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秀娥有太多的难题和委屈,纪四娘的话能引起她那么大的反应,实在是因为这宿敌踩到了她最痛的地方。纪四娘说的是对的,她没了丈夫,三个儿女憨的憨、病的病,健康的儿子不贴心也没有显出特别出色。她能怎么办?她一直在咬牙硬撑着,不敢有一点松懈,没了当家人,她再软弱一点,岂不是要被人生吞活剥了去?
她忙着家里家外的张罗,忙着与娘家保持联系,忙到根本没有办法闲下来好好的哭一场,悼念过得最好的一段婚姻生活。然而她还是把事情搞砸了。
积累了这许多的情绪,她终于哭了出来。
乔灵蕙对亲娘有许多不满,终归是骨肉亲情,也哭得泪人一般。公孙佳被母亲揽在怀里,享受了片刻有人倚靠的错觉,母亲的怀抱很温暖,她却不能沉迷其中。揉揉发酸的鼻子,公孙佳嘟嘟囔囔地说:“行吧,以后咱们好好过。”
公孙佳先收了眼泪,命人给钟秀娥打水洗漱,再安排乔灵蕙的住处,钟秀娥拿热手巾敷着眼睛:“你也去歇着。”
“我去见见单先生。”
“你……”
“以后有我。”公孙佳笑笑,披上斗篷出去了。
身后,钟秀娥坐在床上,眼也不敷了,喃喃地对乔灵蕙道:“坏了,她还是上心了。”
乔灵蕙有着换了几个爹的经历,倒能理解妹妹:“她这不是冲您,是冲她自己。这些天您心里不好过,她难道就好过了?这根子,阿爹丧礼上就埋下了。”
钟秀娥心里没好受多少,说:“你睡去吧,明天一定要早早回家。婆家……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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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去了书房,单良果然已经等着了,看到她来,从座儿上起来了。
公孙佳道:“先生坐,干嘛起来呀。”
单良郑重地一揖:“恭喜少主人。”
公孙佳扶起了他:“先生这说的什么话?不是一直叫我药王的吗?”
单良道:“药王,还是药王,又不是药王了。”
“咱们还打什么机锋啊,”公孙佳失笑,“就是药王,您也还叫我药王,顺口。您是我爹都看重的人,就别再拿这个考我啦。都说女大不中留,要我说,女儿如我还是可能留下来的,反倒是才大了不可强留。您的本事阿爹必是知道的,所以他安排了一切,独没安排您。”
单良也笑了:“他懒得操我这份心啦,让我自己看着办。”
公孙昂给他留了一大笔钱、几封给不同亲朋的信,随便他自己决定。还说:“别人我都能安排,唯有你的才华应当由你自己来审时度势。不必拘泥这几个人,但是这几个人见到我的信,一定会供你有个栖身之所,以待时机一飞冲天。”
对于栖身之所与飞升之地的考虑,他统共就想了一个白天,晚上就被公孙佳的到来打破了。与外家结势,又不是完全依附,单这一点就让单良刮目相看。
形势使然,许多小姑娘从出生就养成了一种“要有个依靠”的想法,也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因为大家都这么想的。人越是突逢打击前后反差越大,越容易走上凡事都要自己做以证明自己能力的极端。谁能第一时间从这两种想法里跳出来,谁就是天性能成一番事业。
“全靠别人”和“全靠自己”这两个坑公孙佳一个都没跳。
对家将,光施恩不行,光威胁也不行,过于冷酷不行,总打感情牌更不行,威势压人不好、没有威严更是一种自杀。
所有这些一正一反的,不能放弃任何一条,必须两样都选,然后一碗水端平了。
每一条,公孙佳都站在了最合理的范围内做到了平衡。也许还显青涩,但都是小瑕疵。“动用自己能动用的,去完成自己想完成的”,她说得比单良自己总结得都妙。
没有什么栖身之所比这里更适合单良了,即便要一飞冲天,相信公孙佳非但不会拖后腿多半还会一起飞。一个极好的盟友。
公孙佳大约也在观察他,只是她现在的选择并不多,单良现在还站在一个比较有利的位置上,当然,下注要快。公孙佳做的事,显然有很大一部分是瞒着长辈的,但钟祥也不是吃素的,等他发现了,大概率是不会把公孙佳只娇养了事的。到时候再投诚就没意思了。
两人都明白彼此的处境,观察试探也差不多了。
两只狐狸把话说开,都是一阵轻松。
单良笑问:“真上表?”
“难道能不上?”
“想写什么?”
“我没错,下次还这么干。”
单良横了她一眼,提起笔来,慢吞吞地把这层意思写了,前面加了个“孝”道的小论文,中间夹了个“孤儿寡母世道艰难”的诉苦,最后是一个孝女的决心。笔在砚台里翻了两翻,又加了一段:他们活该,但是打扰到了陛下休息,真是我的罪过。哦,让京兆白忙了,很对不起,我以后少给大家添麻烦。
公孙佳眉开眼笑:“这样就好!”
单良吹干了墨迹,道:“今年过年……”
“正日子当然在家里过,该走的礼还照原样,我倒要看看人心究竟是如磐石还是像走珠。”
“嗯。荣校尉去安排人了?”
公孙佳早就着手安排私兵等事务,许多准备工作都要通过单良,单良对她的计划也是心里有数。
公孙佳道:“对,本来想养足五百的,后来发现,一时半会儿没有那么多合适的,就挑了两百,一百男童、一百女童,我原就打算多养些女童的。”
“护院还是役使?要先想明白。”
“都有。咱们家的事儿都安排得差不多了,私兵也减了,人也安排好了,”公孙佳顺口说了一下自己做的事儿,“以后还是养精蓄锐,静观时局变化。这关起门来过日子,养一园子肥嫩乖顺的小母鸡,给黄鼠狼备饭呢?”
单良喷笑。
公孙佳道:“我的长处和短处一样明显,长处是还不算笨,又有外家,还有父亲留下的势力。短处就更明白了,我是个女儿。我的园子里,必须有一群母狼,头狼只能是我。”
单良道:“都说扬长避短,有时候长、短也未必就那么分明,运用之妙,在乎一心。”
“那咱们就慢慢琢磨吧,反正接下来守孝,总有两三年时间。对了,阿爹以前还有些暗棋的?他走得匆忙,没有全部交代。”
单良道:“我知道一些,然而将军出身是陛下心腹,有些事情我适合知道,有些不适合知道。其中分寸药王自己斟酌,有些也不要追究太深。”
“先生太小心了,好,这事儿我担了。”
单良道:“谨慎是必要的,将军一生有三个好处,勇毅果敢,谨慎聪明,公平公道。”
“是。”
单良又说:“今日之后郡王待药王会有所不同。药王要切记,你已经是公孙家的当家人了。”
“这是当然。”
“与纪家的事么,早就不能袖手旁观了,但也要有个分寸。”
“您总说分寸,我明白啦,可这分寸有时候真是伤脑筋。”
单良道:“养好身体,好好吃饭。”
“哦……”
与单良聊完,公孙佳心情大好,先目送单良出去,再让小林加紧对书房的看守,最后才是坐上肩舆回房。
窗纸上透出温暖的光,阿姜推开门,撩起帘子:“主人回来了……夫人?”
钟秀娥坐在灯下,看到女儿回来,站了起来。
公孙佳上前几步,有点意外:“娘?”
看到公孙佳面色不错,钟秀娥吐出一口气:“好好烫烫脚,解乏。唉,你……”
“都让我不要放在心上,我看没放下的人是您,”公孙佳解了斗篷,走近了指着自己的脸说,“瞧瞧,有哪里不好了?”
分明就是有哪儿不一样了!钟秀娥有一种直觉,女儿变了,她开始后悔,不该说了重话。好在她也不是个爱悲春伤秋的人,立时下了个决心,以后都让小女儿少操心,不然把孩子累死了怎么办?
第13章 秘匣
钟秀娥打定了主意便会执行,她不跟公孙佳争执,安排公孙佳睡下后自己也回去休息,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第一件事是把乔灵蕙赶回婆家去。
乔灵蕙道:“就让我吃个饭又怎么了?家里缺我这口吃的吗?”
公孙佳直笑,对高个儿的婆子挑挑下巴,这婆子前两天刚被她审过一回,麻溜的给乔灵蕙搬了张椅子放在对面。乔灵蕙其实也担心自己的蠢儿子,却不肯失了场面,坐了上来捧起碗:“啧,香!”
钟秀娥好险没有一筷子抽到她的头上。
公孙佳道:“阿娘,阿姐大清早回家,万一有个什么事儿要办,怕要饿一早上,到时候您又该心疼了。姐夫又要挨骂。”
“我才不心疼她!”
姐妹俩互相扮了个鬼脸,还算轻松地吃了一餐饭,乔灵蕙可再也不能耽误了。公孙佳道:“等一下,昨儿从庄子上带了些土仪,捎回去。”已有管事把东西准备好,回说装好车了。乔灵蕙也高兴:“成!庄上的腊味是最好的!”
终于打发走了大女儿,钟秀娥在考虑怎么让小女儿休息,公孙佳已经起身:“我也消消食。”
“别走远,冷。”
“也就去书房找两边杂记。”
“看多了又要头疼。”
“让她们读给我听,解闷儿。”
钟秀娥道:“那也行,去吧。”说完便往前面去找单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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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说找杂记是假的,真实目的是去书房找东西、议事,同时考虑继续读书的事儿。
就很难,因为她断档了!
她外公虽然是武人出身,但是皇帝陛下自己却是个文武都能提得起来的,酷爱督促自己人学习。钟祥是识字的,只是在这上面没天赋而已,打天下主要是靠拳头,文字不是主业,“文学”是谈不上的。皇帝最初也不要求自家子弟追求“文采风流”,而是要求“明理”。
前头正刀兵相见呢,后院小崽子们见天的风花雪月那不是坑爹吗?
这根子当年就埋下了,后来要“收士人之心”,己方的文化依旧是个短板。钟、朱这样的人家可以让子弟给皇子皇孙当陪读蹭最好的老师,公孙佳连陪读这份工作都不用做——打小就被捧着护着,就怕她被规矩给憋屈了。
公孙昂给她聘了蒙师教识字,后来再让她读点书,单良有时候也给她讲点课。公孙昂自己是皇帝的马奴出身,多少受皇帝的影响,给闺女读的不是“一生一代一双人”而是经史,打完仗回来,抱起闺女来就看个沙盘指指点点个地图讲讲才打下的江山上的不同风景。
钟祥看重公孙昂,表达的方式之一就是时不时让女儿外孙女回来,在各种合适的场合捉来外孙女放在膝上。
好动的表兄弟们放飞自我去了,有心文学的也不感兴趣避开了,姐姐们踢球扑蝶去了,只有公孙佳一个人,身娇体弱跑不动,老老实实呆着,眨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听着天下最凶戾狡诈的武人——她外公——吹牛。
钟祥等人聊天,她也能听得入神不吵不闹,祖孙其乐融融。亲爹、舅舅聊的都是这个话题,女性长辈们大部分也经历过战争,时常听男人们比划又打下几座城,全家都习以为常,不觉得让她听这个有什么不妥。
家人的呵护之下,公孙佳就这么乖巧无知的长大了。
现在问题来了,她接下来要怎么找同等水平的一群“启蒙者”?一个单良是不够的,公孙昂固然重视单良,也没把身家性命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不是?还得自己拿主意。
公孙佳扶住了脑袋,她的偏头疼又犯了。
阿姜道:“才忙完大事儿,就歇着吧。别去书房了。我给你按按。”
“不用,”公孙佳摇摇头,“就去书房,卧房太小了,憋闷。”
她的卧房一点也不小,冬天为了保暖才隔的隔扇,到书房这会儿也是进小隔断里头。她既然发了话,众人还是肩舆给她抬到了书房。进了书房,公孙佳就让人把她的发髻拆散了,头发无拘无束的披散下来,终于舒服了。
趿着鞋,书架上翻出一只不起眼的黑匣子。这匣子一尺来长、半尺来宽、一扎来高,里面装的却是公孙昂留给女儿的杀着之一。
公孙昂对身后世的安排颇费了一番思量,留给女儿的除了家业、难题,也有后手。譬如荣校尉这等忠仆,又譬如这一匣子公布出去能掀翻大半个朝廷的消息。
都是公孙昂历年来收集的权贵们的阴私、不法之事。有些秘信本身就是铁证,有些只是一条消息,但也足够骇人。
匣子用的是机关锁,几道交错的齿轮旋到正确的位置,再加上钥匙才能打开。
公孙佳开了匣子,慢慢拣着纸张,最终定格在一张“纪宸部将师括屠王氏庄,掳子女金帛而还”的纸上。瞄了一眼落款日期是一年前,记下“师括”这个名字,箱子依旧锁好放回原处。公孙佳坐在宽大的圈椅上,指尖敲着扶手。
纪宸是乐平侯纪炳辉的儿子,纪家这一代最能打的人。如果说陈亚是自认的“一时瑜亮”,纪宸就是真的几分“瑜亮”气象的人。尤其他还年轻,今年不过三十岁,正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可惜生得太晚,早生十年,未尝不能为他的父亲争到更大的优势。师括这个名字就有点陌生了,不过被公孙昂记上一笔的……
公孙佳深思:得让荣校尉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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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人人到,荣校尉回来覆命。
公孙佳将两百童子交给他,听到消息的人也都不意外。荣校尉是公孙昂手下第一忠心的人,不论忠心,他的本领也是不小的,口又严。经他的手调教出来的人,不能说个个都是他的翻版,反水的概率一定是最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