付得游刃有余,甚至还有余力开导自己。
或许,就如明锦所说:汝之砒.霜,我之蜜糖。
明岚最不喜欢歌舞宴会这种场合,想在湖边多吹会儿风,明锦便由着她,自己先带着卿云回大殿。
“二姑娘,请留步。”
明锦二人刚转过千秋亭下的一角假山,忽的被人唤住。
卿云动作先于意识,应声挡在明锦身前,待看清来人,微微蹙眉,道:“原来是兰羽姑娘,有事吗?”
兰羽朝明锦福了福身,轻声道:“二姑娘,我家爷想请您拨冗一叙。”
昌王殿下?
卿云下意识就想寻借口替姑娘拒了,可还没等她想到由头,就见假山后转过来一人。
“现下想要见二姑娘一面,倒真是不容易了。”
卿云脸色微变,忙垂下目光福身见礼。
明锦不动声色走上前两步将卿云隔在自己身后,福了福身,道:“如今我已有婚约在身,需要避嫌,还请殿下见谅。”
第8章 美丽的东西大抵都是如此……
江仲珽阴鸷的目光中掠过一丝嘲讽,挥了挥手,屏退兰羽。
明锦侧身朝卿云微微一颔首,卿云领悟其意,后脚随着兰羽一起退下。
“避嫌?”江仲珽逼上前两步,语带轻嘲,道:“本王一直以为你是个不为世俗所束缚、敢爱敢恨的女子。如今用这样的借口搪塞本王,明锦,你是太过妄自菲薄呢,还是太过低估本王对你的了解?”
自嘲、埋怨、委屈、不甘、难舍......
明锦曾最爱江仲珽这双眼,她坚定地认为,文字可以骗人,言语可以骗人,但眼睛不会。当被江仲珽注视时,她读出了他眼里的爱意,便理所当然认定了自己被他深爱着。
然而,江仲珽这双眼睛,实在是太会说话了。
譬如当下,换做上一世,被他这么专注地盯着,她怕是早就心生愧疚,心疼他心疼得不得了了。
可惜,她已经活过深信他的那一世了。
“殿下过誉,我本就只是个寻常的世俗女子。许是从前年少不更事,又仗着家中长辈们的宠爱多有骄纵,才给殿下留下这样的印象。”说着明锦福了福身,道:“若给殿下造成了困扰,我在这里给您道个歉。”
江仲珽眼底飞快闪过诧异,但很快柔和了目光,伸手去扶她,放软语气,道:“本王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乍闻你赐婚的消息,至今难以置信,这才说话重了些,你不要介意。”
明锦稍稍侧身避开他的手,站直身体,释然笑道:“殿下言重,我并没什么介意的。”
“明锦,你真的甘心就这么听从赐婚,嫁给那样一个人?”江仲珽伸出去的手扑空,随即紧握成拳,无比痛心道。
人常道:情障迷人眼。
一旦跳脱出来,再看江仲珽此时的“深情”,明锦非但没有共情的感动,反而只觉得虚伪做作。
诚如丁明媚所说,她以为的两情相悦,从来都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没有什么移情别恋,没有什么情到浓时情转薄,也没有什么情深不寿。江仲珽只是爱他自己,爱得专一且始终如一。
“承蒙陛下赐婚,是莫大的恩宠,我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不甘心的道理。殿下说话,还是谨慎些吧。”
江仲珽抿唇,眼底涌上一丝喜色,“明锦,我就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
明锦:“......”
从哪儿听出来关心的?我明明是怕被你连累好么。
“明锦,我一直知道,你对我是有着情意的,年前你及笄,我赠你南珠,你应该也能明了我的心意。难道我们就要因为一纸赐婚,就此错过彼此吗?你甘心吗?”江仲珽咬紧牙关,似在竭力隐忍,一字一句道:“我不甘心!”
“殿下既不甘心,那打算怎么办呢?去请求陛下收回赐婚?”明锦看着他,忽的眼底迸发出希冀来,“殿下若愿一试,我亦愿左右相随!”
江仲珽登时蓦然。
良久,才勉强开口道:“父皇对我,素来不甚喜爱,这件事若由我去说,必定求不来什么结果。可是,丁老将军就不一样了。明锦,你可能不知道,你祖父有救驾之功,若能劝动他老人家替咱们做主,父皇必定会给老将军一个人情......”
果然如此。
明锦敛眸,心中猜想得以验证,瞬间便没了再与他浪费时间的耐心。
“殿下,您太高看我祖父的脸面了。保护皇上本就是我祖父的职责所在,怎敢挟恩图报。再者,赐婚一事,我并无不甘心,我是心甘情愿的。”
江仲珽压根儿不信,“你明明对我有意,为何偏要自欺欺人!”
闻言明锦抬眸看向他,眼底如一泓秋水澄澈坦荡,“我丁明锦向来敢作敢当,没什么不敢认的。对殿下,我确曾萌生过倾慕之意,也曾主动示好追求。只是我这个人,没什么长性,喜欢一个人迟迟等不来回应,转头就会放弃,没心没肺得很。如今我对殿下,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只愿殿下能早日寻得有缘人,福乐安康。”
说罢,明锦福了福身,果断告辞。
江仲珽自是不甘心就这样放她离开,可一时又没有更好的说辞,只得含恨目送她走出视线。
卿云见她走出来,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怎么,兰羽那丫头作妖了?”走出一段距离,明锦见她还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问道。
卿云沉着脸点头,压低嗓音告状:“得亏姑娘你让我跟着她,那丫头,出来也不知道避着点儿,生怕人瞧不见似的。”
明锦讪笑,“依你对兰羽的了解,她是这般莽撞没分寸的人吗?”
“昌王殿下谨言慎行,御下极严,兰羽能近身伺候这么多年,定然不是鲁莽的性子......”越说,卿云越察觉出不对劲,须臾脸色大变,又想起现在是在宫道上,忙绷起脸不让人看出异样。
明锦被她这一连串的反应逗得轻笑出声。
“我的姑娘诶,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卿云想通个中缘由,不由得脊背发凉一阵阵后怕。
她实在是想不通,殿下对姑娘的追求始终冷冷淡淡的,除却年前姑娘及笄礼时送了两颗南珠,就再无其他表示,按理说应当是对姑娘没什么意思。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姑娘被赐了婚,他反倒主动找上来,还存了那样的心思!这要是被人看到,传出姑娘与皇子私会的流言,那姑娘还有什么名声可言?到时候全家跟着丢脸面不说,恐怕连世子都要恨上姑娘,婚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卿云越想越觉得胆寒。
卿云幼时很是吃了不少苦,即便跟着明锦后吃得饱穿得暖日子过得也顺遂,但身体始终较一般女孩单薄,如今惨白着一张小脸,明锦脑海中浮现出上一世最后那眼,卿云从桥上跃下时决绝坚定的模样,两张脸重合在一起,刺得明锦心尖一阵细密的痛。
“放心,既然有了提防之心,他就伤不到我。”明锦安抚地拍了拍小卿云的后脑勺,语调一转,轻松道:“而且,他忌惮的东西可比咱们多多了,才舍不得硬碰硬。”
卿云爱胡思乱想,但对她家姑娘却有着莫名其妙的自信,听她这么说,心悸便压下了大半。
明锦见状弯了弯眉眼,从袖里摸出两颗糖塞给她,“今天的事儿就别告诉我娘她们了,免得跟着多操心。”
“唔......嗯。”卿云含着糖应下。
回到昭阳殿,明锦见母亲担忧地看向她,便索性坐到了她身边。直到歌舞结束,天色渐暗,明岚才踩着燃放焰火的时间回来。
“这么快就结束了......”刺鼻的烟火气犹未散尽,暮色笼罩下的天空再次恢复平静。明岚仰着头,意犹未尽地轻轻叹了口气。
盛放时越是绚烂夺目,落幕时越是让人黯然落寞。
美丽的东西大抵都是如此吧,丁明锦想。
“看什么呢,丁府的马车?”镇北王神出鬼没似的出现在不孝子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得见几辆驶远的马车。
江既白收回目光转身跳上了自家马车,钻进车厢一落座,就对尾随进来的老爹硬邦邦道:“那日是你绑着我接的旨,算不得数。明儿我就进宫求见皇上,废了这赐婚。”
镇北王可是详详细细听说了他家这讨债鬼是怎么在丁二姑娘跟前吃了软钉子,看他垮着一张脸的模样,心里莫名觉得解气,大马金刀坐下,爽快道:“好啊,你去求求看。不过,我劝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丁老将军可是有救驾之功,他素来疼爱明锦姑娘,你退了赐婚,明锦姑娘还要怎么嫁人?皇上为着丁老将军和丁家的脸面考虑,也不会轻易答应你。除非,你能劝动明锦姑娘,让她跟你一道进宫。”
“我一爷们,一人做事一人当,干什么扯上她个姑娘家!”江既白坚持嘴硬,心里却开始盘算起来。进宫是一定要进的,但提前跟丁明锦打声招呼似乎也很有必要。嗯,那就找个机会再见一面吧。
该用什么机会呢?
蓦地想起送汤的事。
每天一盅平康坊珍馐阁的药膳汤!
嘴怎么就那么快!
如果不是还有老爹在场,江既白真想狠狠扇自己几个大嘴巴。
可阙州的汉子,吐口唾沫是个钉儿,说了送,那就勒紧裤腰带也要送!
“爷,我都打听清楚了,二姑娘平日里就爱在这家挑选丝线。”春诚捧着食盒看向街对面的彩线铺子,禀道。
江既白今日换了身低调的素色锦袍,抬手拎过食盒,朝铺门口抬了抬下巴,“你去看看,找着了带过来,我先进去等你们。”
春诚应了,抬腿往街对面走。
江既白原地等了会儿,见他进了店铺才转身走进茶楼,要了间二楼的临街雅间,可还没等他开窗,春诚就带着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