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班主贪花好色,起先也算教的勤恳认真,不好好学本事随时会被棍子侍候,待得她能登台,便不规矩起来,到底没能逃得了他的毒手。
遇上表哥,纯属意外。
彼时他是侯门贵婿,而她却早已委落成泥。
他是她此生的救赎。
……
金不弃守在床头,本来有一肚子话要倾诉,想要告诉她娘万芷柔这小贱人欺负她,淙洲哥哥对她视若无睹,就连金不言那个弃妇也敢轻视她,却被亲娘汹涌的眼泪给吓退了。
“娘,你怎么了?”
她小小声问。
苏溱溱浑然未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流泪不止。
“娘,你怎么了?我去找爹爹过来。”
她起身,袖子却被苏溱溱死死扯着,听到帕子下正在极力平复气息的哭音:“别!别去找你爹,娘一会儿就好了。”
金不弃只得坐了回去,小心守着她。
半盏茶之后,苏溱溱总算是哭的差不多了,这才想起来正事,吩咐贴身丫环绿锦:“你悄悄去打听一下,那班戏子现在在哪?侯爷那儿可有什么动静。”
不止是苏溱溱关注着戏班子的动静,金不语也派了人悄悄去盯着:“有古怪!”
高嬷嬷在她肩头拍了一下:“我看就顶属你最古怪,早晨穿的好好的袍子,只是去寿宴上转了几圈,没洒上酒菜就算了,居然带了一身墨汁子回来,我倒不知道世子几时爱学习了?”
碍于金不言在场,金不语不好说她差点被定北侯的砚台砸中,只能胡诌:“寿宴上酒菜熏的我头疼,全是人间烟火的味儿,还不兴我去书墨香里清醒清醒?”
金不语在肚里大骂——金守忠这个凤凰男,砸个茶盏过来都好,至多碎在地上,偏要将砚台扔过来,没砸中倒溅了她一身墨汁子,好好的一件新袍子被毁了!
辛苦高妈妈费了好几日功夫!
金不言久不在侯府,但也约略猜得出弟弟的处境,心里难免难受,又不想让金不语瞧出来,便捶了她一记:“你呀,几时才能长大?”
高妈妈道:“大小姐不必忧愁,世子淘气归淘气,该长大的时候总会长大。您也累了,不如去里间歇歇?”老奴好接着数落世子呀!
金不言带着丫环回房去休息,房间里只剩了高妈妈与金不语,她心疼的上下打量,压低了声音问:“可有砸到哪里?”
“妈妈觉得我是老实跪在那儿挨砸的人?”鞭子她都躲得开,何况砚台。
高妈妈抱着她的脑袋摸来摸去,还解了冠子在她密密实实的发根里试图找出来被砸中的包,经过她细致入微的检查,总算是放下了一颗心:“这次动手,又是为着什么啊?”
“戏班子。”金不语道:“妈妈可有见过苏溱溱的麻姑扮相?”
高妈妈压抑了一肚子的好奇终于爆发:“当年我陪着二小姐去万老夫人寿宴,见过那贱人麻姑的扮相,世子是从哪里挖来的这个戏班子,乍一看就跟年轻时候的苏氏一般无二,你没见侯爷眼神都直了?”她早知今日有好戏,便躲在一帮戏台下候着的仆人后面瞧热闹。
金不语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苏溱溱出身戏班子在幽州城也不是什么秘密啊,她何至于见到戏台上的麻姑便吓的落荒而逃?除非她心里有鬼!”
高妈妈也猜不透:“难道两人当年还有什么心结?”
谁知道呢。
金不语只想知道金守忠对戏班子里演麻姑的滟滟姑娘是何态度。
金守忠在书房里枯坐许久,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才吩咐外面候着的管家金余:“今日的戏唱的不错,你亲自去,重赏戏班子。”
金余带着二十两银子去侯府最偏远的客院,进门便碰上班主在院里盯着班子里的男男女女收拾家伙什:“这是怎么弄的?谁让你们收拾的?”
班主道:“世子爷说,等侯爷寿辰过了,便让小的从侯府挪出去,去她的别院住。”
金余深谙金守忠心意,想当年他可是金守忠在侯府的第一任长随,虽然是姜娴挑出来的,但他是个聪明人,很快便懂得应该听谁的话,这些年过的还都不错。
“你们不是世子买来孝敬侯爷的吗?以后就在府里安心住着,好好排练,待侯爷军务闲暇听一听解解闷!”
班主江庆接了定北侯的赏银,见金余意味深长的目光在滟滟姑娘身上扫来扫去,猜度其意再结合世子的暗示便心中有数:“咱们接了侯爷的重赏,卑贱之人无以为报,总要去侯爷面前磕个头谢个恩。管家您瞧,我这刚刚收拾弄的灰头土脸的,也就滟滟收拾的清爽,不如让她去侯爷面前磕个头?”
都是老油子,视线相接便知其意。
江庆其实是姜岚丈夫柳源手底下最长袖善舞的一个管事,迎来送往暗中送礼的事情不知道做了多少,今年苏州府官场动荡,怕牵扯了柳源,便让他躲起来歇着,正逢金不语要招兵卖马回来对付金守忠,柳源便将这心腹塞给她带来幽州助拳。
金余抚着一截鼠须笑的和气:“既然如此,滟滟姑娘请吧。”
滟滟姑娘前脚进了定北侯的书房,后脚苏溱溱与金不语都得到了消息。
苏溱溱从床上猛的坐了起来,神情惊惧:“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一直记得那事儿……”
当年二人在万府客房头一次,金守忠到底是已婚男,当时便察觉了异常,再三追问苏溱溱。
苏溱溱清白不在,原本活的如同行尸走肉,没想到天降救星,两情相悦的表哥竟然当真飞黄腾达了。她不管他身边有了几个女人,只想要死死缠着他不撒手,救她脱离苦海。
她当时便哭着要寻死,一字一泪倾诉:“自从表哥走后,我日盼夜盼,也得不着表哥半点音信。后来被我爹的债主拉去抵债,卖进了戏班子,原本想一死了之的!可心里总有一丝痴念,若是再能见表哥一面,便是让我死了也甘愿!天可怜见,总算是偿了我的心愿,只是我身子脏了,原就不配与表哥在一处,愿表哥此生夫妻和美!”
她一头撞向柱子,被身手敏捷常年习武的金守忠一把拉了回来。
当年的誓言犹在耳边,他既愧又悔,感动于她的痴情,愧疚于自己未能及时回乡践诺,让她白白吃了几年的苦头,当时揽着小青梅边吻边流泪:“你也是身不由己,有什么错?往后这件事情谁也不许提,你也不必为此事寻死觅活,我这就想办法接你进府,虽是妾室之位,但你是我心里的人,谁也越不过你去!你为我受了这么多苦,我一定加倍补偿你!”
果然此后这件事情烂在了两人肚里。
时间久了,苏溱溱在富贵乡里迷了眼,早忘了来时之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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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第十九章
金守忠坐在书案后面,若有所思盯着盈盈跪拜的少女,听那少女声如莺啼,娇声婉转:“滟滟代班主谢侯爷厚赏!”
“你叫滟滟?”
“是。”
“抬起头来。”
滟滟大胆抬头,金守忠细细打量,又觉得五官与苏溱溱略有不同。
滟滟的骨相与苏溱溱极为相似,走的也是苏溱溱的路子,楚楚可怜的同款美人儿,卸了妆一双眼睛妩媚动人,似含了两汪春水,比苏溱溱年轻时候还要惹人怜惜。细究起来,五官却与苏溱溱稍有不同,比年轻时候的苏溱溱要更为精致漂亮,更要有灵气。
也许是寿宴多喝了几盅酒,金守忠听见自己一颗久经世情的心脏没来由狂跳了两下,仿佛回到了那些年费尽心机挣军功讨好姜成烈的年纪,屈居人下,心中揣着久别狂思的姑娘,却违背本心去接纳定北侯家里娇纵的二小姐。
后来想办法熬走了定北侯父子,再次见到苏溱溱,他将心爱的姑娘从烂泥坑般的命运里救了出来,当时甚至想过要带着苏溱溱衣锦还乡,让狗眼看人低的舅舅睁大眼睛看看。
还是苏溱溱流着眼泪死死拦住了他:“表哥,自家里人把我推出去抵债,就当我偿了他们的生养之恩,这辈子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以后,我只有表哥了。”
她如是说。
他终于得偿所愿,功成名就还有最心爱的女人陪在身边,此后还陆续生了两儿一女,天遂人愿连碍事的姜娴也郁郁而终,环顾侯府后院,便只有他们二人,当真应了年轻时候的誓言: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侯府后院的日子似乎甜蜜到永远没有尽头,然后再浓的情过久了,也变成了平淡而无波澜。渐如一潭死水的过了这么多年,而滟滟便是骤然间投进死水的一粒石子,激的定北侯回望年轻时候的路,也不知为何,忽然涌起了一点不甘。
他酒意上来,随意的招招手:“过来。”
滟滟本来便是娼门之中专门培养出来的戏子,为了满足那些喜欢听戏的大佬们的特殊癖好的清倌人,还未挂牌子便被金不语赎了出来,以世子口述的苏溱溱为模板紧急培训,这才带回了幽州上岗。
她眸如春水,温驯服贴,款款过去跪伏在他脚边,金守忠捏着她的下巴,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你……可还是清白之身?”
滟滟顿时羞红了脸,声如细蚊:“嗯。”
金守忠趁着酒意掐着她的细腰将人提了起来,仿佛搂住了二十年前的青春旧梦,而他还是那个对表妹心存期待的少年郎,他们之间没有姜娴,也没有什么好色的班主。
只有他与她。
他们两个。
室内的烛火忽然跳动了几下,燃烧的更旺了,映出墙上一对相拥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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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轩堂内,金不语支颐闲坐,下首吊着膀子的独狐默被逼读着一本坊间男女相爱的话本子。
独孤默初进侯府便被交到高妈妈手底下听差遣,高妈妈见他一副羸弱之相,还吊着个膀子,听说还是被她家世子给弄折的,便起了慈悲心肠,也没有指派他做什么活计,只叮嘱一条:“明轩堂的人,这府里只认世子一个主子,若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做出有违明轩堂之事,打死丢出去喂狗!”
到底是将门虎女身边侍候的积年老仆,“打死喂狗”几个字说的掷地有声,教人肝胆俱颤。
独孤默做定北侯府世子的小厮,头一回侍候主子,便是被世子召来读坊间有关男女情爱的话本子。
那话本子里,男主是个心比天高的穷书生,以金不语的点评,他唯一会的生存技能便是谈情说爱,在一次庙会卖字画之时有缘见到了善良的富家千金,对方见他衣食无着,便买了他的所有字画,用来接济穷书生。
没想到书生却当富家千金对他一见钟情,于是死缠烂打,用尽一切手段非要得到富家千金,见到小姐之时情话不断,不见之时情信不断。而从未见识过年轻郎君热情的富家千金竟然被这样汹涌澎湃的爱意给打动,渐动了凡心。
独孤默正读到:“……他为你,不思量茶饭,黄昏清旦,望东墙淹泪眼,衣衫渐宽。”
“不对不对,你这个读法不对啊!”金不语打断了他:“要加点感情!感情你懂不懂?”少年是个俊俏少年,声音清朗好听,奈何板正的好像是个电子音:“你要让本世子听出男女之间的惆怅情丝。”完了还要嘀咕:“这缺心眼的小娘子到底看上他哪一点了?写书的别是个智障吧?”
独孤默:“……”怕不是世子你是个智障吧?!
他心想:若是学堂里的学子随便打断先生读书,恐怕戒尺早都被打断好几根了。
但……他读的不过是坊间传的才子佳人的话本子,还是个不靠谱的主子,听个话本子都不能安生,时不时便要打断他,嫌弃他读的没味道,寡淡如水,还要对书里的人物点评一句。他实在忍无可忍,回一句:“许是看上那书生俊俏风流!”
金不语还当他是个没得感情的复读机,没想到也有发表高见的时候,顿时找到了知音,还与他分享心得:“阿默,你说的好有道理。你想啊,咱们初相识,若是你鸡皮鹤发蓬头历齿,皱纹多的能夹死蚊子,就算是本世子撞翻了人,下马扫一眼,也只能找个大夫回来,而不是共乘一骑亲自护送你去舒家医馆啊。”
独孤默:“……”这是人话吗?
他不动声色的默默往后挪开一点,暗中想要跟这个脑子有病的世子爷划清界限。见她还要摆出一副深入探讨穷书生跟富家千金爱情故事的架势,吓的他连忙用书遮住了脸庞,继续用一板一眼的声音读下去。
“那书生见得小姐,三魂丢了七魄,一缕儿情思剪不断,神魂不属,只盼着执玉人手,花前月下,共诉衷肠……”
“那小姐,羞答答低垂粉颈,娇怯怯暗抛媚眼,心慌慌来情切切,万般愁怅怎诉的完?叫一声‘冤家’且听我道来……”
读至此处,那不要脸的世子竟然劈手夺过话本子,紧握着他吊起来的那只手,唱作俱佳道一声:“冤家——”
独孤默从小见识过不少向他明示暗示的爱慕之意,这是头一回被恶心了个彻底,他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左胳膊骨折使不得力,左手落入世子掌中竟似落进了火坑,浑身都不自在,唯有扬声求救:“高妈妈——”
高妈妈闻声而来,见到世子的轻浮模样,提起鸡毛掸子作势要揍她:“世子,你是昏了头了吧?他一个断了胳膊的读书人,能经得起你的折腾?”
独孤默借机逃出生天,远远站了开去。
金不语大喊冤枉:“高妈妈,我只是教他怎么读书啊!”
高妈妈:“得了吧,黎英都跟我说过他的来历,阿默能考上状元,还用得着你教他读书?反倒是你,应该跟他读书才是。”
“这怎么能一样呢?”金不语躲着高妈妈挥舞的鸡毛掸子为自己辩解:“他就是个书呆子,书都读傻了,我这是教他开窍!开窍你懂不懂?”
独孤默:“……”我谢谢您啦!
“反正不许你去闹他!”高妈妈警告他:“让他安安生生养伤。”
金不语自己拉过话本子,嘀嘀咕咕:“他是伤了胳膊又不是伤了脑子,怎么就不能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