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凤梧面上的微笑真挚了许多：“好。”
人走后，凤梧仪态极为自然地进了门。
房内漆黑，唯有外边四周檐角上挂着的石制宫灯有稍许光亮透过窗子照进来。
一双金色的双眸在夜里格外的醒目。
凤梧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还有三年。区区三年对于寿数至少以千年计的妖族不过是眨眼一瞬间。
这个叶霜不过是有些碍事的人族，姑且再让她逍遥一段日子。
凤梧深吸了一口气，在心底再次默念。
不能打草惊蛇。
往后的一年，每一个月外门论道那一日对凤梧来说都很煎熬。
她觉得自己实在看不懂叶霜这个人。
她给叶霜送灵石、功法，叶霜全不要；后来，她也与叶霜话中多次暗示让其不要这般不知趣不识相，叶霜也只是眨了眨眼，继续跟着她，就好似完全没听出来一样。
总不可能真的没有听懂的吧？人族不是说天生狡猾心眼多的吗？能入玄云宗的至少都是有灵根的，总不会是个傻子吧？
凤梧气结。到最后甚至有一次四下无人她已经放下了脸，不再装这套“同门友善”的表面功夫，冷声直道让叶霜以后避退她五尺以外。
叶霜愣了下，迟疑地点了点头。
素来被叶霜装傻充愣混过去的凤梧这次见人居然这么听话了，还有些不太适应。她又再次重复了一遍，确认其听懂了以后才满意地走了。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后来的那一次外门论道，起先她还觉得蛮不错。因为叶霜真的没有坐到她身边，而是坐到了距离她比较远的一个蒲团处。
可这个“不错”的感觉结束得相当快。
因为在论道结束后，叶霜依旧跟着她走。
准确地说，是距离五尺跟着她走。
这一人在前，一人在后，精准保持着五尺的距离的架势十分引人注目，让其他外门弟子纷纷投来疑惑的视线。
不多时，她就听到后头有人问：“叶霜，你和凤梧师姐这是在干什么呢？”
“哦，凤梧师姐说，让我和她保持……”剩下的话语被一只莹白如玉的纤细玉手挡了住。
一个箭步往回走的美貌师姐对先前发话的弟子笑得风情万种，直把人迷晃了眼：“我与叶霜师妹怄气呢。都怪她昨日不肯告诉我做了什么‘好’梦。”
“哦哦，这样。”弟子傻笑着点了头，兀自转身离开了。
凤梧心下微松了一口气，放下手就对上了后边人有些迷茫的眼。
“不是说，要五尺吗？”
凤梧双手掩了一下面，深吸了一口气才放下手，扔下一句“随你吧”便甩袖离去。
若是来玄云宗之前，有人与她说一个区区炼气一层的弟子能够让她举步维艰，她怕是嗤之以鼻。
可现在，她只觉得身心俱疲。
这油盐不进还不能动手弄死的榆木师妹真的很妨碍她来玄云宗的目的。
甚至为了她的面子而言，她还不能把这件事回报给族里！
只能自己默默受着。
怎一个苦字了得。
回想这一年间与叶霜的“斗智斗勇”，凤梧更觉得今日天清气爽，连此处的灵气好似都浓郁了许多。
今日便是最后一次了。入内门后，身为外门弟子的叶霜便不能这般频繁地去找她。接下去她便可以安心地寻找族内让她找的那个人。
虽然经过这一年的观察，她觉得那人多半就是玄云宗的首席弟子季凌。
但……好似也有些不太确定的地方。
凤梧低头在脑海中思索了一番那位名动九州的天才剑修，眼中划过了一丝困惑。
季凌分明与族内接到的天昭所言几乎一模一样，甚至根据她传回的消息，族内的长老也是这样认为的。可她就是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凤梧素来信任自己的直觉。
她身有一丝九尾天狐的血脉。而九尾天狐，在大世界中是对命理天数极有直感的一族。
凤梧亦是凭借这一丝血脉，与生俱来可在灵气与妖气自由转换的本事入了玄云宗，所为的便是寻那族内天昭所言可救世之人。
可现在……
“玄师叔，你不喜那位上仙？”身旁蓦地响起叶霜的声音。凤梧回过了神，原来外门论道早已开始了。
她抬起头，认出了上边的人是内门琅炽峰的长老玄北阙。琅炽峰是玄云宗以刀法为名的一处内峰。
这位玄北阙长老她听说过，是百年前刚从宗门外游历归来的。与现今玄云宗掌门曾是师兄弟，因此宗门内弟子也有许多人唤他“师叔”。
“吾辈修者，皆是以自身成就大道。而上仙，不过是因天道而生，便受万人尊崇。这般思来，万载苦修，渡劫飞升，岂不可笑怪哉？”
叶霜听后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道：“可修者亦分天地灵根，这亦是生来便有的参差。上仙只不过更加厉害罢了。玄长老，我是五灵根，你是天灵根。难道我们修成大道的时日会是相同的吗？”
凤梧听后微微一怔。
她怎么寻思着这个逐渐追问法，好像有一点点熟悉。
第13章 误解 暗自开始努力的第12天。
叶霜虽然打定主意要跟紧凤梧，但每一次的外门论道还是听得很认真。
这一世她的修行速度比上一世快了很多，还有首席师兄在教她剑法。有这般好的条件，自然不能荒废，要在修行一途上好好努力。
可今日来讲外门论道的长老，和其他的好似有些不太一样。
叶霜抬头。
上方长桌后立着的男子身长八尺，墨蓝敞领的劲装外袍右肩披了半边白裘披风。五官深邃，漆黑的双眸望下来如沉沉夜色下的一汪寒潭，眉宇之间满是肃穆。
这是内门琅炽峰的玄北阙长老。
上一世后来她才听人得知，这位长老与掌门是同门师兄弟，宗门弟子该唤其师叔。
此时男子目光紧紧盯着叶霜，眼中冰寒一片：“如你之意，莫非世间万事万物，如若心想，皆可得道？”
叶霜点了点头。万灵界既以万物有灵为名，自然是皆能得道。只不过大家在修道一途上所经历的时日长短不同。
玄北阙听后嗤笑了一声：“黄口小儿，竟无知至此。”
“天道自古无情，从无公平可言。妖魔两族若想得道，每提升境界要面临的天劫是人族鬼族的上百倍威力；而鬼族若想修成正果，同境界下所历时日是人族的千倍之上；人族寿数短暂，有修道灵根者千数无一，其中有足够天赋渡劫者更是万里挑一。如此思来，亘古至今，得天道独宠，凌驾于万物之上者，仅有那天生好命的‘上仙’一人罢了。”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
台上的男子说完这一长串后才忽觉气氛有些不对。他望了一眼下面那些个弟子脸上诧异的神色，黑眸中神色变幻。
半晌，他才朝着下方一拂袖，转身人影已消失不见。只余下一句：
“结课。”
这一次的外门论道结束的很突然，其他弟子面面相觑。
“我还是头一回见玄北阙师叔与弟子说这么多话呢。”
后边有一个女弟子朝旁边小声说道。
一片安静之中，她这一句便显得格外清晰。前排有好多弟子转过了头去看，叶霜也回了头。
见自己一句话不小心吸引了这么多人的注意力，那头上束了双髻的女弟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四周笑了下，但看到叶霜时她眼睛一亮：
“师妹，我在琅炽峰洒扫了有三年了。除了首席师兄有时会来与玄长老切磋，偶有交谈。其他即便是本峰弟子向他请教，玄师叔也大多不苟言笑，回只字片语便算了事。所以……”她朝着叶霜翘起大拇指，俏皮地眨了眨眼：
“叶霜师妹，你真厉害！”
场上又静了一瞬，但这次很快就有人继续道：
“这么说来倒也是。之前我从来不知道魔族妖族修行有这般困难，甚至鬼族还比我们一个境界要多修这么久？嘿嘿，这样一想，我有了灵根，岂不是已经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了？”说话的男弟子朝着身旁同伴嬉皮笑脸了一阵，接着转头看向叶霜，面色一正：
“谢谢你，叶霜师妹。说实话，我已在外门待了有四十九年了，还没有突破筑基。本来，我今年已打算下山去了。”男子说这话时有些自讽地一笑。
旁边的几个男修闻言神色一变，连声劝阻：“别啊李哥，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呢？”
“是啊李哥，再过两年你一定可以的。”
突然被打断，那被称为“李哥”的男修瞪了他们一眼，让几人悻悻地闭了嘴。而后他才朝着叶霜继续道：
“现下想想，炼气期足有数百年的寿元，而我只尝试了不到五十年便想放弃，实在是有些暴殄天物。”说这话时，他面有愧色。
忽地，那男修像是想到了什么，朝着叶霜一低头：
“对不住啊叶霜师妹。实不相瞒，先前我与他们还在私下里嘲笑过你对首席师兄的痴心妄想。说真的，仔细想想，天道酬勤。若你继续这般努力下去，你与季凌师兄，也不是毫无希望。”
说话时他朝着两旁各自一伸手，把坐在两边的同伴的头也按低了下来。
“以后我们不会这么说了。”
叶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加诚恳道歉砸得云里雾里。她愣了愣，眼里满是茫然。
这师兄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要谢她？
她只是方才在听论道时，觉得这位玄北阙师叔似乎……格外针对那位上仙。
上一世他也是如此吗？
叶霜努力地回想了一会，但未果。
上一世的自己并未对“上仙”二字有过多注意，对九十多年前的论道自然也是毫无印象。但这一次，她的重生便是因为迷雾之中，那位星君说要去寻上仙。
她是沾了上仙的机缘才有这重来一次的机会。
故而这一世的外门论道，但凡有提及“上仙”二字的，她都听得格外认真。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要好好报答那位连声音都没有听过的星君。而那位星君要寻上仙的心愿，她悄悄记在了心里，多多留意。
这是叶霜在重生之初便已经打算好了的。
所以今日，言语之中对上仙多有不满的玄北阙师叔便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叶霜低头想了想。她只记得在上一世中，琅炽峰的玄北阙师叔为人极为冷漠，对自己峰的弟子亦寡言少语。今日她开口提问时，本以为这位长老并不会理会自己。
可他不但理了，还说了那样的一番话。
那番话实在有些不太像是她听说的那个“寡言少语”的玄北阙师叔能说出来的。
“师妹。今日我并不下山。”
叶霜抬头，仰头看身旁已站起身的凤梧，同时注意到这片论道场上已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她点了点头，从蒲团上站起身。
“我也不会回外门的住所，我会直接从摘星坪入内门。”
叶霜又点了点头，转身欲离开，却被身后人拉住了衣袖。
凤梧站在原地有些复杂地看她：“你不再跟着我了吗？”
叶霜奇怪地看着她：“我没有办法去内门。”
凤梧抿了唇：“也对，”她放开了拉着叶霜衣袖的手，“那你去吧。”
这次没走的却变成了叶霜。
山巅有清风拂过，扬起了少女束着的双缕发带。叶霜站在原地，回望神色淡淡的凤梧，有些迟疑地开口：“师姐，为什么你每次外门论道之后都要下山去？”
凤梧眸光一闪，面上依旧是温和的笑意：“不过是我习惯在那时接下山的任务罢了。”
叶霜摇了摇头：“师姐说谎。”
凤梧脸上的笑意更盛，一双纤纤玉手却已掩藏在了广袖之下：“师妹何出此言？”
“我已有数次见师姐从珍兽园出来了。”
闻言，凤梧面色顿时冷了下来，彻底不再继续伪装：“师妹若已见我私自出入珍兽园，为何不把此事报给外门的长老？”
叶霜又摇了摇头：“师姐很聪明。既然早已就发现我每月跟随，依旧不改时日地在外门论道这一天下山。怕是纵然我把此事告诉长老，师姐也早有准备。”
凤梧艳丽的唇边漾开一抹笑：“外门之中，有好些人私底下称你为‘榆木’，这般听来，倒是块大智若愚的木头。”
“只是，一年下来我依旧没有弄懂，师姐为何要去珍兽园？”叶霜抬起头，认真问道。
凤梧愣了下，睁大了眼指了指自己：“你？在这个时候竟然直接问我？”
话落，她就好似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以袖掩唇，笑得花枝乱颤。
叶霜神色不改，默默地站在那里，直到她感觉对方笑声稍有克制了之后，才重新开口：
“师姐不打算告诉我也没事。只要，你不做与魇怪勾结，危害玄云宗之事。”
女子的笑声戛然而止。
凤梧放下袖子，眼中有些不敢置信：“与魇怪勾结？你难道一直认为，我要对玄云宗不利？”
叶霜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凤梧一愣，眼中划过一丝荒谬，喃喃道：“你若是早说……”
剩下的话语叶霜听不清。她只见那位面如桃李的凤梧师姐最终轻轻叹了一声，字眼清晰道：
“我并无对玄云宗不利之意。”
这话她说的真心实意。
自从万年前，在这万灵界中出现了魇之后，妖族已鲜少与修真弟子起冲突。
要知道，魇怪祸乱不仅仅是对人族，同样也会入侵妖族。而妖族的数目，远不及人族多。
玄云宗当下是人族对魇怪的主力军。唇亡齿寒，妖族并不会做这种对己百害无一利的事。
故而凤梧虽潜伏入玄云宗，也每日兢兢业业完成宗门任务。除了寻人之外并无意打探玄云宗宗门机密，以免万一东窗事发，引起两族不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