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镇定得连眉毛都没皱一下,马车片刻不停歇地继续向前奔去。
小西庄一处幽静的院子里,魏林看着虚弱地躺在床上的熟悉面容,震惊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狂喜随之而来,“青葙?青葙!”
明锦上前几步来到床前,按下作势要起身的青葙,“莫要乱动,安心躺着。”
用了假死药不错,但她产后大出血也是真,若非曹医官有从阎王手下抢人的本事,即便有假死药,怕是也用不上了。
“魏林,深谢夫人救命之恩!”魏林虎目一红,当即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头。
明锦受下他这份谢意,片刻后开口将人唤起身,道:“让青葙再歇歇,咱们出去说话。”
魏林忙站起身,深深看了泪眼朦胧的青葙一眼,冲她用力点了点头,随即跟着明锦走出了寝房来到明堂。
见他又要跪,明锦先一步制止,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道:“不必多礼了,坐吧。”
魏林话虽不多,却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尽管只有寥寥可数的几面之缘,大致也能察觉到明锦是难得的言行合一之人,便按捺着心底的滔滔谢意躬了躬身,依言落座。
明锦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颇为满意。
“青葙虽然救出来了,但还远没到安全无虞的地步,待她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我打算让人送她去滇南安顿下来,今日带你过来,除了告诉你青葙获救的消息,还想问一下你的打算。你是想继续留在昌王府,还是跟青葙一起去滇南。”
明锦见他面露难色,继续道:“你放心,如果你想继续留在昌王府看顾孩子,青葙一个人到了滇南,也会得到妥善的照顾。你若跟着去,我自有办法帮你从昌王府脱身,到了滇南,你如果还想继续在军中效力,可以投身在滇南王麾下。只是,需要换个身份。如何选择,端看你自己。”
孩子已经记在了丁明媚名下,是昌王府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只要丁明媚不倒,这孩子不久就会被请立为昌王世子,是丁明媚余生的倚靠,也是江仲珽夺嫡之路上的一股助力。如此境况下,这孩子不说千恩万宠,也定然不会受委屈苛待。
可即便明知如此,为人父母者,依然会惦记,会放不下。就算做不了什么,只在一旁看着也是好的。
明锦深谙这种情感,所以把选择权交给他。倒不是她多么富有圣人心,而是既然决定救人,索性送佛送到西。三分谢意的事都做了,为何不再进一步,得了十分呢。
且魏林是难得的将才,滇南王要成事,银子易得,良才却难得。
“夫人,可否容我与青葙商量商量?”魏林抱拳道。
明锦颔首,“自然。不过,今次见面之后,在她离京之前,你都不可私下里再来见她。昌王的脾性你是知道的,你们的处境,经不得丝毫意外。”
魏林神色一痛,但转瞬释然。青葙能活着,对他来说已然是天大的恩赐,哪怕今后是漫长的分离,一家人也总还有再团聚的一天。
“卑职定谨记在心,绝不擅自行动。”
明锦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他去与青葙见面,自己则带着卿云和时樱来到了议事堂,庄子上的大管事和各处管事们已经得到消息候着了。
自去年明锦举办了一场大手笔的曲水流觞宴后,今年还没进三月,塘溪就备受关注。明锦从一开始就打算把塘溪打造成一个金字招牌,今年自然要再接再厉,更上一层楼。
“属下已经跟唐大管事做好最后的确认,三场曲水流觞宴的名单也最终敲定,还请东家过目。”白大管事说着奉上三本名册。
明锦接过名册飞快浏览了一遍,颔首,“嗯,就按这个分写递送吧。对了,曼姬那边主推的几款香品这两天应该就能赶制出一批了,送到庄子上之后万万要严格按照闻香街的提示做好存储。”
时下正值万物复苏之际,也是庄子上最为潮湿的时节,而香品最忌保存不当受潮。
“东家尽管放心,老常我已经备好了库房,做了好几层防潮,定然不会耽误了东家的大事!”负责管理仓库常管事立刻拍着胸脯保证。
去年曲水流觞宴后盛极一时的诗集、浣花笺等,最初都是囤放在小西庄的仓库里的,还有去年冬日里赶制的一大批供给阙州大营的保暖物资也存在在此,明锦不止一次实地见识过老常管事打理仓库的能力,交给他自然是放心的,只不过是习惯了先礼后兵。
“未来一个多月,诸位就要受累了。跟着我这个爱偷懒的东家,尤其受累。”明锦豪爽地拱了拱手,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在她手下做事,累确实是累,但不是瞎忙受累,而是手里真真切切掌着实权,不敢有片刻疏怠,必须要做出成绩来,才不负东家的这份信任,也不负自己的一番心血。
是以,累是真累,舒心畅快也是舒心畅快。
况且,这样家世殷厚、主事有规有矩,性格疏朗又敢于放权的东家,放眼京城,乃至整个大宁,恐怕也屈指可数。在座的个个都是人精,哪个不想握紧机会。
“跟伙计们说一声,今年做夏结的时候,春宴的收益拿出来一成给大家做分红,人人有份。”明锦手一挥,爽快道。
众人闻言顿时眼睛一亮,精神头儿倍增,纷纷立军令状,看架势,必须要把春宴给办好了。
外人不知,手底下的伙计们不知,他们这些坐在堂上的管事们却再清楚不过,去年只一场曲水流觞宴就进了多少账!
今年这三场漂漂亮亮做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皆暗暗喟叹:不敢想!
明锦虽然立志做甩手东家,并不断向这个目标努力,但日常巡视、抽检这种事还是偷懒不得的,一圈忙下来,再回到青葙休养的小院时,魏林已经先一步候在了明堂。
他选择继续留在昌王府,就近看顾孩子。
这是他和青葙商量后做出的决定。
明锦并不觉得意外,也尊重他们的决定。
魏林上前两步,双手奉还平安扣。他已然从青葙口中得知,不止曹医官,就连产婆和奶娘竟然都是二姑娘一手安排到青葙身边的。活妻救子,这样的恩情,任何感激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唯有余生倾命相报。
“夫人,属下有一事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当面禀报。”当下机会难得,魏林放心道:“还请夫人多留神庆和园的那位兰荷姑娘。”
明锦闻言眉心微蹙,“兰荷?”
“王爷身边曾经跟着个叫知夏的婢女,夫人可有印象?”魏林问道。
明锦颔首,“记得。”
何止记得,简直印象深刻,京畿刺杀江既白那件案子里,利用雪盈偷走太子玉佩的人可不就是她吗。案发后她便消失无影踪了。
魏林此时提及她,莫非知道她的下落?
第111章 青出于蓝
“前几日我偶然发现,王爷命知夏易容潜伏在了那位兰荷姑娘身边。虽然不知道王爷这么做的具体目的,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妥。王爷对那位兰荷姑娘......似是格外关注,近几个月来,每月至少会去一次庆和园,兰荷姑娘的戏是必听的。”魏林说罢想了想,强调道:“在我看来,王爷对兰荷姑娘,并非儿女私情。”
当然不是为了情。
明锦听他这么说当下恍然,难怪副班主安排到兰荷身边的那个贴身婢女查不到更多的来历,原来是江仲珽的手笔,难怪了。
“多谢提醒。”明锦诚心道谢。虽说她在兰荷身边安排了人暗中保护,也始终没有放松对那个贴身婢女的戒备心,但现在知道了她的身份来历,着实大有裨益。
魏林哪敢承谢,忙抱拳回礼,“夫人言重,您对卑职恩重如山,卑职万死难报!”
明锦闻言神色正了正,呷了口茶才开口道:“魏林,我早与你说过,这是我与青葙之间的缘法,你不欠我什么。像是知夏的事,你给我提醒是情分,不给提醒是本分,这声感谢你是当得起的。昌王信任你,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将你安排在小世子身边。今后你在昌王府,只管继续做好你的本分即可,不必为难,你若真想替青葙报恩,将来有得是堂堂正正的机会,不在这一时半刻。”
一个有将军之能的人,不该困囿于报恩背主的两难抉择枷锁中,白白消磨了锐意。
思及明锦之前提及可以引荐他投身滇南军,魏林福至心灵一般洞悉到明锦对自己的赏识之处,不禁虎目一热,当即站起身单膝跪地行了个武官大礼,“卑职定不负夫人伯乐之恩!”
嗯,还算是个通透的。
明锦神色顿时缓和下来,抬抬手示意他起身,“咱们也该回城了,你再去跟青葙道个别吧。”
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团聚。
魏林站起身,目光坚毅稳重,道:“深谢夫人体恤,我们已经道过别了。”
对他来说,只要青葙的人还活着,分离并不算什么煎熬。
明锦心里涌上一丝赞赏。
不沉溺于儿女私情,勇决果断,嗯,可堪培养。
如来时一般,在接头的小树林路边放下魏林,普通的毫不起眼的马车一路平稳驶进城,驶进傍晚余晖下方才拉开繁华喧嚣序幕的平康坊。
不多时,一辆挂着镇北王世子府府牌的宽敞马车驶出闻香街,不疾不徐往家的方向驶去。
马车从侧门驶进府,正好是点灯的时候,田妈妈正抱着小公子在院门口附近看宫婢们点亮灯幢,一偏头就看到了从外面走进来的明锦,笑呵呵迎了上来,“元哥儿,看看是谁回来了?是娘亲呀!”
明锦紧步迎上他们,从田妈妈手里接过儿子,掂了掂重量,“元元,你怎么在这儿呀?是来迎娘亲的吗?”
江小元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只看着明锦笑,于是借着灯幢的光亮看清了抱着自己的人,亦或是怀抱气息太熟悉,认出了母亲,一头就扎进了明锦怀里,大脑门贴着明锦的胸口蹭了又蹭,无比依恋的模样,看得人心头化作一滩水似的。
明锦又爱又怜,可毕竟是自己生出来的小东西,知子莫若母,“他这是又作了什么妖?”
田妈妈忍不住笑道:“二爷送小爷回来,被元哥儿瞧见了,非要二爷抱,一时走得远了些,不小心尿了……”
明锦还是最近才发现的,自家这个小团子,别看人儿不大,坐都坐不稳,却是实打实的以貌取人。被长得好的人抱,乐呵得恨不得黏在人身上。被长得不符合他心意的人抱,恨不得睡到天荒地老,从头到尾都不睁眼。
小混球!
他爹的纨绔是个赝品,莫非他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他们家出个地地道道的纨绔?
明锦赶忙打住自己不着边际的念头,抱着看似要闹觉的儿子往院里走,问道:“二哥还在?”
田妈妈点头,“还在,特意等着您呢,应当是有话要说。”
明锦嗯了声,一路走过穿堂、游廊,等迈过正房的门槛,怀里的小团子已经贴在自己胸前睡得呼呼呼了。
这副熟睡中没心没肺的模样,还真是有乃父之风!
明锦暗暗腹诽,小心翼翼把他转交给田妈妈,自己则提步走向暖阁。
暖阁里,丁长轩正在指导阿勤练字,明锦没多打扰,进去打了声招呼就出来安排晚膳。今天老师送他回家后没有马上离开,江司勤就知道他应当是有事找嫂嫂,于是用罢晚膳后就借口去看元元避开了。
二哥跟江既白的身高相差无几,但身形上却明显瘦削不少,江既白的锦袍穿在他身上难免宽松。细想起来,这好像还是明锦第一次看到二哥如此“衣袍不整”的模样。
江小元还真是有面子。
“元哥儿的名字还没定下来?”吃罢饭,兄妹俩移步来到内书房。丁长轩看着叠放在临窗书案上厚厚一叠练字的纸稿,随口问道。
明锦招呼他过来坐,笑着道:“王爷还在想,估计这几日就能有消息了。”
从得知明锦怀孕开始,镇北王就开始酝酿孙子孙女的名字了,十来个月过去,还在纠结,足可见对这个长孙的看重程度。
想想江既白三兄妹的大名,据说都是镇北王给取的,丁长轩觉得外甥的名字应该能够靠谱。
“二哥,你今天特意等我,可是朝堂上有了什么重大变故?”明锦问道。
“也算不得什么变故,意料之中的事落实了而已。”丁长轩在明锦对面坐下,整了整略显宽松的袖口,道:“今日早朝,假钦差案正式结案,皇上最终还是选择了维护太子,只以‘识人不清用人不明’的名头罚他禁足三月反省。”
确实没什么值得意外的。
“那空缺出来的职位,可确定了递补人选?”明锦问道。实际上,她最关心的是这个。
丁长轩颔首,“皇上只在事关储君之位是否稳固时才容易感情用事。”
明锦了然一笑,“这个幌子继续挂着也并非全然无益,就此换来一些有真材实料又能踏实做事的人递补上来充实朝堂,还是很值得的。”
丁长轩赞同地勾了勾唇角,“不错,进步很快。”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这个妹妹审时度势时颇有种高屋建瓴之功力。成长速度如此之快,着实不禁让人惊叹。
这句话显然是夸她的,明锦毫不谦虚地受下。
“听说,皇上有意破格提拔你去南书房授课?”明锦问道。据嘉宁公主说,是皇上有一天闲来无事去翰林院晃了一圈,在门外旁听到她二哥给两位小皇子和阿勤上课,回宫后便萌生了此意。
两位小皇子是出了名的屁股坐不住凳子,在他二哥面前却温顺得像个乖宝宝,皇上自然刮目相看。
丁长轩不疾不徐啜了口茶,“嗯,确有此事,不过我婉拒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三元及第的考学经历已经让他光环罩顶,再加上一个比一个吸引人注意力的家人,短期之内,力求低调才是他的正道。
“也好。”明锦明白他的用意,低笑。
浸淫官场,确实也需要天分,他们家最有天分的,恐怕就是她二哥了。
丁家兄妹气氛轻松地商议着正事,半城之隔的昌王府内,兰羽守在书斋门口,听着里面传出来的毁砸声面色沉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皇上对太子的宽纵会如此没有底线?莫非真的如朝臣们私下里议论的那般,除非太子想不开宫变,否则没什么能撼动他的储君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