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安地四下张望,看到不少农夫在田间劳作,没话找话地说:“哈哈,这里倒没有误了农时。”
余盛道:“看老天赏不赏饭吧。”
就把天聊死了,这些年的“天意”不提也罢。
车进了雍邑,章碛更加不安,仿佛进了个囚笼,心道:早知如此,我还不如跟阿爹在一起了。
他心里实在不安,忍不住又四下看了看,继续找了句话:“咱们去哪儿啊?”
“进宫,拜见太皇太后。”
“公、公孙……丞、丞相呢?”
余盛看了他一眼:“在钟府。”
章碛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让你嘴欠!他带着哭腔苦哈哈地说:“街上士子真多哈……”
“嗯,科考没停。”
终于,车进了行宫里,章碛舒了口气,逃也似的下了车。再次见到巍峨的宫殿,他也是百感交集,不过前朝的官员行色匆匆,他都不认识,又嘴欠了一句:“啊,他们都是雍邑的官员吗?”
余盛就觉得这位殿下真是个傻逼!他耐着性子回答:“朝廷官员在变乱里快被杀完了。”
章碛终闭嘴了。
余盛把他送到太皇太后面前就告退了,章碛等拜倒在太皇太后跟前,眼泪不用催就下来了:“娘娘!我的命好苦啊!”
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祖孙抱头痛哭了起来。
余盛泄愤似地在宫里走着,中途被单宇拦下了,余盛生硬地叫了一声:“阿宇姐姐。”
单宇道:“怎么样?”
“傻逼一个,不长眼的!他妈的!不像个样儿!”
单宇道:“他爹都没用心管,他能长这么大就不容易啦,哎,跟我来,咱们一块儿去见君侯,还得再劝劝。我总觉得大长公主一走,君侯的心就得变了。”
“真的?”
“不骗你!我在君侯身边多久了呀?君侯在乎的也就那点子人和事了。走,再劝一回。”
“也对,都三回了!”
大长公主才下葬,灵棚都还没拆。两人直到了钟府,钟府一片哀戚,这是真死了亲娘了。公孙佳盘膝坐在大长公主的卧房里,不动也不说话,钟源双眼通红地坐在一边。大长公主生前的许多用器要么随葬、要么焚化,卧房里空荡荡的,十分凄凉。
公主们一生好强逃难都没哭过,也被现实给愁哭了,钟秀娥姐妹俩是抱在一起哭,乔灵蕙在一旁劝也劝不住。看到余盛来了,乔灵蕙擦擦眼泪:“普贤奴,看看你阿姨怎么了这是……”
余盛过去半跪了下来,不敢犯贱说“第三回 了”,小声说:“人接回来,送去宫里了。”
公孙佳道:“好。召人吧。”
余盛没懂她的意思,重复了一遍:“召人?召什么人?”
公孙佳扶着他的手站起来,哭声一齐停止。她对钟源道:“我想通了。我已经做得够多了,再做他家忠臣,我的忠心就不值钱了。我去见太皇太后请辞,这里,以后你们看着办吧。”
钟源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做什么?”
公孙佳道:“离开这个朝廷。”
“你……”
公孙佳点了点头:“保重。”
余盛和单宇两人过来是想请公孙佳回府再好好劝一劝她——都这样了,他们不当人,咱也不用把他们当人看了!干死他们算了!他们私底下与彭犀、单良乃至荣校尉、赵锦都串连好了。原本最古板的荣校尉也不反对,他一个死心眼儿,把公孙家看得极重,打从京城逃出来起他就对章氏没什么好感了。赵锦如今身在船上,也没有下船的道理,她甚至在私下分工里领了游说容逸等人的任务。
万没想到公孙佳会来这一出啊!这跟咱们设想的不一样!
公孙佳说话向来言出必行,出了钟府,她先回自己府里召集心腹开了个会——我要走!
赵锦道:“朝廷必然会挽留的,如此一来倒是可以提些条件的。”
公孙佳道:“文华没听明白,我是说,不给他家卖命了!没意思了!阿爹走了之后,我的身家性命,兴衰荣辱都系于他人之手。殚精竭虑几十年不敢行差踏错、事事都要照顾周全,居然没有什么改变!章嶟一个废物也敢无礼!我再束手束脚,不过是自取其辱!威风一世,笑话一场!不干了!不给他家拉犁了!不认这一家子‘君’了!”
公孙府上下既愤怒又兴奋!
从京师变乱开始,这口气实在是憋得太久了!还给它监国,还给它平叛,滚吧!单良道:“这就对了!自己干!”这才是他认识的公孙佳!
在此之前,他们的密谋里,什么造祥瑞啊!煽动万民请命啊!神棍编故事啦!往上给公孙佳找祖宗啦!假托神佛啦!统统都考虑过了。毕竟得要个“合理合法”的借口,以臣纂位。是吧?不得编点天意?
到了公孙佳这儿,啥都没用,直接掀桌了:老子不跟你们这桌玩儿了!掰了!你爱跟谁当“君”跟谁去!爷不伺候了!
就是这个味儿!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彭犀也兴奋得要命,来回踱着步:“接下来,接下来……”
他们的计划里,接下来是封王、加九锡,追赠三代,上朝不趋、赞拜不名,再接下来就是立个傀儡,然后禅让!然后就是剿平前朝余孽!
现在老大把牌都扔了,不按套路玩了啊!
彭犀所有的计划都被掐断了,他转了八圈之后站住了,问了一个蠢问题:“接下来怎么办?”
公孙佳道:“什么官爵我都不要了!这里的一切都留给他们。私兵、佃户是我家自己挣来的,谁也别想抢走!愿意跟我走的,一起吧,往北走,那里有一座新城,当年是我筹建的,汪斗很熟的。就算不去那里也没关系,咱们去草甸子上转一圈儿,再杀回来。”
彭犀的想法是占据雍邑的,不过既然公孙佳有计划,那也成!放弃雍邑十分可惜,不过从道义上讲这样更合适。他喜欢这样的气魄!
余盛却不干了:“我不走!阿姨也不走!凭什么呀?大好河山,凭什么让给不配的人?!”
众人惊讶地看着他,本以为最激进的应该是单良,没想到居然是余盛!余盛道:“就把天下让给庸人祸祸了?”这不科学!
公孙佳道:“我必须走。”
余盛道:“咱就甭费这个事儿了,他们还得把您请回来!不信您等着看,只要他们要做顺臣顺民,光一个章嶟就够他们受的了……唔……”
彭犀捂着他的嘴把他按了下去,这狗屁熊孩子成家立业了也依旧是个傻缺!这话能这样说吗?
单良问道:“妹妹和小元……”
公孙佳道:“妹妹接着追击章旦,让小元带兵回来。”
“那梁平可就有喘息之机了。”
公孙佳摇摇头:“那里有霍叔父,逼得太急也难看。且还有周廷,有章嶟,梁平与南方士人未必处得来,他们且有一乱!小元,回来正好,接了妹妹,收拾整齐了重新开始。如果没有异议就开始吧!”
说干就干,直奔行宫。
行宫里一对临时凑起来的祖孙刚刚哭完,太皇太后招呼章碛换身衣服吃饭,章碛根本吃不下去,说:“我得去大长公主府致奠。”
太皇太后又愁上了,道:“我瞧着这回怕是圆不回来了!”
“怎么?”
“你不知道……”太皇太后细数公孙家的来历以及公孙佳与钟家的关系,“那哪是外婆呀?她就没有亲阿婆,这个就是了!你寻思寻思,这跟一般的外婆能一样吗?”
“可也不能不去呀。”
太皇太后开始骂章嶟,章碛听了也觉得解气。两人正恨着,公孙佳进宫来了。护卫们请出祖孙俩到前殿上去,祖孙俩都是一惊!还以为公孙佳是要算账来了,这可怎么办?哆哆嗦嗦地到了殿上,只见群臣也都来了。一些大臣还什么都不知道,品级低一点的还有新入职的新人,更是什么都不懂了。
容逸还在低声询问公孙佳:“你要做什么?好歹说一声我好有个准备。”
公孙佳守口如瓶,直到太皇太后在座上坐了,公孙佳命人给章碛在下面设了把椅子,才脱下了冠带,双手捧着对太皇太后请辞。
太皇太后还以为她要收拾章家人来泄愤,那知她是要走,问道:“请辞?你要干嘛?你不用丁忧啊!”
公孙佳道:“以后再难为章家臣了,我走。雍邑一切都在,我已派人去请赵相回来,接下来的事,娘娘与他、与满朝文武商议吧。。”
太皇太后头上如同炸了一记响雷:“你你,你要去哪儿?”
“我还有点儿家当,带着老婆孩子去放羊吧。还好,姓公孙的祖坟在哪儿也不知道,也没得刨。带上先父遗骨走就是了。我家私兵不能给娘娘,朝廷的百姓、钱粮,依旧是您家打下的江山。您放心,章旦那里,他是叛逆,妹妹会继续追剿,直到诛灭为止。我已下令元铮就地整顿,霍云蔚也在那里、梁平也在那里,您要不想把兵马交给他们,就让元铮把兵马带回来,如果愿意交给梁平,可以就近接管。至于上皇,你们接回也罢,就让他在贺州也罢,也是您家的事,与我无关了。君家天下,恕不奉陪。”
公孙佳说完,转身就走!
章碛瘫软在了椅子上——我这都遇到了什么事儿?
第317章 分裂
打从大长公主过世,公孙佳的样子就有点不对,雍邑的半拉朝廷里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息,时时尖起耳朵来听着她的动静。
公孙佳从钟府出来再回自己府,这没什么,然后她进宫了!甭管是不是当值、是不是有事儿,够格进宫的官员都设法跟过去听风。他们倒是来得对了,公孙佳请出了太皇太后祖孙俩,又召集群臣,宣布她要撂挑子了!
满朝文武炸了锅!她去放羊?开什么玩笑啊?
公孙佳并不是开玩笑,因为她府里的属官一个接一个地也自己把官帽摘了。出自公孙佳门下的文臣武将也有样学样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一出,但是照着做总归是不会出错的。出了错,也会有公孙佳给兜着。且这个朝廷现在这个样子也确实让人灰心,天灾人祸的。绕一圈,冲冲喜也是好的。
钟源还戴着孝,公孙佳从钟府离开他就觉得不太好。犹豫片刻,听说公孙佳进宫了,他顾不得还在丧中也进宫来了。他本不是官服打扮,就从腰间摘下了印信放到了地上:“娘娘,我是钟家的子孙啊!”
那头一个上皇,君臣名份在,怎么整?这里一个章碛,也不像是个能立起来的样子。不管怎么样,他得跟公孙佳同进退。况且,也确实灰心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带不动了啊!
辞了官的人一个个离开,章碛才进雍邑,饭还没吃两口就遇到了丞相带头罢工。不,不是罢工,这是要跟他们掰了啊!章碛仓皇地回头:“娘娘,怎么办?”
太皇太后比他经得多,看一看朝上还剩了几个人,她问打头的容逸:“容卿,眼下要怎么办?”
容逸主政是可以的,可他手上没兵啊!就算公孙佳把兵马留下了,怎么用?听他的吗?容逸道:“娘娘,公孙一走,纵使还有大将,他们也会互相不服的。所谓帅才,除了统兵之外,还要能让大将信服,协调将领使他们不致内斗。”
太皇太后问他:“还有什么样的人会帮咱们?肯留下帮咱们的,还有什么能人吗?”
容逸道:“文武都还有几个人,只是人心散了,要看殿下了。”章碛如果有本事,捏合各方势力,那就还点希望,如果没有这个本事,哪怕章嶟死了,章碛也不过苟延残喘,过不两天也得完蛋。
章碛本也不是个照着贤君养的皇子,他比太皇太后还没主意:“……”逃亡了几个月,他倒能看出些问题来,问题有了,解决的办法没有!对,要有能统筹主政的人!京师被他爹杀空了都!
“那怎么办啊?”他问。
太皇太后道:“走!找她去!要把人安抚住了才行!”
章碛道:“这样大的仇怨,恐怕是不能化解了的!”京城变乱的时候他在章嶟的身边,他知道章嶟是下令刨坟掘尸的。回复的人说尸骨已经朽坏了,拿了几件葬器来交差。这仇真的太大了!
太皇太后喃喃地道:“那可怎么办好呢?打不过呀!”
章碛吓了一跳:“您要打谁啊?”
太皇太后道:“当然是你爹啦!他那儿还有个梁平呢!落公孙佳手里我才不担心呢!”章嶟之前都活得好好的呢,她一个老寡妇怕个啥?
章碛想到万一落到亲爹手里,登时打了个哆嗦。
屋漏偏逢连阴雨,行宫的护卫们也跟着来辞了,行宫中的女护卫,有一部分是跟着太皇太后从京城来的,一路护送,太皇太后十分依赖她们。她们也来请辞:“本是公孙家的家将出身。”当然要跟着走。
太皇太后眼见人一个一个地走,自己也留不动什么人,问容逸:“容卿,你能去劝一劝她吗?”
容逸道:“臣可以去见一见她,至于结果,臣不敢说。”
章碛忙说:“那就拜托了。”
容逸摇了摇头,先把朝上还剩的几个官员给驱散了,让他们各自归位理事。再回头看一眼空空的御座,心道:“安抚”二字本就可笑。你们以为公孙佳这是跑一边迎风流泪去了?她那个脾气,亲爹死了她都要跳起的,现在只是死个外婆,她怎么会灰心丧气?她不可能被这事击倒,更不愿被人宰割,她只会燃起斗志。离开,不做章氏之臣,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她必然会杀回来。
容逸出了大殿就被几个人拦住了,都是京城的熟人,大部分都有姻亲关系。都围着他问:“如何?可有对策?是你主政吗?”
容逸道:“怎么?你们以为公孙走了,就轮到我了?你们有兵吗?兵听你的吗?怎么应付上皇?嗯?”如此一看,倒是公孙佳这步棋走得很妙了!没有了君臣名份的束缚,可以做的就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