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诀已破,金磬再无阻碍,金色霞光大炽,将樊霜整个人包裹起来。
樊霜惨然一笑,知道大势已去。
她口中逸出最后一声轻呼:
“回东海啊……”
霜白的纱衣遭血污染红,汴陵少年争缠头的国色花魁在金光笼罩中悄然化作一尾莹白的小海龙,而后快速被收入金磬,消失不见了。
雷声轰鸣,大雨滂沱,再无忌惮。
泉池中,绿色海龙展开长尾,悲声嘶鸣起来,仿佛要将痛楚的消息远远地送到东海。
藏身的陈葛愣了一愣,忽地啐道:
“混蛋老杂毛!手也忒黑!”
趴在泥地里的石渠惊见此景,不知从何处得来神力,竟挣脱了陈葛的桎梏,猛地蹿起来,不管不顾地跃进了龙息泉。
“这傻子!”陈葛咒骂了一声,不及阻拦,又忌惮澄心观那邪门的老道,只得仍伏在原地。
他恼火地想,淹死这傻子算了!
……只是,见死不救,好像是有些有碍修行吧?
龙息泉中洪波涌起,小绿在水中剧烈翻腾,饶是霍善道尊法力高深,也有些犹豫,不知从何处下手。
“道尊,白妖已死,绿妖……你擒不住么?”
吴王世子一阵剧烈地猛咳。道尊知晓,轿中贵人已渐渐失去耐心。他吩咐身边道童:
“立刻去泉水入江处,织起法网,莫叫任何妖物逃入汴水!”
返身回禀:“世子,绿妖法力非同一般,与其硬拼,不若……瓮中捉鳖。”
石渠一跳进泉池,就后悔了。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爷,连水性都称不上好,说是捉妖,送人头还差不多。
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哪怕和春花一样被妖怪吞了,也好过一个人回家见爷爷吧。
龙息泉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他屏了气息,慢慢下坠,殷红的水底,绿色海龙在他面前隐约现出全貌来。
水面上大雨倾盆,水面之下,却出奇地静谧。海龙在他眼前调转了身子,将灯笼大的绿色眼睛正对着他。也许是错觉,他竟觉得海龙的眼中,有着与他共通的,失去亲人的哀伤。
一人一龙对视了半晌,仿佛世间再无它物。
然后,石渠听到了小绿的声音。这声音不像是从远处传来,倒像是原本就浸润在他脑中。
“长孙哥哥。”
石渠听得汗毛倒竖:“谁是你哥哥!你还我妹妹!”
小绿默了一默,而后长叹了一声。
“长孙哥哥,你是个好人,是小绿对不起你。……你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要不是在水中,石渠绝对会冲着地上大呸一口。
他奋力向前游了两尺,恨不得冲上去,徒手抱住海龙妖怪咬一口。
小绿仿佛笑了一笑。
“你和你妹妹,都是好人。我儿子……很喜欢你妹妹。”
“……”
“长孙哥哥,我有一个儿子,尚不足日,不能离体,若是我死,他也不能活。你若愿意替我将养这孩子,直至足日生下,我便将你妹妹还给你,如何?”
这一下把石渠说蒙了。怎么又冒出来个儿子?将养这孩子,直至足日生下,又是几个意思?
他不及细想,全副心思都放在“将妹妹还给你”那几个字上。这下宛如绝处逢生,久旱逢霖,立刻慌不迭地道:“可以可以!莫说养一个孩子,十个八个也能养活!你快把我妹妹囫囵个地吐出来,我替你向道尊和世子求情!”
他这话说完,半天没听到小绿回音。正焦急时,忽听到小绿纵声长笑起来,仿佛胸中块垒尽皆去除。人的笑声和海龙的长鸣汇聚在一起,于耳畔吰鸣。
“此地危险,不宜久留,我送你们离开。”
小绿在他耳畔轻轻说了一句,仿佛只说给他一个人听。
“谢谢。”
石渠糊里糊涂地被泉流裹挟着冲向大江之中,江水冰冷,却有一股暖流从四肢百骸直窜入心口,又汇聚到肚腹中,漫不经心地安下了家。意识像一朵抓不住的云朵,片刻就消散于无形了。
他觉得自己长出了鳃,像一条真正的鱼一样自由自在地在水里徜徉。去他的樊霜,去他的纨绔子弟,去他的长孙家的体面,去他的……
陈葛把自己倒悬在一颗歪脖子树上,眼疾手快地把石渠从汴水中捞起来,湿淋淋地扔在地上。
见这傻子还在喘气,陈葛捏着他的耳朵大吼:
“傻子,快醒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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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凯风寒泉
澄心观的小道士在汴水岸边织起金色法网, 阻拦邪物从龙息泉进入汴水。
法网甫成,两边的水面却如镜面一般平静。
其中一个小道士打了个哈欠:
“师父让我们在这儿守着,有什么用?那绿妖受了重伤, 游不了多远了。”
另一个瞪了他一眼:“师父让咱们守着, 咱们就守着。”
话音丕落,龙息泉一侧的水位蓦地涨高了几丈, 大浪咆哮着向天空卷起,再回落时,分明是一头海龙张大巨口的形状。
小道士们吓得魂飞魄散:“师父哇啊啊啊啊啊……”
法网瞬间被大浪冲得溃散, 化作残片, 随着水浪和其他的生命一起,汇入奔涌向东海的汴水。
大雨初霁,东方露出了一层疲倦的灰白, 汴水中莫名涌起的潮水终于缓缓褪去,在江畔浅滩上留下大片的贝壳虾蟹, 还有四个大活人。
严衍直起身来, 有些困扰地低头, 想把抱住他手臂的小女子拨开。手掌移到她面容之上, 却不自觉地停住了。
只见她眉头深锁,双眸紧闭,浓密的眼睫还串着水珠,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倒真像是一个柔弱无助的,做了噩梦的小姑娘。
严衍怔了一怔,醒悟自己居然发了会儿呆。良久,他摇头挥去奇怪的想法, 摊开一掌, 放出断妄司特有的烟火信号。
春花被烟火惊醒, 毫无预兆地猛然坐起身来。
“哥哥!”
眼前是平静的汴水,岸上没有小海龙,没有小绿,没有樊霜,也没有长孙石渠。
龙息泉中发生的一切,他们在海龙腹中竟听得如在眼前一般清晰。虽说小绿是将他们吞吃入腹的罪魁祸首,但春花觉得,他好像也不那么讨厌。
只是,海龙一族再诞生一头魇龙的希望,恐怕要断绝了吧。
严衍扶她站起,两人对视一眼,竟不知说什么好。
早先的两个泼皮凝固在一个互搏的姿势,如两条木雕的蛆虫一般,趴在石滩上。大潮褪去,两人愣愣地互视了片刻,蓦地大叫:
“咱们出来了!”
“大哥,咱们活着出来了!”
两人欢喜得拥抱着狂跳,跳了半晌,忽然定住了。
其中一人惘然地说:“咱们既然能活着出来,那二哥……”
另一人也呆住了,良久,忽地暴起掐住对方的脖子,口中狠狠道:
“什么二哥!从来就没有二哥!”
被掐之人双目暴出,也伸手扣进大哥的眼珠,抠出两道血水。两人都不肯放手,惨呼声此起彼伏,原本是劫后余生的寂静,却似重回了十八层地狱。
春花遍体生寒,身子微微晃了晃,惊觉有人托住她腰肢。
严衍侧身挡住她视线,低声道:“不要看。”
当闻桑带着捕快们赶到,将他们分开时,两人已经彻底疯癫,化为两头只知互相撕咬的野兽。
岸边聚集了许多百姓围观,有认出那两人的,高声嚷起来:
“钱婆婆,那可是你儿子么?”
一个白发老妪磕磕绊绊地来到跟前,望着疯癫的两人,不知所措地哭道:“阿大,阿三,这是怎么了?阿二呢?怎不见阿二?”
她抓住人便问,众人也只是摇头,不知就里。
闻桑啧啧道:“这钱婆婆,从前到处炫耀她有三个身强力壮的儿子,如今两个疯了,一个没了,真是可怜啊。”
老妪来到春花面前,严衍想将她格开,却见春花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可以应付。
钱婆婆充满希冀地盯着她:“你知道我们阿二在哪儿,是不是?”
春花犹豫了一瞬,终是在钱婆婆的殷切注视中叹了口气。
“婆婆,你家阿二已经死了。”
钱婆婆愣住了。
春花继续道:
“你家阿二和妖怪搏斗,不幸身亡。你另外两个儿子为了给他报仇,也都拼了性命,很是英勇呢。”
她摸遍了全身,竟然身无分文,于是摸出一个刻着自家名字的木牌,放进钱婆婆手里。
“婆婆,你两个儿子已经疯癫,以后生活想必艰难。这是我的名牌,你拿着,去春花绣庄找个营生,可好?”
钱婆婆摸摸手里的木牌,又看一看她,神色阴晴不定。
半晌,倏地将那木牌兜脸扔回给春花:
“你神经病啊?我有儿子,找什么营生?”钱婆婆恨恨地剜了她一眼,扭身去抱她的两个儿子去了。
“……”春花被砸得发懵,默默捡起掉在地上的名牌,揣起来也不是,不揣也不是。
她发了一会儿呆,抬头正撞上严衍颇有兴味的目光。
“春花老板,你这算不算又是——操纵他人的情感?”他唇角微微上扬,竟难得地给刻板的面容添了一丝暖意。
春花错愕一阵,旋即自嘲笑道:“就算我……陋习难改吧。”
闻桑看了看自家大师伯温和的眼神,只觉得日头可能是打西边儿出来了。
“咳咳,那个……两位,鸳鸯湖的妖物已被澄心观的霍善道尊降服了。旁人都以为你们已经不在人世,若见了,不知该如何欢喜呢,尤其是吴王世子,这几日为了给您报仇,那可真是……”
春花有些尴尬地掸了掸袖口,向严衍行了一礼:“这次能大难不死,还要多谢严公子。今日就此告辞,改日必当重谢。”
见严衍没有还礼的意思,她讪讪一笑:“闻捕快,可否麻烦你雇一顶小轿。”
“晓得!”闻桑脆生生地应了,刚迈出一步,便被严衍拦住:
“我送你回去。”
长孙石渠拖着沉重的步子,迈进长孙家府邸。
烟柔抱着衡儿,在门廊下等他。见他进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
“可有消息么?”
石渠疲倦地摇了摇头。
陈葛说,龙息泉已被吴王府与澄心观彻底封锁,放出来的消息,只说两头妖怪已被道尊当场斩杀,而被妖怪吞噬的人,从此再无音讯。
龙息泉下与小绿的对话,大约是一场梦吧?醒来了,一切都是虚妄。再没有妹妹,再没有他从小放在心尖尖上疼大的妹妹了。
烟柔默了一默,半晌道:“少爷,当心身体,家里还有许多事要您拿主意。”
石渠伸出手,摸了摸衡儿水嫩的小脸,顿觉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
“你照顾孩子也甚是辛苦,回房歇息去吧,一切有我。”
烟柔一怔,这位娇气的大少爷,从前是不会在意她辛苦与否的。他眼里根本看不见她。
不由得哽咽了声音,屈膝恭顺道:“是。”
仙姿从内堂匆匆而来,神情紧张:“少爷,老太爷等了许久,非要你去见,恐怕是瞒不住了。”
石渠叹了一声,该来的总是要来。
一进内堂,长孙恕早已在上方端坐,龙头拐杖、戒尺、荆条、马鞭、条凳、香炉等各色家法均已备好,端看老太爷当下的心情,觉得哪一样更趁手。
“小畜生,你回来做什么?”老太爷见他是一个人回来,便没有好话。
石渠噎了一噎,也不还嘴,自找了个离得不近不远的位置跪好。
“爷爷,孙儿来领罚了。”
长孙恕将龙头拐杖跺了三跺:“我问你,你妹妹呢?”
石渠垂着眸子,兀自道:“爷爷,孙儿从前不是东西。今后……今后一定勤学苦练,好好打理家业,好好挣钱,一切都听您的,绝不违逆!”
“……”长孙恕瞪着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半晌,他霍然立起,嘶哑着嗓子吼道:“你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我只问你,你妹妹呢?我的小春花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啊?”
泣声再难掩盖,石渠放声恸哭,连连磕下头去,额头与地砖撞击得咚咚直响。
“爷爷,孙儿会和春花一样,好好奉养您的!”
长孙恕身子微晃,倒退了一步,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双手撑住龙头拐杖,勉强保持神智,没有让巨大的悲痛侵袭意识。
“石渠啊……”老人气若游丝地出声。
石渠睁大了眼,这些年,长孙恕一直叫他孽障、小畜生、混蛋、败家子,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了。
“石渠啊,你爹爹就是不听我的话,走的太早。你娘呢,刚生下春花,就随你爹去了。你们兄妹俩,是爷爷活着唯一的盼头。春花刚生下来的时候,一点气息都没有,爷爷我……就跪在这庭院里头,祈求满天的神佛,给娃娃一点生机。你妹妹的命,是爷爷用自己的命求来的啊!”
“石渠啊,你妹妹……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也得一五一十地跟爷爷说,不能瞒着爷爷啊……”
老人捂住布满岁月沟壑的脸,老泪纵横。
石渠扑过去,抱住长孙恕的双膝,大哭道:“爷爷,我说!春花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