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挑眉:“你说遇上了一桩麻烦事,解决了没有?”
北辰苦笑:“非但没有解决,我还带了来请托你。”
于是将东海水君的家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一番,直听得孟极与春花两个面面相觑。
“北辰大人,这爱管闲事的习惯还真是……呵呵呵……”孟极干笑。
“甘华公主修行千年,已近元君之境,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灵官,怎么也轮不到我来帮她。”春花收起了笑意,沉沉道。
北辰道:“春花何以妄自菲薄?虽然你修行法力上……尚有待努力,但心思活络,机谋多变,又能慧眼识人,若说有人能摆平此事,非你莫属。”
春花低头绕着袖口金线,不说话了。
北辰识相地倒了杯茶,递上去。
“你方才还在说天衢圣君古板冷血,若是放任甘华继续如此,早晚会被天衢拘到天牢,或绑上雷镜台,或贬下凡间。甘华这样执拗,恐怕是要上雷镜台的。”
春花不接那茶,也不抬头。
孟极犹豫了半天要不要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还是放弃了。它掉转猫身,扑扑簌簌地拆了一包绿豆糕,啃了两个半,还没有人出声。
实在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猫嗝。
春花抬头瞟它一眼,终于开口:
“毁人姻缘犹如断人财路,这狗屁倒灶的事我可不做。”
“我也知道此事为难。可甘华毕竟与我有同门之谊,唤我一声师兄……”
春花瞪他:“什么师兄?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三年不作揖的姥姥,今日倒派上用场了。”
孟极喷了一口茶。
北辰无奈:“可是……我已经替你应下了。”
“……”
“北辰,咱们现在绝交,可还来得及么?”
戏台上的女戏子正在苦苦规劝男戏子不要去送死,恰唱到:“况相公职非谏官,事在得已。纵然要作忠臣,养其身以有待如何?”
男戏子摆圆了造型,一脸的舍生取义:“夫人,你是明白事理的!”
青衣镇紧邻灵水入海口,有方圆几十里最大的市镇,附近的渔夫、樵夫、农人、织户都将货物聚集到此处贩卖,形成了一条长达八里的商市街,其中很有几家有派头的铺子,比起汴陵城中的商铺也不逊色。
萧淳今日运气颇好,捞了几网都是满网,教同行的李二艳羡不已。
“你这新娶的美娇娘果然是福星,自从救了她,打回来的鱼都比以前大得多。”
萧淳低头笑笑,又正色道:“别胡说,我们还未成亲呢。”
李二吭哧吭哧将鱼获摆到摊头,喘着气道:“没成亲,也快了吧?想不到你小子有这样的艳福,打鱼能打个漂亮媳妇上来!你娘都快乐疯了,日日催着你办事呢!你小子倒是抓紧啊。”
清秀的脸庞浮上一丝赧然:“她身子还未养好,何况……”
“何况啥?”
“她娘家住得极远,前几日回去过一次,回来后就恹恹的不开心。大约是娘家人不同意她嫁得这样远吧。”萧淳垂下眸子,“若我不是这样的穷鬼……”
“嗨,别丧气。咱们这十里八乡,就属你最有出息,从小会念书,长得又俊,不知多少姑娘想嫁你呢。”
萧淳没有接话。李二不识字,没念过书,更从未出过青衣镇,自然觉得萧淳不错,但穷人之外有富人,青衣镇之外有汴陵,汴陵之外有天下。
萧淳想起甘华的眼睛。那是一双看见过世界的眼睛,金山银山,皇权富贵也无法打动。初次相遇,他就沉迷于她的沉静与温柔,却又无法自拔地在那双眼睛的温柔注视下,陷入自惭形秽的恐慌。他是何其有幸,能够博得她的芳心,让她甘心下嫁,为他洗手作羹汤。
萧淳救下甘华时,她身上穿的衣裙,戴的首饰都是他平生未见过的华美,后来为了家中买粮买药,都被她当掉了,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心疼。萧淳知道她有秘密,也许她是某位显贵人家逃出来的小姐,又或是逃妾,但她不愿说,他便不问。她总是心事重重,但对他是极好的。
昨夜萧母又催他尽快娶甘华过门,生怕这天上掉下来的漂亮媳妇哪天脑子清楚了,无声无息地就跑了。
萧淳心中暖烘烘的。这几日鱼获都好,攒了不少钱。等攒够了二两银子,为她做一件像样的嫁衣,他就娶她过门。
正神思恍惚的时候,李二拍了他一下。
“萧淳,有客!”李二的声音微微发颤。
萧淳一抬头,也是一怔。
摊口站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娘子,与泥水腥气纵横的鱼市格格不入。她面容覆着柔纱,能看出年纪甚轻,却已做出嫁妇人装扮,身形娇小纤弱,头上珠翠却重叠厚重,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压垮。一个矮胖的丫鬟从旁搀扶着她,粗眉躁眼的有些吓人。
丫鬟一开口,声音粗嘎得像个壮汉,咳了一咳才柔软了些。
“我家娘子想吃鱼。”
萧淳觉得异常,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今日银鲳甚好,补气养血,带鱼也可,味甘少刺,适合女子进食。”
丫鬟待要说什么,被那富贵娘子制止了,自开口道:
“带鱼甚好,我惯是不会挑刺的。”
萧淳读过几本医书,听这声音很轻,柔若无骨,恐怕身体是极不好的。
“听公子说话,是读书人吧?”
萧淳发窘:“读过几年书。”
“想不到青衣镇这样的小地方,还有公子这样文质彬彬的人。可曾考取功名?”
“原是想的,可惜家中贫穷……”
“唉,那真是可惜了。”
那娘子幽幽叹气。
这一主一仆买了一条带鱼,再未说什么,多付了两串铜钱。
萧淳盯着她们小心翼翼地穿过人潮,走到商市街边缘,上了一辆雕梁画壁的华丽马车。
“萧淳萧淳!”李二急唤他,“你看那是什么!”
萧淳猛然清醒,向李二所指处一看,泥地上竟有一个金元宝,闪亮灼眼。
第5章 、拾金不昧
春花钻进马车,一把扯下覆面的轻纱:“可憋死我了。”
北辰托了她一托,贴心送上一碗茶水,夸道:“相识几百年,今日才知道你演技这般出神入化。”
春花斜他一眼:“先别急着戴高帽,我还没答应要帮你呢。”
“哦?那你方才演这一出是何意?”
“先试探试探此人的为人,再做打算。”
“用一锭金子,就能试出一个人?”
“你们这些老神仙,不晓得钱财对凡人的意义。不管是爱财如命,或是视钱财如粪土,总归一个人是不会对钱财无动于衷的。人有七情六欲,其中十之八九都可用钱财买通。”
北辰眸中一闪:“那你呢?你可有七情六欲?”
春花现出嫌弃的样子:“我师父说了,七情是封喉鸩酒,六欲是附骨之疽,钱财份上无父子,财神认钱不认亲。”
北辰倾身过来,认真道:“甘华是胎生的神仙,可也难免动了凡情。你敢担保,有一日你不会像甘华一样为情所困?”
春花一僵:“呸呸呸,休要咒我。”
见北辰惘然有所思的神情,又道:“情爱于人,实在是无用之物。我在凡间时倒曾想过找个家道殷实的相公,那也是因为家贫吃不饱。如今做了神仙,出门有仙鹤,入室有芝兰,除了修道辛苦些,平日收收妖,疏疏财,再痛快不过。既可以各自安好,何必要互相束缚,绑手绑脚?凡人说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都是扯淡。我既做了神仙,怎么肯再当鸟。”
北辰被她这长篇大论说得一愣一愣的,半晌,道:“你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倒是和天衢圣君有几分像。”
春花呛了一口茶。
“你信不信我登报和你绝交!天衢圣君那老怪物,设下这样多天规诫条,条条断人财路,我可不敢跟他像。”
北辰失笑,接过她手中茶盅,一手抚着她背脊助她顺气。
“是我口误,你怎会与天衢相像。”
春花在天庭有品阶的诸仙中敬陪末座,除了大朝会,确实也没机会得见天衢圣君的仙颜。即便见着了,也是隔得山长水远,看不清正脸。北辰心道,天衢圣君虽已登仙两万岁,那容颜可并不是个老怪物的样子啊。
孟极变化的矮胖丫鬟在马车外敲着门框:“娘子,方才卖鱼的公子追过来了。”
春花连忙将面纱绑回脸上,调整回柔弱不堪的富家少奶奶模样,轻咳了几声才掀开门帘。
果然是萧淳那倒霉孩子。
“公子,何事呀?”
萧淳低着头,送上金元宝:“娘子方才遗落了金子,原物奉还。”
春花故作惊讶:“怎么这样粗心!孟儿该打!”
胖丫鬟哆嗦了一下,不知是害怕还是受了风。
春花又道:“古有林积还珠,甄彬还金,公子真有古君子风。”
萧淳脊背一直:“娘子过誉了。”
“钱财是身外之物,公子贤德却不掺假。这一锭金子便赠与公子了,请公子笑纳。”
萧淳一怔,而后皱眉怒道:“娘子将我看作什么人?”他随手将元宝放在车踏板上,竟自掉头离去。
春花拍拍孟极:“你追过去,问他姓名为何,家住何处。”
“你不是知道他姓名么?”
春花瞪它:“让你去便去!”
胖丫鬟从马车上溜下来,不情不愿地撵过去了。
北辰在马车里摇开折扇,笑眯眯地问:“试出什么来了?”
春花笑眯眯地答:“不急,等孟极回来。”
不多时,孟极慢悠悠地回来了。
“问到了,他说自己叫萧淳,住古井巷十七号。”孟极钻进马车,顺便变回胖猫,抱着刚买的带鱼,一口咬掉一个鱼头。
北辰感慨:“此人倒不失为一个正人君子。拾金不昧,甘华还算有眼光。”
春花道:“正人君子不假,却并非无懈可击。他要真是全无名利心,又何必留下姓名。”
北辰挑眉:“看来,财神娘娘已有计策了?”
“凡人哪经得住神仙考验?你托我做的实在是件缺德事。”
北辰自知理亏:“原是为了救甘华的性命,无奈才出此下策。你若实在艰难便算了,我自去找甘华说一说。”
“……”
想想登仙这些年,在大言仙山打过的无数秋风,春花有些心虚。
北辰的仙阶比她高太多,平时都是她沾北辰的光,难得有一次是北辰求到她这里来。而北辰没有以恩相挟,还一个劲儿地曲意奉承,更让她心里过意不去。
也罢也罢。
“为朋友两肋插刀,我就为了北辰大人,缺德一次。”
北辰盯着她,正色道:“真有报应,我来担,绝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春花大笑起来:“你这个人,幸好是个无欲无求的老神仙,若是凡人,一定被人骗了还替人数钱。”
春花与孟极扮作一对主仆,在青衣镇连收了三间核心地段的铺子,出手极是阔绰。不仅如此,她还买下了古井巷最大的宅院,敲敲打打地地开始改建。一时间,人人皆知青衣镇来了一位财大气粗人傻的美艳娘子。不知那娘子是商人妇还是官宦家眷,是正房还是妾室,身边没有男子陪伴,是以众人猜测她是个寡妇。
青衣镇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再没有什么比有钱的寡妇更令人浮想联翩的新闻了。萧淳的母亲这些日子都忙着筹办婚事,不大与街坊邻里走动,因此还不晓得这个簸箕大的八卦。
这日萧母买了几口大葱,拖着步子往家里走。走到古井巷口,正遇到一大群工匠正在搬砖的搬砖,抬木料的抬木料,瞧着热火朝天。她连忙拉住路过的蔡家阿婆打听了个究竟。
原来是蔡家阿婆添油加醋,声情并茂地讲述了镇上所有与那富家娘子打过交道的人的见闻,并一锤定音地做了结论性的论断。
“这位花娘子定是个有钱的小寡妇,搬到没人认识的地方,想找个相公咧!”蔡家阿婆口中啧啧有声,“可惜你家萧淳马上就要娶亲了,要不,这好事还不是第一个轮上他啊?”
萧母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但她立刻笑道:“寡妇有什么好的,我家萧淳将来是要考状元的,怎么能娶一个寡妇。”
蔡家阿婆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看得她有些心虚。还好她没在这事上深究,又说道:“花娘子买下了镇上最大的药房和当铺,说是要把生意越做越大,如今药房和当铺都在招先生伙计,我家孙子去见工,一下子就得了个药房学徒的差事咧!你家萧淳不是识字的嘛?也可以去试一试的呀。”
这事倒还有几分靠谱。打渔的活儿风吹日晒的太辛苦,不如在铺子里坐店来得舒服。萧母暗暗记下了,谢过了蔡家阿婆,拎着葱往家去了。
回到家中,四壁空空,炉灶都是冷的,甘华那小妮子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要说这小妮子实在不是个过日子的人,烧火火灭,蒸饭饭焦,空有一副漂亮皮相,家世背景也是神神秘秘的,不像什么清白人家。何况甘华那妮子平日冷冷淡淡的不爱说话,有些厉害的样子,萧母心里还是有些怕她。
只是萧淳喜欢,萧母也没有办法,再者穷人家娶媳妇实在艰难,这送上门的媳妇既不要聘礼,她自然欢喜难得。
萧母正打算烧锅煮饭,忽听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既不是萧淳,也不是甘华,是个陌生的小丫鬟,身材圆滚滚,脸大而憨,穿着极为讲究,衣饰都是她不认识的轻薄料子。
“是萧妈妈么?”胖丫鬟不是很耐烦的样子,声音平板像在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