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道:“不过是妄想罢了。”
太子妃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说:“要真是这样也就罢了。今天,我使人往中宫那里送东西,回来说看到陛下召了药王过去。”
太子嚼完了橘子,示意不再吃了,说:“哦,阿爹想起来一些事,要找九儿以前的地图之类,让她送进宫来的。你不用担心这个,我看着呢。你若得闲,看看谢宫人吧,别再出乱子。”
太子妃道:“可是……容我说句冒犯的话,少男少女,万一……”
太子摆摆手:“怎么会?你想得太多啦。”
“那阿爹今天召见,设若问了什么……”
太子笑了:“阿爹的心,不会因为几句话就变了的。你还是将心思多放在自己家里,阿昺长这么大了,后院还是乱糟糟的。”一句话就将太子妃的心思给钉在了章昺身上。章昺是她的立身之本,太子这话对章昺显是不太满意的,太子妃只得暂将心神收回,暗道一声娶妻不贤果然是祸根。
太子妃与太子二十几年夫妻,多少对太子有些了解。太子说出这话来,面上不显,心里已是不耐烦了,她便识趣地起身:“也好,我去看看那个孽障。”又低声吩咐宫人果子放一阵儿皮都干了,等会儿太子要是不吃,就换新鲜的送上来,说完这些才离开。
太子握着书,摇摇头,内心一片平静。这件事情,他知道的远比太子妃想象得多,他考虑的也比太子妃认为的更复杂。早在太子妃注意到之前,太子就已经将此事查明了。
他没盯着公孙佳却对燕王一家看得很紧。公孙佳和章晃的事儿,他早就有所耳闻,章晃频繁跑公孙府,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倒不是瞧不起章晃,这小子打小就很会讨人喜欢,但是太子莫名其妙地对公孙佳就很有信心,认为公孙佳不至于被章晃给晃花了眼。
他又想起来公孙佳说的“考验定力的时候到了”,也从来没在皇帝面前提起什么章晃跑小姑娘家里这类的事,皇帝面前只当自己不知道。私下里,他也有人可以为他解惑,比如问一问女婿钟源。
钟源与公孙佳虽不是亲兄妹却也差不多了,太子只要稍一提及,钟源就能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只是借些书籍看看,药王一向有分寸。您要觉得不妥,我回去就让她少与这些人往来。”
态度很端正,太子也就得大度:“无妨,一个孤女,凡事都要小心。”
钟源似是解释地说:“她失了依靠,就像溺水的人看不到希望,总要抓住点什么才能安心。”
太子道:“她怎么会没有依靠?我们不都是她的依靠吗?抓什么不好?抓根稻草!”
钟源道:“陛下与您怎么会是稻草呢?”
太子更惊奇了:“什么?依靠我们?那她跟燕王家纠缠不清做甚?”
钟源一脸的无奈,说:“多少沾点交情,怎么一刀两断?那岂不招人议论?她一个孤女可怎么扛得住呢?再说了,”他凑近了,对太子说,“阿爹,您想,陛下现在会认为自己的儿子、孙子是个恶人吗?他们既不是恶人,那有谁瞧陛下的儿孙不起,对他闭门不纳,岂不要招陛下厌恶?”
又来了,又是这个——皇帝不觉得燕王不好!太子理智上知道这句话是对的,每每听到了就堵得慌。
钟源跟他解释完了,又再三保证,他们一定是站在太子这一边的——只要别让纪家太张狂。钟源还很好心地提醒太子,乐平侯又在整理推荐名单了,他的人要上去,除了朝廷多设冗官,就只有将别人挤下来这一个办法了。这又是要得罪人的。
太子问他怎么知道的,钟源道:“乐平侯家,宴会开得大,士人以登门为荣。书生轻狂,吃醉了胡说八道了一些,不少人都知道了。”
太子得到了消息之后,费力与赵司徒等人做了数次沟通,才将这些人暂时稳了下来。
既然已经经过了这么一番洗礼,太子妃再提燕王世子的事情,已经不能让太子动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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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皇帝又召了公孙佳,太子还是很关心的。他不认为是为了什么章晃与公孙佳的破事,更重要的应该还是战事。纪氏有东山再起之势,也是因为战事。燕王重新得势,也是因为战事。
当活人都显得无用的时候,就想起死人的好来了。何况公孙昂留下的东西确实有点门道,而公孙佳也没有辜负她的出身,整理出来的文档、图册都很实用。此时召见,应该是为了正事。
太子将书一扣:“来人!备辇!”他要去见皇帝。
太子所猜并不错,皇帝召公孙佳还真是为了公孙昂留下来的东西。皇帝除了一开始起兵那几年过得不大好,后来是越过越顺的。与胡人的战争,搁在他起兵初期,能打成这样已经不错了。但是他前有钟祥、后有公孙昂,打得太顺,突然之间没了“势如破竹”这样的好消息,让他很不适应。
今天,刺激他的消息是——给燕王准备的老将又病死了。他一边下了旨,命有司协助处理丧事,一边思考换新的副将。越想越难过,又想起公孙昂来了。想到公孙昂,又想起前两天有人向他暗示:燕王家有奇怪的举动。
进言的是一个老御史,名气不大,岁数不小,却是从前朝一直活到现在的。因年龄与皇帝相近,皇帝近来身边同龄人越来越少,也有些与这种年龄的人聊天的需求。皇帝向来是个有亲和力的人,老御史近来与皇帝聊天聊得多了,心中不免亲近。
一亲近,就跨过了一条界限——他向皇帝说起了燕王。对皇帝说:“陛下若要江山稳固,就不该给皇子太重的兵权,这样会养大他们的胃口,觊觎东宫的。哪怕是民间,弟兄还要争产,燕王并不安份。前几年不必太担忧,是因为烈侯还在,他能镇得住,如今烈侯也薨了,军中没有这样有份量的人。太尉也已老了。”
皇帝当时就冷了脸,他当然不会认为自己儿孙有问题!不过老御史说的话虽不中听,他也没有发脾气。他老了,最关心的就是江山的延续,他需要将隐患尽量的消除。
索性将公孙佳也召了来。
于是便有了见面时的对话。公孙佳一答完,皇帝就放心了。皇帝的心里,自己的孩子当然是好的,公孙佳也立场明确,则老御史担心的事就不存在了。章晃也没有想如何如何将公孙昂的势力给接手,行了。
皇帝收了图册之类,又问公孙佳:“这些都是你亲自整理的?你都看得明白?”公孙佳也都答了。
皇帝将她打量了一下,忽然问道:“我的安排,你怎么看?”
公孙佳本已知道皇帝的安排,此时还要请示:“陛下是什么安排?”
待皇帝讲了他的那个“Y”阵型之后,公孙佳犹豫了一下,说:“臣不知兵事,只看得出来是很稳妥的。但是……”
“嗯?”
“燕王居中,恐怕统御不了前出的两路大军,他威望不够镇不住老将也镇不住贵戚,顶多是不会被他们压制。不过这样也差不多够用了。这两路前出的大军,他们配合不起来,没磨合过,恐怕没默契。也就是各自为战吧,强要配合怕会出岔子。”说着,她也是一声叹息。要是她爹还活着,这些问题都不存在,那是多么的妥当啊。
皇帝认真地看着她,问道:“你看纪宸与朱罴,他们的战力如何?”
公孙佳傻眼了:“啊?”
“啊什么?问你呢!”
“我……我不知道啊……”公孙佳整个人都很懵,“我都没见过他们排兵布阵,哪里知道啊……”
她越说越气弱,有点丧气,这个真不是她的长项了。皇帝将她看了又看,问道:“不知道排兵布阵,怎么敢品评我的安排?”
公孙佳道:“那个我能看得出来呀。看得出来,您问了,我就说,这有什么敢不敢的?”
皇帝忽然失笑:“你很好,你的东西我留下了,你回去吧。天冷了,不要往外跑了,好好在家里休养。”
公孙佳有点摸不着头脑,出了殿门,才有郑须新收的养子小声告诉她:又死人了。
公孙佳心道:入冬了,这一茬怕是还要再死几个,怪不得让我别乱跑。陛下也是够难的,但愿燕王别再给他惹麻烦了。若是燕王因为贪欲伤了老人的心……公孙佳捏紧了拳头。
公孙佳与太子没有撞上,太子到的时候,公孙佳已经出宫了。他在路上也听到了讣闻,见皇帝的时候就有了一个谈资。皇帝摆摆手:“都知道了?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派谁合适。”
太子将眼睛往皇帝身前巨大的书案上一扫,道:“这是?”
皇帝笑道:“哦,药王又理出些图册来,你也来看看,我看她比那些人理的都清楚。”
“她?”
皇帝笑了笑:“她呀,一片赤子之心,澄澈见底,比你们都明白易懂。她必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沾枕即眠的。你们呢,想得太多,不容易睡好。”
第113章 澄澈
公孙佳有小两年睡得不怎么样了, 她想的东西一点也不比别人少。
皇帝对太子说的那些个话她并不知道,她甚至不能保证自己能够猜到皇帝的心思。坐在车里,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往后一仰, 脑子一丁点也不想转了。阿姜见状摆了摆手,车子缓缓地起步,越跑越快, 内外一片安静,除了呼吸声、车子动起来的声音,再没有一点响动可以惊动公孙佳了。
回到府里,钟秀娥依旧在等着她。公孙佳打起精神来,往脸上挂了一个笑:“阿娘。”
钟秀娥道:“哎哟, 累了就别笑啦!跟我还这么假客气什么?说说,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想起来叫你过去了?”
钟秀娥心里其实很慌, 她对她舅不能说是了解, 却有着与她那个皇帝舅舅几十年相处的经验。这个舅舅吧,是个好人,平时也很慈祥的,但是呢……说实话, 她舅对女人并不如对男人重视。钟秀娥的经验是, 当年她要嫁公孙昂之前,她舅召见过她,除此之外,没有特别的召见。
前半段, 她舅忙着造反,没太多的空闲理她,很多时候是问她的功课之类的,钟秀娥是个学渣, 就怕。后半段,她舅见她也多半是因为她的婚姻、她的丈夫之类的。钟秀娥跟舅舅算是亲近的,也只有这些个相处的经验。以己度人,钟秀娥最怕的就是她舅突发奇想,要给她闺女做个媒什么的,那不就完球了?真到那个地步,除了跑到她舅门前上吊,她真不知道该怎么了。
公孙佳不知道钟秀娥在慌些什么,钟秀娥装得再镇静,公孙佳还是能感受得到亲娘的不安。她就有点奇怪了,怎么皇帝今天有点怪,亲娘也有点怪了?答道:“是问阿爹当年的一些图册之类,我给献上去了。”
钟秀娥很不放心地问她:“没别的事了?”
公孙佳上前挽着钟秀娥的胳膊,两人往上房里走,边走边说:“没有呀,阿娘是觉得会有什么事吗?”
钟秀娥道:“没,没什么。就怕猛地出什么事儿。”
公孙佳道:“眼下没什么事儿,您就放心吧。陛下的心思可不在咱们身上,他且得看着纪家呢。”
说到纪家,钟秀娥就理解了,对呀,还有谁会比纪家更能惹人烦呢?她的心略放松了些,说:“你也是,天冷了,好好歇着。”在她们这一辈人的眼里,一冬一夏是对体弱的人最不友好的时候,得静养。
公孙佳跟皇帝对完了话,自我感觉还凑合,她不敢保证自己就猜中了皇帝的想法、合了皇帝的心意,又不能有事就去问钟祥这个卧病的老人,但是为了自己的目标她得拼一把。回来之后,她没有召唤单良、荣校尉、薛维等人复盘,而是自己坐在窗下榻上静想了一阵,觉得没有什么纰漏了,才缓缓地起身,问道:“祭品都准备好了吗?”
公孙昂过世两周的日子又快到了,这样的祭奠是必须认真准备的。
阿姜答道:“都备得差不多了,还有些鲜果不好先拿过来也都预备下了。夫人都有数儿。”
公孙佳轻笑一声:“哎,要不是阿娘,我都不知道该忙成什么样子。”阿姜也笑:“想来夫人也会这么说,要不是有您,她老人家也不知道要忙成什么样子。”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笑过了,公孙佳还不能休,她得开始准备过年了。时已入冬,公孙昂的两周年祭是一件事,自己的产业陆续开始结算了,先是田庄的耕种产出,这个核算完了就是租金之类,又有些杂项。还有年礼,打拼到了公孙昂这个地位,多半得别人给他送礼,到了公孙佳的手上,她还要顾虑一些其他的人,有些人离京城远一些了,还得提前送,现在就得预备上了。
又有之前那个“养老院”,公孙佳还得跟阿姜合计一下,除了当年的旧人,宫里是不是有什么人也想凑这个份子。这些都是宝贵的情报资源,甚至不需要他们主动打探什么,他们的身上留下痕迹,对公孙佳都是有用的。
阿姜办这个事很可靠,慢慢地向公孙佳汇报着有多少老人近来病了,又有几个宫里的人拿了钱帛来要求凑个份子买点田产占间房,预备在宫里伺候不动的时候出来养老。公孙佳慢慢地听了,没有听到郑须的名字,眉头微蹙,又舒展开了,暗笑自己想得太多:他自己置办田园宅邸都够了,哪里用去庙里度过余生?且听说郑须在宫外也置了个家,那就更不用她来操心了。
想了一回,公孙佳对阿姜说:“不要什么人都收。”
阿姜道:“明白的。况且——”
“嗯?”公孙佳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阿姜在公孙佳的目光下没绷住,飞快地说出了下文:“他们宫里也有些人三五成团的,凑个份子,置办点小产业。多半是宦官们,凑个庙观什么的,像是学咱们的。宫人们倒少,唉,兴许还想着出宫回家吧。真是傻。”
公孙佳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问道:“怎么傻了?”
阿姜道:“她们纵使出了宫,又有多少人有家可归呢?”
公孙佳想了一阵儿才想明白,宫女们入宫服役是少有出头之日的,宫中放出宫女的时候是很少的,许多人从少年熬到白头,甚至没等白头就熬死了。她那个“养老院”也因有些老人求情,收葬了几个青年就死掉的宫人,有些人连正经名字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