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舞姬雁行般散去。
异变便在此时陡生。队末的舞姬经过梁远昌身前时,猛然夺过他身侧的画卷,飞跃而起。她身姿矫健,掠出一道幻影,绝不是凡人应有的速度。
是老五!
梁远昌惊呼了一声:“快拦住!”
那老五在空中几个纵跃,反应迟钝的护院根本沾不到它衣角。顷刻之间它便到了门前,向门内冷笑了一声,便要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不料刚一回头,双目当中戳出一个寒光颤颤的剑尖来。若非它停得快,印堂便要被那剑戳个对穿。
舞女的面纱飘然落下,露出一双芝麻小眼和两颗大门牙,面上还长着几丛灰毛。一旁的陈葛看了,险些呕出半个肺来。
严衍执剑冷目:“断妄司在此,焉敢放肆?还不速速报上家门?”
老五愀然变色,并不答话,扭身便闪。然而它哪里快得过严衍?青釭剑如猎鹰尾羽,织就一张盾牌,将它的去路封得水泄不通。
严衍有意留它性命,未下杀手。那老五只觉浑厚的气劲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仿佛被困在四面透明的小井中,动弹不得。它哀嚎了两声,终于失了斗志,再不抵抗,低头在双手中生出黑色妖火。
“它要烧画!”陈葛大叫。
严衍双眸一凝,一剑斩下那老五的双手,画卷骨碌碌滚落一旁,陈葛连忙捡起。
老五发出凄厉的哀鸣声,恨恨地看了严衍一眼,蓦地大喝一声,从心脏处爆开,化作一片血雾,将门前的石板地染成了血池。
梁家人这时才追了出来。梁远昌一把抢过陈葛手中画卷,确定它无事,这才颤声看向那血池:“这是何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夺民财!”
陈葛的手悬在空中,冷笑一声:“梁老爷子,这恐怕不是人。”
“啊?”梁远昌面色灰白,仿佛随时都要晕过去。
严衍道:“梁老爷子,还是先报官吧。义拍之事,不如择日再议。”
梁兴附和:“是啊,爹,先把画收起来,改日再……”
“不行!”梁远昌斩钉截铁叱道,“你等得,那别院工程等得么?今日一定要把这画卖出去!”他如溺水中的将死之人,举目四顾寻找浮木:
“长孙春花呢?她不是愿意出高价么?”
周围人都是一愣。
一个菱形脸的瘦削妇人由婢女搀扶着,匆匆而来,正听见梁远昌的问询。她神色变了变,迅速扯出一抹得宜的笑容:
“父亲,春花有些不适,儿媳让她在我卧房中歇息片刻,稍后便来。”
梁远昌微微宽了心,将来燕楼图抱在胸口,颤颤地往堂中去了。
宴中众人鸦雀无声。事情发展得太快,恶人刚刚冒头便被制服,想跑的人现下倒也不好意思跑了。
倒是那来燕楼图,甫一示人就遭盗抢,恐怕真是有些玄机在里头。
厅中静了片刻,忽有人道:“梁老爷子,我愿出五百两买这图。”
喊话的是秦炳坤,他向来精于钻营,万事都要抢在别人头里。
立时便有人跟上:“我出六百两!”
“我出七百两!”
“八百两!”
陈葛听得张目结舌,对严衍道:“这老五,怕不是梁老头儿自己雇来当托儿的吧?”
严衍没有回应。
他终于明白了心中的异样源自何处。
长孙春花今日是为义拍而来,怎么会在梁府内院中耽搁这么久?方才庭中这样吵闹,内院不可能听不到。是什么样的不适,让她忘了势在必得的来燕楼图?
他一把抓住陈葛:“梁大夫人的卧房在哪个方向?”
“诶?”陈葛一愣,“这事儿我要是知道,可就麻烦了……”
话音未落,严衍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向梁大夫人来的方向飞奔而去。看守的护院欲拦住他:
“这是内院,请客人……”
指风如刀,瞬息间撂倒了两个护院,严衍脚下未有丝毫停留。
内院中仆婢不多,他也不废话,抓住一个婢女逼问梁大夫人的居所,婢女见他一身正气凛然,面沉而怒,哆哆嗦嗦地指了个方向。
刚转过月门,便听见扑棱棱一片瓷器桌椅倒地的声音。严衍心中一紧,仿佛被带利勾的重砣勾住了狠狠一吊,撕开一道漏风的破口。
梁大夫人的居室外无人守卫,门轩分明从外深锁。严衍一脚踹开内室房门,甜腻旖旎的暖香扑面而来。
鹅黄衫裙的纤细身影背对着他,正扶着桌面,歪歪斜斜地要站起身来,却终于体力不支,再度软倒。
严衍两步上前,一把将她捞进怀里,翻过脸来。
春花发髻散乱,钗环尽堕,杂乱的衣襟难掩春色,双目泛着浓重红意,满脸潮热,喘息深重。她目力似乎有些受损,睁大眼睛望他,却无法对焦,神情迷茫。
严衍将她抱起,胸口忽被一硬物顶住。
他顿住,低头看见她袖中露出一角的箭筒,出箭口正对着他。
心中猛地一宽,仿佛一块大石落了地。
他未动,轻声道:“东家,是我。”
春花一愣,眨了眨茫然的眼,抵住他胸口的左手一软,被他整个儿揽住。
“严先生……”
她声音是少有的柔软娇媚,严衍心思微动,已读出她的压抑克制。
“可有受伤?”他盯着她,小心翼翼地问。
她吃力地仰起头,慢慢道:“梁夫人说,要给梁昭挣个前程……用了袖中春。梁昭……没得逞……中了破灵箭。”
“你的眼睛……”
秀致的腮微微红肿,唇边还噙着一缕血丝。
轻触她的脸,她“嘶”了一声:
“……被他掴了两巴掌。有些晕,看不太清了。”
严衍目光投向她身后的床边,果然有一锦衣男子捂着胸口哀哀叫唤,鲜血流满了指缝。少有的盛怒席卷了他的意识,非要用上超人的定力,才能压下将那人三刀六洞的冲动。
他强行抑制胸口起伏,沉声道:“我带你回家。”打横将她抱起,只觉她轻盈而滚烫,像一朵热夏的花。
春花将脸贴着他肩头,猫儿般轻轻喘息了片刻,呼吸终于平缓了一些。她攥住他胸口布料:
“我不能……这么走了。”她喘了几声,“你可有法子,让我清醒些?”
严衍皱眉看她,终是依言把她放在院中,取了花缸里已解冻的冰水,洒在她脸上,又从怀中找出一颗丸药,喂她吃下。
“这是清心丸,修炼之人打坐常服,多少对……有几分功效。”
她咽下了,脸庞越发晕红,手心也越来越烫。严衍知她看似平静,其实却正用极强的意志力压抑着袖中春的药力。
梁家竟将青楼中不入流的迷情香药用在她身上!
他思忖一瞬,解下外袍,将她紧紧包裹起来。
“你想做什么?”
她来不及答,人群已一窝蜂涌入小院之中。领头的正是梁大夫人,紧跟其后的是梁兴和梁府的几个护院,再跟着的还有陈葛。
梁大夫人一见此景,便知道计策失败,连忙扑进房去,见自家儿子受伤,发出母兽般的怒咆。
梁兴随着进屋,哪还有不明白的?高声叱骂了几声,似是打了谁巴掌。未几,他从房门步出,招呼两个护院把叫得如骟猪般的儿子抬去就医,自己则深吸了口气,向春花作了一揖。
“春花老板,这事,是贱内自做主张,我梁家对不住你。”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出了这种事,总是女人家吃亏。”
梁兴的目光和严衍一触,猛然一惊,下意识移开目光:
“梁家……愿意负责。你只要松口,明日我就让昭儿八抬大轿把你迎进门。”
春花垂着头,冷笑了一声。
严衍知她意思,冷声道:“梁大爷这是痴人说梦。”
梁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硬着头皮再道:“春花老板不想嫁……梁家愿奉上万两黄金,弥补春花老板所受之伤害。……这事终究不体面,若是公之于众,我家昭儿是被骂惯了的,虱子多了不痒,你春花老板的名节可就此断送了,今后还有哪家清白的郎君愿意结亲?”
他话赶着话,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越说越有底气,说到最后一句,已有些拿捏的意思了。
“为着咱们两家的体面,这事儿还是揭过去的好,春花老板,您说是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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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燕翼贻谋
春花十二岁掌家, 以未嫁女之身穿梭于名利场,针对她能力手腕的质疑、猥琐的想象、谣言,从未停止。试图在酒席上下药或灌醉她, 从而污她身子, 侵占长孙家家产的男人,早年也曾遇到过几个。但她防心甚重, 仙姿也一直贴身保护,从未中过这种下三滥的圈套。
这些针对女子的恶意,她不是第一次遭遇, 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只是从未想过, 这恶意会来自梁大夫人。
那个幼时曾把她抱在怀里哄过,亲手喂她吃过云片糕的梁大夫人。
七情是封喉鸩酒,六欲是附骨之疽。明知对方有所算计, 却囿于旧日恩情,未做最坏打算, 果然反害己身。
清心丸并非袖中春的解药, 只能缓解和延迟意识的昏聩。两种相反的力量在她体内针锋相对, 激起一波剧烈的痛楚。清心丸的药效如一排小针, 刺破暧昧旖旎的迷雾,密密地扎在太阳穴上,顿时头痛得几乎要裂开。
但意识,总算是清醒了些。春花再度睁开双眼,口中血腥之味愈浓,双手攥紧成拳,指甲深陷进掌肉, 掌心立刻溢出血丝, 自己却毫不知情。
蓦地, 她的手遭人握住,被强迫摊开,避免她再度伤害自己。
“还撑得住么?”
春花一怔,点点头。
严衍的声音她是熟悉的,向来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意,兼有些严厉刻板的评价与质疑。这会儿,他的声音却是出奇的柔和。
真想看看他此时说话的神情啊。
“严先生……可会帮我?”
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当然。”
他也不劝慰,继续问:“东家心中早有了主意,想怎么做?”
春花目力恢复得有限,但总算辨识出对方的面容轮廓,心中蓦然一定。
是了,长孙春花何曾是自伤自怨的人?敢欺辱她的人,她必得十倍百倍地还回去。她自幼便懂得,要做成常人做不成的事,就得对抗常人无法对抗的恶意。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已。
春花深吸口气:“扶我……去前厅。”
严衍小心翼翼地扶了她起身。梁大夫人越过梁兴,扑了过来,拦住两人去路:
“春花,就算你不顾惜自己的名声,你爷爷哥哥的名声也不顾了吗?你若答应嫁给昭儿,我发誓,今后梁家内院,都让你说了算!”
春花神情无波,置若罔闻。严衍搀扶着她,越过梁大夫人,向院外一步步走去。
梁兴这才醒悟,连忙示意,几个护院便持了棍棒,上来拦阻。
陈葛本是混在护院之中进的内院,见此情形,哪里还按捺得住脾气?他闪身而上,一脚一个,踹翻了几个护院。他使了巧劲,一个护院跌跌撞撞地倒退两步,和梁大夫人撞成一团,梁兴下意识去扶,也被带了个狗啃泥。
陈葛嘿嘿一笑,嚷道:
“长孙春花,老子可不是帮你,实在是这窝姓梁的太不要脸了!”
梁大夫人阻拦不得,喊道:“春花!你再能干,也不过是个女人!”
春花背脊如遭芒刺,震了一震,但脚步未停。
梁大夫人双目含泪,苦口婆心:“咱们女子在这世上活得艰难,不能因为一时意气毁了终身啊!你这么闹,今后还有谁肯要你?这世上哪个男人会不在乎这种事?还是……”
她骤然停住话音。
一道凛若冰雪的视线利刃般不偏不倚地刺在她脸上,仿佛将她内心的阴暗活剖了出来给世人观看。
严衍回首:
“配得上她的男人,自然不会在乎。”
前厅中义拍尚未结束,来燕楼图的身价已翻了几倍。
小章孤零零地叫了两回价,耳听那数目蹭蹭往上涨,心里也不由得犹豫起来。他在门口等了又等,终于见着春花与严衍缓缓而来。
小章瞧见她的模样,大惊失色:“东家这是怎么了?”
春花也不解释,只问:“叫到什么价钱了?”
“……三千两。”
“咱们出五千。”她双眸红肿,声音微弱,话语却再笃定不过。
小章不敢有违,高声叫了价。
厅中的富贾们原本目光灼灼地盯着上首的来燕图,并未留意到他们。一听见这价钱,纷纷转过头来。
小章硬顶着一口气,重复了一遍:“长孙家,出价五千两!”
春花虽罩着严衍的外袍,却难掩一头一脸的狼狈。人群中顿时窃窃私语:
“五千两,也太大手笔了吧?”
“咦,春花老板这是怎么了?”
“好像是出事了?”
“呀,一个女子,如此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看来坊间关于她的传闻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