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嘀咕了一声:“一对天残地缺。”
郑顺张了一半的嘴又停在了那里, 皇帝一回头看到了他, 问道:“你愣在那里做什么?去把太子叫过来。”
郑顺心思转了好几转, 口上手上却一点也没有迟滞的样子:“是。”转身出去亲自去找太子,出殿门的时候想的还是“为何不宣太尉、司徒共议大计”,走到东宫就已经变成了“许是伤感了, 想父子俩说说私房话”。
到了东宫, 太子也还没歇息,赵成德死了, 他也睡不着。郑顺将太子请到皇帝面前,自己又缩回角落里,心里琢磨着那句天残地缺,涌起一股悲凉之感。
太子认为皇帝深夜召他过来, 应该是为了赵成德的事情,哪知到了之后皇帝一言不发,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父子俩呆坐了一阵,太子轻唤了一声:“阿爹?”
皇帝似是被惊醒:“啊,啊?来了……”
“是。”
皇帝幽幽地说:“那一年,九儿才走,宫宴的时候,他的孩子问我,能不能教教她父亲过世之后要怎么办。我赐了她田宅奴仆。”
太子道:“阿爹与九儿君臣相得,自是一段佳话。”
皇帝道:“我这两天总在想,她说的是不是……不是‘教’而是‘救’?要是当时我答应了,这个孩子是不是还同小时候一样,而不是因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强硬起来,人一旦强硬就容易染上戾气。唉……”
太子奇道:“这话从何说起?”
皇帝简要说了刚才的事儿,太子心道,看来没出什么意外,事情还是因为赵成德猝死而起。他一点也没耽搁,张口就是:“这恐怕不妥!”太子如今看钟源看得死紧,他都盘算好了,钟源孝期一结束,就把钟源往兵部里一放!尚书也好、侍郎也罢,他都能做得。到时候把公孙佳再往别处调一调,两下便宜。
“公孙佳往别处调一调?”
太子点点头:“阿爹一定也看出来了,她剿匪做得不错,在兵部也是调度有方,但是她的长处并不拘泥于此,她不是一个纯粹的将领。‘儒将’还是将,她不是。她若真有本领,倒是不妨与霍云蔚配合。阿爹不是说她染了些戾气?再沾杀伐之事,恐怕不妥。”
太子除了自己家,对外第一上心的是钟源,捎带着公孙佳他也考虑到了。一个姑娘家,又极其不能打,当然是走文官的路子更合适。钟源不能亲自上阵也没关系,走从兵部升迁的路子,做个主帅。中层的将校,朝廷还是不缺的。
皇帝长叹一声:“你还是准备一下,在你的东宫设宴。”
“宴哪个?”
“公孙佳。”
“咦?”
皇帝道:“你算一算,朝廷还有多少兵马可派?”
“各地驻军、边军都不动,也还能抽出十万到二十万吧?倒是粮草辎重转运会困难一些。”
皇帝道:“你怎么与纪炳辉一个毛病了?只管数数儿,不比一比真本事么?这一仗,胡骑有备而来,你临时征发的步卒,如何扛得过?白白消耗而已。所以,要就现在这一篮子菜,把饭给做好!什么烂菜叶子、翻肚鱼都别给我上桌!”
太子一拍脑门,想起来,赵成德是老将了,持天子剑去燕王帐前是“整顿”,也不是率大军驰援不是?忙补救说:“那阿爹打算派谁呢?这些老将……我总觉得有点不吉利了。”
这几年,三天两头折损老将,太子也挺头秃的。
皇帝道:“让公孙佳去吧。”
“啊?!”太子惊叫出声,郑顺也原地踉跄了一下,“她?这怎么可以?且不说一个女孩子涉险,就是到了燕王那儿,她怎么整顿?九儿在世的时候,燕王就憋着一股劲儿,想压过他。如今把九儿的闺女派过去,啧!才说她有点戾气,您这又,算什么呢?”
皇帝道:“你不懂。”
太子道:“那还不如钟源呢!”
皇帝道:“钟源很稳,这很好。受伤之后也未见自暴自弃,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但是他也缺了这点戾气,更缺了点圆融。”
“咦?我看他温润如玉,忠厚君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
太子见不得人说他表弟的儿子不好,亲爹说他也要再挣扎一下:“难道公孙佳是小人吗?”
皇帝道:“你孙子都有了,今晚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太子认真地说:“我不明白,也看不出来为什么要用她。不领大军,只做监军?她压得住燕王吗?”
皇帝道:“她看得清形势!应变也快。她才巡边回来,熟悉天文地理、风土人情,此其一。燕王也不会认为她是纪氏的人,此其二。北地有多少九儿的旧部,此其三。她办事精明,此其四。最后,她还有私兵,可以自保。你说的也是,老将,是有些不吉利。”
赵成德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是有点让人心里发毛。
太子被皇帝这一说,也觉得有道理,说:“她要是身体好些就好了。”
皇帝仍念着那个“不绝若线”,道:“她与老将,差不多危险。就她了!经此一役,她只要活下来,你将来就多了一个可用之人!”
“钟源呢?”
“让他把孝给守满,将来治平天下,讲究道理礼仪!他是承重孙,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留下口实。”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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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不知道皇帝的安排已经出了偏差,跟她想的完全反过来了。她与钟源回去之后见了靖安长公主,靖安长公主听说皇帝让他们“滚”,问道:“他两只手叉起来了没有?”
公孙佳道:“没有。”
靖安长公主一扫紧张的神色:“那就没事儿。不让去就不让去,我还嫌燕王那个小畜牲不做人呢!平白给他当差,做梦!”
公孙佳想了一下,说:“这机会难得呀。”
钟源道:“我就接着守孝。药王,这事你不要再争啦,再争下去,陛下该叉起手来了。”
公孙佳很郁闷地道:“那就太便宜燕王了!”她跟燕王也不怎么和睦,“我才巡边回来,把那儿理得挺顺当的呢……不行!”
靖安长公主道:“行不行,你说了不算!看陛下吧。”
公孙佳突然问道:“那……我和舅舅两个人同去呢?舅舅做主,我做副,出头他去,联络我来。不能便宜燕王!再说了,岷王、安定王出镇,是我起的头,燕王是会护持他们两个的人吗?他的手足情可没那么深厚。这两位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怎么见中宫和东宫?”
靖安长公主吸了口凉气:“确实……女人没了儿子,是不会讲理的,皇后会怪你。哎哟,那个胡人,什么可汗,他好好的在草甸子上呆着不行吗?就到处跑!明明你的主意极好的,他偏来给咱们捣乱!”
钟源想了一下,说:“也行。药王,你去拜见朱翁翁,请他为你做说客,说服陛下。”
“咦?”
“你已经与陛下争过几回了,不可自己再争。”
“好,我这就去。”
“天这么晚,朱翁翁也许被召入宫了,你再跑个空,先住下,明天早朝就能见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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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依钟源之言就在钟府住下,第二天成了全府最早起床的人,匆匆梳洗之后往宫里去听差。
这一天也不是大朝会,她到兵部才坐下就被皇帝又提了过去。
公孙佳心道,不是说手没叉起来就不是真的滚吗?现在不是该与太尉他们商议新的人选吗?叫我做甚?
到了皇帝面前,公孙佳目不斜视地行了礼,起身扫一眼皇帝,完全看不出喜怒,她也不免心中惴惴。皇帝给她赐了座,示意郑须将一个绣墩搬过去紧挨在皇帝身边,公孙佳不明就里,还是乖乖坐了。
皇帝抬起手,公孙佳心里紧张,瞪大了眼睛能够清楚地看到皇帝手上的老人斑。皇帝的手落在她的头上,摸了一把:“你爹走的那一天,我要是去了就好了。”
公孙佳更糊涂了:“陛、陛下?怎么说起那么久远的事情了?”
皇帝笑笑:“不过几年,你觉得久远,是因为这些年你太忙了,事情太多了。事情一多,日子过就既快且慢。那一天我要是过去了,看看你们,听听你的难处,你就不会被逼得这么倔犟。哪怕只是说一句,孩子,我来晚了。”
公孙佳整个人像泡进了醋缸里,酸得要命,眼泪也酸出来了:“翁翁!我十七岁的时候,才见到栗子树,第一眼就觉得自己活像个毛栗子,外头要不长满了刺,里头就要被人扒出来吃了。呜呜……我好难呀。”
两人没有谈论朝政,没有说忠孝之道,更不提恩怨情仇、势力平衡,一个老人絮絮叨叨,一个姑娘哭得昏天黑地。
公孙佳打起嗝来,皇帝道:“打水,洗把脸,喝点热茶。”
公孙佳哭了一场,心中块垒全消,长久以来自认可以应付一切,心底却也有那么一丝期望——如果能有一个人明白她的难处,听她痛痛哭哭哭诉一场,就好了。
皇帝笑道:“哭出来好,果然是我到得晚了,早些叫你哭出来,就好了。现在可以说正事啦。”
公孙佳洗完了脸,正准备喝茶,闻言将茶盏一放:“什、嗝、什、嗝、什么、嗝、事儿?”
“喝茶,压一压。”
嗝压下去了,公孙佳才听皇帝说:“你敢携天子剑北上么?”
“是!”公孙佳说得特大声!声音里透着过年般的喜悦。
第187章 监军
公孙佳鼻尖儿还红着, 眼睛却亮晶晶的,直勾勾地看着皇帝,把皇帝给看笑了。
皇帝逗她:“光敢可不行, 还得有真本事。你前两番出京都只是游戏而已, 这一回可是来真的。你行不行呀?”
公孙佳道:“当然行!”
“没干过的也行?”
公孙佳道:“我马上就干过了。”
皇帝由衷地感叹一声:“年轻真好啊!”
这个就不好安慰了,对他说“你也不老”?显然是不行的!公孙佳道:“您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嗯?”
“睡不好的时候心情就会低落, 等睡饱了,就又什么都不算个事儿了。”
皇帝啼笑皆非:“还说你机灵呢,也不知道说两句好听的哄哄我?”
“您比谁都明白, 说不好不如不说。”
“哎哟, 老喽,小孩子都不愿意哄我喽。”
公孙佳一个白眼翻了一半,耐心地跟他讲道理:“别光盯着那个数了,我读书的时候,看到太公八十辅成王,我一点也不担心。看到甘罗拜相, 心里就难过。不知归处,在哪儿不一样?”【1】
皇帝也就感慨一下, 没想过她能说出什么东西来,种种宽慰讨好的话他一生中听过太多了,竟没有沉迷其中, 也是难得。不过公孙佳这例子举得够妙, 结语说得也在理, 皇帝心情好了不少。
心情一好,皇帝就说:“咱们来说正事吧,你北上打算怎么做?”
公孙佳道:“沿途就想再看看各府县的警戒,如果途中没有收到过于离奇的消息, 到了燕王帐下就先听、看,与燕王商议之后再做定夺,要是有突发军情,只好临机决断。这位可汗虽然陌生,然而大军对阵,总能拿到不少情报的,对他了解得越多,对以后越有利。”
皇帝又问她准备怎么走,需要提什么条件之类。公孙佳道:“朝廷会给我派官军随行的吧?”
皇帝一挑眉,公孙佳麻溜地说了下去:“我还想带些家里人过去,女孩子方便些,还有些自幼用惯了的人。”
皇帝没被她糊弄过去,问道:“多少?”
“唔,三千?两千五?两千,不能再少了,再少镇不住场面。燕王和纪宸保不齐要见面,他俩能克制得住,底下校尉这些日子以来没打多少胜仗、气并不顺,万一闹起来,连个劝架的都没有。”
皇帝道:“也罢。准备去。”
“那……”
“数十万大军都供应了,不在乎你这点儿补给!”皇帝这话说得硬气,立国二十年,总算比前朝末年强多了。
公孙佳笑着谢恩,又说等下去见见皇后道个别。皇帝道:“也好。郑顺,送一下,对皇后好好说,让她不要着急。药王,也不要都瞒着皇后,给她透点风,这个事最好由你来讲。”
公孙佳不由心生感激,岷王确实是有一定危险的,如果让皇后从别的渠道知道这个消息而自己对她只字不提,容易引起误会。由自己来讲,总比别人说好。
到了中宫,公孙佳直言是来辞行的,将事情对皇后解释了一回。皇后心里虽急,却知道现在不好发脾气,还得指望公孙佳去捞人,燕王,她是不指望的。勉强绷住了,问道:“很危险么?”也不知道她问的是谁。
公孙佳道:“哪怕我流干最后一滴血,也会把殿下安全带回来的。”
皇后道:“是他运气不好,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又遇上个魔王!”
公孙佳轻笑一声:“是不是魔王,手下见真章。娘娘,我这就回去准备。”
回去之后往亲友处送帖子,告诉他们自己要走了。这一次走得很急,急到一回府就要清点行装、点兵点将。公孙佳这次将薛维留在了京城,命他与单良搭档,自己带上荣校尉、元铮、单宇等人。将童子营、义子营拢共千人凑作一个千人队,交由元铮来执掌。钟家依旧以郁喜来领千人队过来凑数,公孙佳又以黄喜的儿子黄胄为千夫长,再领千人。
皇帝那里派来了老熟人尚和,也是一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