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怎么办?”
“去见一见她吧。”容逸说。他得探探公孙佳的底,如果公孙佳有意,他想问问计划,实在不行,他也跟着走了!他曾经蹉跎十年时光,只因天子一念不喜。能把已经看得见的盛世给祸祸成现在这兵连祸结的模样,姓章的精华怕不是被太祖太宗都耗光了!
容逸到了公孙府门外,发现门前街上挤满了人,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一行人强行开道才回到了府里。公孙佳的府里,已经有不少人在了。容逸看到了几张熟脸,钟源、钟佑霖都来了,余盛也在,又有逃出来几个贺州派的人物。
容逸最关心的话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说,就说场面话:“娘娘十分痛心,还想请你三思。留下来吧。”
公孙佳道:“没意思了。”
钟源道:“我也回府收拾一下,带上了先人遗骨跟你走。家里还有些人,唉……”
办丧事这几天,兄妹俩都在灵前入定,公孙佳想明白了,钟源何尝没点想法呢?首倡造反这事儿他是不想的,不想管章家的事了他是肯定的。他的内心对外公、舅舅感情极深,可再深的感情也会被磨灭。
公孙佳直接要拍屁股走人,钟源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他比容逸更了解公孙佳,兄妹几十年不是假的。公孙佳什么时候服输过?她必已想明白了,此时无人能够收拾残局,就算只带着公孙家的一点私兵跑到边境上,她还是能够杀回来与章家一争天下!钟源相信公孙佳有这方面的能力。赵司翰哪怕年轻二十岁都干不了,赵司徒起于地下也不行,他们没有兵,不了解战争。
兵权放在他们手里,他们一时也找不出统帅来,统帅如果那么容易找,当年就不会让纪宸得意那么些年了。哪怕是纪宸,统兵的时候夭蛾子也是一出一出的。公孙佳那儿就不一样了,她自己就行,丈夫、女儿也可以,手下的将才没有断过档。元铮、妹妹又还在征战之中,战场才是出将才的地方!
让太皇太后找到一个天纵英才的将领有没有可能?有,但是可能性极小。即便有,公孙佳也不会怕。因为还有文臣武将的配合问题,以及后勤战略的统筹问题,还有君臣相处的问题,上下士气的问题。如果这些都这么顺利,就不会有眼前的危局了。
钟源脑子里把情况一转,当机立断,就跟妹妹一起了!
——离开这一切,她根本就不怕,等她回来这一切都还是她的。该怕的是被留下来的人!
仿佛为了应对他的话似的,公孙佳道:“都准备走吧。”随着这一声令下,只见府内属官有秩序地动了起来,而外面等信儿的朝官们面如死灰。斗不过的!
所以,她在哪儿,有什么区别吗?
公孙佳对钟源说:“我不知道要怎么见舅母他们。我是一定会杀了章旦和章嶟的,这种事情一旦做了就没法回头。你回去,又要怎么说呢?”
钟源苦笑一声:“实话实说,鲜血面前,掩饰之词是无用的。”
公孙佳道:“你丁忧就是了,家里还有舅母们,你拖家带口的,怎么走?”
钟源道:“你就当我怕了吧。谁知道会不会再有一个疯子?”
公孙佳道:“雍邑的防务,你是可以放心的。”
钟源问道:“嫌我累赘了?”
公孙佳无奈地说:“随你。”
容逸趁机起身,问道:“无法回头,是什么意思?”
公孙佳笑笑:“就是我要走了的意思,放心,临走前我会交割好的。赵相那里我已派人去请了,这里还请你们用心守护呀。”
容逸问道:“你还会回来的,是吗?”
公孙佳笑得更轻松了:“十九郎,你知我,我是必走这一趟的,否则,我就是实打实的乱臣贼子了。其实啊,意思都差不多,但是这样我痛快,我的心会坚定。守护好殿下,太祖太宗需要有人祭祀。”
“上皇与三郎?”
公孙佳道:“你想认呐?”
容逸摇摇头:“霍相可惜了。”
“是我的良心太少了。”
容逸道:“只怕雍邑,不,朝野人心浮动呀。”
公孙佳道:“我去对他们说。”竟真的对百官说,你们要好好做事,要爱护百姓,我要走了是因为我与这朝廷不能相容。我的属官不干了,是因为我是开府,他们是我的官员,我走了,这开府没了,他们也就没有栖身之处了。其他人,你们依旧在朝廷里好好干。她还把余盛给留下了。
谢普内心无限感慨,公孙佳这是灰心失望了啊!
余盛也在懵:“为什么不让我走了?”
公孙佳道:“你不是挂念这里的百姓吗?那就留下来,十九郎会照顾你的。”
“我……”
“你是余家的人呀,不是公孙府的人。诛连也诛连不到你。”
余盛心惊胆战地问:“您确定?”
容逸被插了话,没好气地说:“你家没家兵吗?”余泽那老头还喘着气呢,他在雍邑防务上干了多久了?谁敢在这儿动你啊?这是为你好!跟着出去,就你那蠢样可能就死了,雍邑,你安全!
公孙佳道:“好好干。照好你娘和你舅舅。”
余盛想了一下,说:“那行,我给妹妹和小姨父征粮征兵。他们也在为国家平叛嘛!”
公孙佳道:“都去忙吧,天塌不下来。”
容逸苦笑一声:“天已经塌了!太宗驾崩的时候已经塌了,只是我们当时不觉,等砸到身上了才发现。你保重,等你回来。”
公孙佳道:“你也保重。”
“什么时候走?”
“我随时能走,这里的一切我都不打算带了,我一顶帐篷就够了。”
钟源在公孙佳面前说得很沉着,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跪。一旁钟佑霖把事情始末讲给了家里的女人听,忍不住还加了一点修饰语,比如“药王很坚定”。
常安公主道:“罢了,收拾行李,我也与你们同去吧。”
钟源跪在她面前大哭:“儿不孝!”
湖阳公主含泪问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咱们拿了章嶟那个小牲畜!让他请罪!你不行吗?”
钟佑霖都知道,这事儿恐怕是不行的。
常安公主道:“女人本来就是这样的,要么婆家,要么娘家,总要选一个呀。我倒想选娘家,可是啊……五郎真的让我伤心了。”湖阳公主也学会了口头禅:“造孽,造孽呀!”
直到此时,公主们还以为公孙佳和钟源是伤心极了,不肯再做官了。她们没有想到,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现在已然是娴熟的政客了。哭得再伤心,也不妨碍这些“孩子”另有图谋。
主谋公孙佳还比钟源要直率些,两家人的队伍启程,公孙佳来拜见舅母们,头一句话就是:“我是要杀了章嶟和章旦的!”
常安公主道:“杀得好!大郎,这件事你要帮你妹妹。”
湖阳公主还说:“你这傻孩子,也太实心眼儿了!就你们兄妹俩这些兵马哪儿够啊?就不该把大权交出去!拿朝廷兵马去打啊!早杀了早安心!”
公孙佳与钟源都有些心虚,钟源劝道:“上车吧,外面冷。”
从雍邑往西北去,一路越来人烟越少,城镇倒还很齐整。自平定边患之后,这里百姓的生活倒是安稳了些。公孙佳主持北方多年,拦下了章嶟许多奇怪的要求,这里的人比南方还要传一点。如果没有这些年的天灾,应该更繁荣才是。
从雍邑出来的时候,就有许多百姓不舍地送行,乃至于有收拾包袱拖家带口跟着走的。沿途也不断有人迎接,沿途的官员依然按照执着下属的礼节迎接他们。雍邑那里,容逸也不断向公孙佳传递消息——妹妹那里一切照旧,粮草辎重还是凌峰负责,雍邑还是余盛在执掌,一切皆安。
容逸还给了个消息:霍云蔚发了公文来,告知了章嶟与章砳爷儿俩正在贺州,他们打算尊奉章砳,要求雍邑这边配合。太皇太后极力反对,甚至动用了玉玺,要求扶立章碛登基,不承认章嶟。
所以,现在出现了两个互相不承认对方正统的势力。
又有元铮,元铮领兵在外,起初不知道贺州的变故,如果知道,他也不会把章碛送到雍邑了!与公孙佳紧急的沟通之后,他临时决定——回师,占领京城!
都撕破脸了,还奉什么“共主”?自己家就干了!而且他领兵在外,与公孙佳之间距离就有点远了。即便雍邑那里还是“自己人”在掌权,粮草给养都要经过京城。京城那个破样子,匪患已生,还有一群遗老,他担心会被断了粮道。
再者,贺州这里有霍云蔚等人,又整顿了兵马,有章嶟、章砳父子的正统大齐,正与梁平、贺州残破的势力、南方士人的投机势力进行整合。逼得紧了,他们就抱成一团了!只有放松一点,对方的矛盾才会显现出来。打起来才更不费力。
元铮便以“回救京师”为名,又直扑回京,将京城附近闹了几个月的匪患彻底平息了。此时赵司翰已然北上雍邑,被容逸留在了雍邑,京城的主事者是容逸的弟弟容持。容持与元铮也是旧识,两人俱是少年时曾随公孙佳南征,元铮是亲卫,容持是被父兄塞过去学习、混资历、顺便混个官做的。
此时再见,元铮已然是个中年人了,容持须发也夹了银丝,彼此都心生感慨。容持是在南方做过官的,虽然早已升职,仍是很关心地问:“南方百姓,是不是又要受苦了?”
元铮道:“我没有追得那么远,到贺州就停下了。”
容持道:“唉,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元铮道:“会好的,除了祸根,哪怕有些天灾也能熬得下去。否则,就算风调雨顺,也能生出事来。”
容持道:“城内破败得很,只能勉强容身,府上已然……”
元铮道:“贵府想必也差不多,何必讲究这些?我去祭一祭旧墓。山陵还好吗?”
容持苦笑道:“上皇命人掘尸,他却忘了,只要他开了这个头,别人是不会管那是谁家的先人的。非但太尉等人的坟茔不保,连太祖、太宗的山陵也有人盗掘了。好在埋得深,封门石又厚重,不过享殿已被拆得只剩地基了。”
元铮道:“来都来了,我去奠一奠,然后就走。”
容持问道:“去找公孙吗?”
元铮笑道:“当然!”
容持羡慕地说:“你们倒自在。”
元铮笑而不语。按说,他应该把兵马留在京师的,可是他的士卒就“哗变”了,拥簇着他一路北上,找公孙佳去了!一路上,这支队伍的军纪还不错,还照着原来的套路征粮,也不扰民。路上的官府也很仗义,照旧他们供应着粮草。仿佛这是一支有着正式调令的部队一般。
消息很快传到了雍邑,赵司翰沉默许久冒出来一句:“谁带的兵像谁。”
谁带的兵像谁,元铮是被公孙佳养熟的狼崽子,只认公孙佳,他的兵马亦然。公孙佳带出来的人就阴险得多,个个蜇伏,相机而动。
赵司翰到了雍邑之后容逸就不放他走了,赵司翰动弹不得索性称病不出,闭门谢客。一场变乱,赵家损失惨重,赵司翰面前如今只有两个远房侄孙侍奉,他也就不干别的,专心看这两个人读书。
容逸也稳坐钓鱼台,着急的是太皇太后,元铮这都回来了,那章嶟谁来顶?哪怕不是章嶟而是章砳,她这里一个章碛好好的,二人相争,章砳对她会不会有意见?她没有别的依靠了!
太皇太后急把容逸请来,问道:“你快想个办法吧,公孙要怎么样才能回来?”
容逸道:“公孙临行前就说过,是不会放过章……呃,上皇与章旦的。”
太皇太后脱口而出:“那可太好了!”
场面一度非常安静。
容逸道:“臣再去与她联络。”
太皇太后在后面催促道:“好好跟她说,别再怄气了,咱们这儿不保,章嶟也不会放过她呀!”
容逸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一旁打瞌睡的王济堂。
公孙佳倒不是完全不想回来,不过她现在还有事做——妹妹还在追击章旦,公孙佳闲着也是闲着,亲自缀在她的后面给她压阵。太皇太后不知道的是,在雍邑之外,公孙佳所到之处,地方官吏士绅已然不听朝廷的号令了。
说是“朝廷”,究竟哪一个才是正统呢?上皇要复位,皇子奉太皇太后的命要登基,本来哪个都可以的,然而京师变乱之后,上皇的风评陡然间从被儿子迫害的无辜者变成了个疯子,雍邑的那一位至今什么都没干,不像个正经皇帝的样子。
年长的人还记得昔年盛况,也有更年长的人记起了前朝末年的惨剧。算球,还是听个能正经干事的人的吧!谁当皇帝,干咱们什么事呢?更偏远一点的村落里,甚至都不知道改朝换代了,有些老人还存着前朝的旧铜钱哩。
所以,妹妹的粮草、兵员依然充足,死者家属依旧得到抚恤,伤者也能得到安置,她还能沿途征兵。而章旦被她大半年来追了千多里地,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公孙佳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就回雍邑了。
元铮又带着大队人马来了,合兵一处,兵势更盛。然后没良心的两个人就开始看着女儿追着章旦到处跑,自己却安闲了下来。公孙佳嫌元铮带了太多的人马过来,消耗太大,对转运是一个很大的压力,打发了一部分伤兵、年纪大了小了的去囤田,兵士们在山的阳面深淘出了水井,引水灌溉,更像是要停下来过日子的样子了。
容逸也乐得她先把章旦这个祸患除掉——谁能不恨章旦呢?
便在此时,霍云蔚又发来“国书”,章嶟“驾崩”,现在他们是尊奉的章砳为帝。这下不再是两个势力,而是两个互相不承认的皇帝了!章砳这边认为,他是由亲爹认证的,那他是正统,章碛这边则说,亲爹已经是退位的上皇了,他是有太皇太后和玉玺加持的,他才是正统。
两边国书对骂,但内部又都各有问题,骂得虽凶,都无法马上动手。章碛这边,能打的是公孙佳,她跟元铮一家三口正在欺负章旦。章砳这里能打的是梁平,他与霍云蔚是一路,正和南方士人扯皮。南方士人各有家族,想在小朝廷中各争要职,霍云蔚霸着丞相的位置,梁平是大将军,周廷也争到了一个丞相的位置,其他的呢?他们也想要兵权,也想要相位,这一分力总不能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