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佳道:“知道了,以后不要走远。”
吴选咧出今天第一个放松的笑:“是。”
此后章旭也再没别的什么举动,很快,一行人就到了燕王的行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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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行辕设在更靠北的一处州府,城里最好的一片官舍都被他征用了,大军也屯驻此地。燕王摆出了欢迎的阵势,公孙佳与纪宸一左一右、章旭居中,章晃含笑前行几步抢先到了燕王身边站好。
燕王一把握住章旭的手:“五郎一路辛苦了!”
章旭出京前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在京中也是才受到父亲的重新,不由想:阿爹说的是,总在大哥身后,哪像个男子汉的样子。我要站出来,旁人才会看得到我。
燕王的重点却不是他,放开他的手,燕王又与纪宸招呼,最后才与公孙佳说话。公孙佳也没因这待遇而着恼,仍然向燕王问好,还说帮燕王妃给燕王捎了东西来。燕王道:“她就是操心!来,咱们进来说话。”
公孙佳微微躬身,直身而立,先往四下扫了一圈,微微一笑,扶着拐杖与燕王边走边聊。燕王简要给她说了这城的大小、格局、城防之类,以及自己手上的兵马。公孙佳一心二用,一边听着,一边留意四周,不经意回头与荣校尉交换了个眼色——有情况。
公孙佳与纪宸这一行人在这里并不很受欢迎。纪宸不必讲,竞争对手,章旭是太子的亲儿子。公孙佳比他们俩好些,看似偏向东宫,但是与章晃似乎有交情。
荣校尉比了个口型——监军。
她是监军!
在外的将士就没有喜欢监军的!谁喜欢头上压个太上皇呢?监军是个讨厌的东西,打仗不见他们,挑刺就有他们,有些监军还爱摆谱,给他们孝敬不到就给你使绊子。总之,是个该滚蛋去对家的东西!
监军又是请不走的,整个氛围就比较怪了。
入了燕王的临时帅府,先到大厅上就座。在这里依旧是燕王主座,他的部将们也依次进来坐在了下首做陪。更低些的校尉连座儿也没有,都叉手站着。燕王道:“我的人都在这里了,来,拜见监军!”
下面的将校一个接一个的上来抱拳行礼报上自己的姓名,公孙佳坐得笔直。这里面有一部分她见过、认识,另一部分就陌生了,要将他们的真人与记在兵部档案里的名字一一对上。
几十个将校不多会儿就走了一遍,燕王道:“你们先安顿下来,咱们再详说,如何?如今的战况,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哩。”
公孙佳笑道:“我便驻在此地,但凭殿下吩咐。”纪宸也点头没有异议,章旭则是看了一下梁平,梁平点了头,他也说:“好。”
正在此时,一个校尉大步流星走了过来,近了才说:“殿下,有军务!”
燕王呵道:“无礼!没见过安定王、定襄侯与征北将军吗?”又对公孙佳等人说,“他就是鲁莽,我取中他这个憨直,没想到在这里失礼里。任魁,还不向三位陪礼?”
公孙佳挑了挑眉,见任魁生硬地站在当地,点头道:“无妨。军务要紧。”
燕王又呵了一声:“任魁!”
任魁这才动作起来,冲一人抱了一揖,心道:什么征北?上回就是他害得我们殿下出事。什么郡王?不过是东宫乳臭未干出来抢功要人喂奶的菜鸡。一个小娘,有甚了不起?还能冲锋陷阵不成?净来添乱!
公孙佳摆摆手,戏谑地对章晃道:“你们再这么客气,我可要承受不起了。一个小娘,有什么了不起?又不能冲锋陷阵,监军就不是来添乱的么?”
任魁上下齿打了个寒颤,心道:她会妖术不成?怎知我心中所想?
章晃道:“他勇武有力,品性纯单,阿爹才将他提作校尉带在身边。平日也不多话,今天怕是急糊涂了。”
公孙佳道:“西南烟瘴之地,毒雾伤人,又到这北方干燥地方,寒暑不同,不是急糊涂,怕是水土不服,该请个好大夫。”
章晃也有点笑不出来了。任魁,西南人,燕王某次出征时带回来的。公孙佳这是什么都知道。
公孙佳道:“干嘛?你这眼神有点怪,我又没有妖法,看不穿你心里想什么,你想什么就直说出来。都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有什么就只管直说嘛。”
章晃支唔两声,燕王清清喉咙给儿子解围:“边城哪有好大夫?一个两个,都太实心眼儿了。药王啊,你们舟车劳顿一路辛苦,先歇下吧,我命他们将地图、沙盘摆好。今晚吃过接风酒,明天咱们再议?”
纪宸道:“军情如火,耽搁不得。酒就不必了。”
燕王道:“好罢,那也要给我时间,布置沙盘,今日又有新军报了。征北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滑得像鱼!”
纪宸点头,算是默许了。
公孙佳扶着薛珍的手起身:“如此,有劳殿下。我明早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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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给公孙佳安排的地方很有诚意,与她的兵马也没有隔绝,她可以说是在自己的兵马的拱卫之下的。
地方已经洒扫好了,单宇带人把她的卧房重新布置。荣校尉进来说:“咱们在东、纪宸在西,中间是燕王。安定王在燕王世子处。”
公孙佳道:“意料之中。”
单宇收拾好了卧房出来道:“燕王和征北的话里没太顶上,可敌意都写在脸上了。明天怕要吵起来。”
公孙佳才说了一句:“不怕……”小高又跑了进来,皇帝的信到了。
这个没人敢抢先读,公孙佳也不敢让别人读给她听,恭恭敬敬接了,坐在桌前亲自拆开来看。众人眼里,只见她双手理着信,脸却越来越往一边拧,眼睛还要斜回来看着信纸,仿佛信上长了一张嘴在骂她一样。
信却是在骂,并且骂得特别快!因为是霍云蔚代笔,显然是皇帝口述,当时的语速必然慢不了!皇帝在信里全是骂的大白话,骂她胆子太大,脑子太大,忘了手下都是什么货色,忘了整个北方的将领是个什么货色。算是把一干臣下全骂完了。公孙佳的想法很好,就是执行起来不行。所以皇帝骂她这些日子的实习都练到狗身上了,居然出门就发颠。说要是不想踏踏实实干了,人飘了,想上天了,就赶紧滚回来。
公孙佳读完信,倒吸一口凉气:“快!研墨!”她得亲自写信解释!
好容易写完了一封解释的信,信里只好撒娇:我只跟您讲了,您要说不行,那咱就不管。我这不也是在想办法么?主要是燕王和纪宸俩人放到一块,您不头疼吗?短时间还行,时间一长,他俩准掐起来。我是想赶紧打完了仗,大家都耳根清净。我错了,我改!
写完了,连夜往京城发。
这一夜,公孙佳没怎么睡好。
第二天再见燕王,燕王又给她摆了一道。也许不是针对她,但是她确实也被捎带上了——
章旭看着插满了旗的沙盘、画了半张地图箭头和线条的地图,嘴巴半张,眼睛已经开始打转了,这玩儿要怎么看?!
公孙佳与纪宸对望一眼,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讥诮,纪宸的眼睛居然会说话,他还拿眼角挑了一下燕王。
公孙佳对章旭道:“表哥,我给你拆解一下,这不是当下的布局对阵。这是从对阵以来,双方调动行进的图。燕王殿下功课做得很仔细,军报上有的,都列出来了,还有几处,应该是军报上没写的,你看这里……”
纪宸也背着手踱了过去,间或插一两句:“这里,不是这样,应该是他们推测的,当时我在,对面没人,他们高估了敌军的兵力。”
章晃稍稍不安地看了燕王一眼,燕王对他摇了摇头,示意稍安毋躁。
公孙佳这里给章旭讲完,胡兵是如何一次、二次、三次“拉练”己方兵马的,章旭恍然大悟:“还是你说的明白。”
公孙佳问燕王:“殿下,我说得可对?”
“很清楚。”
“我这考试算是过了?”
第193章 新策
燕王的行为若是深究, 又是往算不清的深仇叠旧恨上再添一笔。至少是对章旭这个侄子并不很友好,章旭从未表现出军事天赋,上来就将这么复杂的战况摆出来, 就是暗搓搓的给章旭穿小鞋。
配合的做法是像公孙佳刚才那样,一层一层的解析,一边讲一边插旗, 等于一次快速的复盘,刚好也可以让纪宸这样的老手,以及公孙佳这样对军事比较熟悉的人尽快进入状态。
他没有这样做,章旭也没来及养成不吃亏的脾气。
公孙佳轻描淡写,将原本可能斗气别苗头的引子给掐掉了, 心里又给燕王记上了一笔。燕王这般行事, 由皇子主帅对外来的监军,不得不失, 表现正常。他如果有更高的追求,这个样子可不行,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纪宸却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说:“前情已知, 来说对策吧。”他想尽早定计, 然后各自行事,心里正盘算着,他已经在右路耽搁得够久的了, 不知左路如何,哪怕在右路有所斩获,左路有失,也是他的罪过。还有章旭,这个女婿是不能不管的。此外又有与“友军”的互相配合、提防, 闹心的事不止一件,实不想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
公孙佳从善如流:“好,两位,请。”说着,往后退了几步,站到了章旭的侧后方。章旭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公孙佳歪歪头,笑得有点俏皮,章旭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一笑。
一个好的监军,通常是不会上来发表意见的,那样是会让将领厌恶的。只要没人惹她,她就先充个壁花。章旭又扭过头去看沙盘,公孙佳讲的时候他是明白的,一会儿功夫,他又有点糊涂了。这也不怪他,这场仗他虽身在交战的范围内,实未曾领兵,且不知全貌,而纪宸、燕王等已与对方数次交手,都是快打,地图上的行军箭头拉得曲曲折折,嗖嗖的。
那一边,纪宸与燕王又吵上了,燕王认为纪宸应该赶紧滚蛋,口上说的却是:“须防有诈,左路一向重要。”纪宸却怀疑燕王能不能打好右路这一仗:“三位殿下都在右路,殿下拿得准吗?”
此外,他们又对彼此的方略产生了怀疑,纪宸认为不如两路集中起来,就在右路决战,然后他才好回师左路去:“敌飘忽不定,要围住它必得以数倍兵力,单以右路不够。”燕王则怀疑纪宸是来抢功的,坚持自己来打这一仗:“如许大军围困,调度不灵,粮草辎重也难周济。右路地瘠民穷,恐不堪重负。”坚持让纪宸滚!
眼前的条件摆在这里,争来争去两人都不能说服对方,于是开始各自举例。公孙佳冷眼旁观,燕王在打仗上确实不如纪宸,纪宸条理分明,重点也抓得准,一是要几位重要人物安全,二是要打击敌人。他的计划是先合兵,击溃了敌军主力,之后再各凭本事追击。这样有一个好处就是稳妥,章旭、岷王都安全,他们要是自己作死,那前线将领的责任也能降到最低。
燕王的心思说不出口,他的计划也没有这点,他就是想让纪宸滚回左路,大家划个地盘来打:“设若敌情紧急,再互相救援。”
公孙佳听了都觉得不行,纪宸在他擅长的领域就愈发地不肯让了。
吵着吵着就开始翻旧账,啊,是“拿以前的例子来佐证自己的正确”。一翻旧账就没完没了了,两人火气越吵越大,章旭初时看热闹,过了一阵儿不由害怕,他往公孙佳那里看了一眼。只见她还是一脸的平静,不喜不怒的样子,仿佛在看什么景儿。章旭仿佛大暑天吃了一碗冰镇酸梅汤,人也静了下来,凑近了公孙佳:“你不管管吗?你是监军。”
公孙佳道:“争吵是常有的事,等他们吵明白了就好了。”
哪能吵得明白呢?燕王眼见要输,一个急转弯,拉上了公孙佳:“定襄怎么看?”他把“定襄”两个定念得特别重,仿佛说得重一点公孙佳她爹就能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
公孙佳道:“唔,我对陛下说,不如将这里两条道一堵,咱们就在这一大片围着他们打……”
纪宸震惊地看着她:“陛下能同意?这不可能!打不了!”
燕王要与他唱个反调,急得一旁的章晃直使眼色,章晃是摸着公孙佳的一些习惯了,她的话说到一半,谁来打断谁要倒霉。燕王才说了:“怎么打不了……”生生把后半句给咽回肚里。
公孙佳双手一摊:“陛下也说不行。”
纪宸道:“你就没有别的想法了?”他不信!公孙佳看似柔弱文静,其实心比谁都野,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说的就是她。
公孙佳道:“所以,我有了新的想法,还未曾报与陛下,先与二位商议。”
章晃抢道:“洗耳恭听。”
“为什么一定要追着主力跑呢?”公孙佳说,“消灭主力是每一战必做的,但是怎么做可以换个方法。派一队人马,就追着他的主力,不给他太多的时间休整、攻城掠地,其余的人掉转过来,先将他的偏师吃掉!”
公孙佳的手杖在地图上划了个大圈儿:“偏师总没有精锐跑得快,且看之前的战报,他们的偏师也是以劫掠牵制为主。他们围城,州县守城,他们不会想到我们会调转来袭击偏师。我们兵力比他们雄厚,围攻偏师总是能打下的。”
燕王与纪宸此时又达成了一致,他们都比较反对这样做:“不好。”一是派谁来尾随这主力,稍差一点的不但会被甩掉,还会被吃掉。到时候这支主力就游龙入海,四处捣乱了,他再救援偏师,与偏师合兵一处,又会反形成优势。二是偏师怎么打?至少有两到三支大股的敌兵在,己方这是要分兵吗?
“分兵是大忌。”纪宸说。
公孙佳道:“你已经在分兵了,还被吃掉了差不多万人步卒,骑兵也有折损。还要被这么溜下去么?所以说,不能照着他划下的路来走,要反客为主,让他照着咱们的路子来。”
公孙佳又提出了另一个理由:“方才殿下说右路地瘠民穷,胡人更穷!不是穷疯了,谁个得空就南下来抢?那么贫瘠的地方承载不了太多的人口!诛杀他的偏师!不要击溃,要全歼!虽是偏师也是青壮!上马为兵、下马为民,青壮死伤怠尽,他空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要偏师杀得中够多,不用咱们去找,他自会合兵一处,与咱们决战!先袭偏师,既是翦其羽翼也是逼他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