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燕师姐知晓又如何?叶霜不解,只在神识里回了一句:“好。”
“好什么好!眼下燕师姐正唤我们俩回去呢!我们快走了!”
叶霜闻言抬头望了一眼台上唱得投入的顾堂生,迟疑道:“可是……这顾公子还未唱完。”
“我们听过了不就好了?这顾长史自己对以后都有打算了,我们也算是清楚了这来龙去脉,这是人家自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哎,我们快走吧,刚刚我已经给顾长史打过招呼了。”
叶霜闻言抬头看了一下坐在对面的顾长史,少年朝着这边点了点头。
叶霜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站起身的云夕,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站了起来。云夕又拉了她的手,带着她往门外去。
离开之际,叶霜回头看了一眼。台上的顾堂生目送着他们出门,口中依旧在持续着唱腔。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注4)
他分明已经看到我们走了,怎么还在唱呢?
“哦,刚刚顾长史说,不必管他哥,他会一直唱到结束的。据说,他们这里有个规矩,一旦开了腔就不能停下来了。一方唱戏,八方来听,四方为神,三方为鬼,一方为人。没有人在听,还有鬼神在听。(注5)”
叶霜愣了下,原来自己不知不觉用神识与云夕说了这句话。
万灵界的确有鬼族,自己修为低微感知不到,或许真的有吧。
叶霜这般想着,与云夕渐渐远离了那方偏僻的破落小院。
许久后,院中的唱调渐渐没了声音。简陋戏台上,长褂粉面的青衣立于台中央,微微仰头。
目之所及,既无唱罢的喝彩,也无观客。
门外天边残阳如血,绯色的晚霞映于天际,是一日之中最光鲜亮丽的落幕。
良久,他启唇问道:
“长史,可是我唱功退步了许多?”
少年愣了下,即答道:“没有,哥的唱腔还是一如既往的惊艳四座。只是方才她们与我说了,是突然有急事要走。”
“那……她们还会再来吗?”
“这……”
顾长史挠了挠头,他一直没与兄长说这两个是今日来城里的仙子,怕是不会再来了。
久久沉寂之后,屋内响起了一声叹息。
小院的屋顶,戴着斗篷的男子抬手撩开了斗帘,其下是一身浅蓝色的玄云宗弟子服。
迎着如血的落日,伏礼勾起了唇,两侧的落发随着微风拂动。
他目光看向远处。那里有一个黄衣女子拉着一个粉衣女子,正从街巷内快步行过。
“一方装聋作哑,一方心知不言。仅为一己私欲,竟可悲至此。”
伏礼开口的嗓音凉薄。道完这一句后,他兀自轻笑了一声,忽地伸出右手,掌心朝下松开。
一团凝结的黑雾从掌中落下,坠到了这方破败小院的瓦片上,悄无声息地消散。
“既然你与她有缘,那我也赠你一份‘机缘’。”
伏礼回身,垂眸望了一眼屋内的二人。下一瞬一扬袖,屋顶再无一人。
第33章 暗生 外出开始努力的第32天。……
入夜后的梨曲城灯火阑珊。从玄云宗一行人下榻的观梨别院高处望去, 每个拐角处栽种的梨树枝丫上都被巡城守挂上了一盏烛灯。灯内透出的明黄亮光与枝条上挂着的饱满梨子相衬起来,令不经意间抬头瞥见此景的夜行赶路人都不由得在心下生出了些许暖意。
“你们两个,在走神看些什么?”
燕辞镜特意放低了的嗓音从近处传来, 望向窗外的两人齐刷刷地回头。
云夕后退了一步, 笑嘻嘻道:“我们没看什么。”
燕辞镜瞥了她一眼, 转头:“叶霜,你来说。”
“云夕喊我看外头的梨树灯。”叶霜老老实实道。旁边的云夕闻言一跺脚,在燕辞镜看过来之时又换上了一副讨好的面容。
云夕往前走了两步, 撒娇地拉了拉燕辞镜的袖角:“哎呀,燕师姐。方才我们为何用灵术的缘由叶霜都和你说了,你知道的,叶霜是不会和你撒谎的。我们也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儿, 好师姐,你不要训我们了吧?”
燕辞镜皮笑肉不笑:“你们倒是大胆。我之前刚说完不许在普通人面前用灵力,转眼你们就闹了个满城皆知葱油饼‘仙子’之名。”
云夕拉下了脸:“什么?‘葱油饼仙子’?好难听啊。”
“你还嫌难听?”燕辞镜横了她一眼, 云夕连忙一展笑颜。她眼珠子转了转,手下悄悄拽了一把叶霜,想让她也一起求求情。
叶霜被拉得一个踉跄,抬头莫名地看了看云夕, 又看了看燕辞镜, 眨了眨眼,没有接收到云夕的用意。
燕辞镜抿了抿唇,闭眼道:“念在你们是初犯,又没有酿成什么大错,姑且就饶你们了。”
云夕欣喜,上前拉了拉燕辞镜的衣袖:“燕师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燕辞镜抬手点了一下云夕的鼻尖:“你啊你, 就知道拉叶霜出来。是不是之前看到首席师兄向着叶霜,学会狐假虎威了?”
“嘻嘻。”云夕笑脸盈盈。
燕辞镜转头对叶霜道:“叶霜,你可得小心着点,不然哪天这鬼灵精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叶霜闻言立即道:“云夕姐不会卖我的。”
燕辞镜听后忙挥手赶人:“行行行,你们姐妹情深,是师姐挑拨离间了。只有师姐是坏人。都快走快走,看你们的灯去。”
云夕笑着应了一声,拉起叶霜的手,两人一同出了房间。
罕见地,燕辞镜房外的走廊居然没有摆烛灯,只有五步外的木窗大开着,皎洁的月光从窗口洒进来,投下一处光亮。
两人站在门外,安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由云夕率先开口,语气轻快:
“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帮忙办升仙大会。我们回去继续整理下储物袋里带来的物件?”
“好。”叶霜应了声,抬步朝着前方行去。
云夕并未第一时间跟上,她顿了一下,忽地开口:“你方才……”
这三个字刚刚出口,云夕便止了声,转而神情复杂地望着叶霜的背影。
她想问些什么?问为何能毫不犹豫地信任她吗?
这可是叶霜。
那个心思如孩童般单纯,从一而终相信她的叶霜。
云夕垂首立在阴影中,久久未有动作,连身着弟子服上的云纹仿佛都黯然了几分。
前方的少女此时已走到了大开的木窗前,月光轻柔地拂在她的身上。
似是忽地察觉到了少一人的脚步声,前方之人驻足回首。
皎洁的银辉似是照进了她的眼底,清澈透亮,明镜如心。
“云夕姐?”叶霜轻轻唤了一声。
暗处的云夕抿了抿唇,随即如先前那般绽开了笑颜。
浑然不觉,此时她站在暗处,并没有任何人会看到她的神情。
云夕启了唇,语气轻快回应道:“来了。”
房内的燕辞镜并不是无缘无故赶人走的。她是在与叶霜云夕二人说话时,察觉到了一缕熟悉的灵力。
这灵力是……
燕辞镜撇了撇嘴,走至方才云夕叶霜往外看的窗外,没好气地一伸手。
没多久,一只振翅时会落下点点光粉的灵蝶凭空出现,翩翩而落。一触及燕辞镜的指尖便化为光点散去,同时燕辞镜的本来空无一物的掌心上忽地出现了一份纸信。
信上正面有玄云宗的云纹,翻到背后印有一个小小的药杵。是玄云宗太虚峰弟子的来信。
这个时候,想也不用想,肯定是那人来信。
燕辞镜垂眸望了这封信半晌,想到临走时那人语气平缓地道出了那宛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忽地心生恼意,双手一捻就想从中撕了这信。
可那双手只撕开了一个小口,燕辞镜忽地如梦初醒,停了动作,心疼地摸了摸那信上被自己撕开的地方。
她沉默了一会,伸手一抚,外信壳已去。她拿起那张薄薄的被自己撕开了一个角的信纸,展开细看。
室内火烛摇曳,照亮了女子黯淡的眼眸。
燕辞镜低垂了眼,指尖轻轻抚过最后苍劲有力的“牧枫”二字,喃喃自语:“若当初早知踏上的是这样一条窥不见天日的歧途,当时不如就在这凡尘当中晨炊星饭,庸庸碌碌……”
女子抬了头,视线无意中落在了窗外之前云夕叶霜所说的梨树灯上。
灯火千万盏,繁华落尘寰。
忽地,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燕辞镜方才还有些迷惘的眼神蓦地锐利了起来。
手中的信件瞬间被收入储物戒,燕辞镜掐了个决,身形从房内消失。
下一瞬,人影出现在了屋顶。
燕辞镜踏着红瓦片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极目远望,视线缓缓地转过了周围一圈。
夜风飒爽,女子垂在身后的青丝扬起,拂过其面上的肃容。
目之所及,梨曲城内安居乐业,无一异状。
可方才一瞬间,她分明感觉到了魇的气息。
燕辞镜微微眯起眼。
她所感知到的气息,并不是很强。可眼下她来寻之时,展开的神识已覆盖整个梨曲城,竟然未寻到其踪迹。
是出了城?还是……已入了人躯?
思及后者,燕辞镜朱唇紧抿,眼中划过了一丝深虑。
她想了想,闭上眼,又扩大了几分神识覆盖范围,仔仔细细地寻了一遍。
片刻后,她睁开眼,蹙了秀眉。
还是没有寻到。
下方的梨曲城万家灯火,俱是一派祥和之景。
燕辞镜遥遥地望了一眼,沉下了眼眸。她转身身形从屋顶消失,重新回到了房中。
明日,看来要吩咐那些师弟师妹多加小心。
半个时辰前,梨曲城城西偏僻院落内。
“哥?你没事吧?方才我好似听见了什么声响。”木门外响起了顾长史的声音。
这声音似是唤回了屋内人的神志,顾堂生忙回头朝着门外窗纸透过的人影处应声道:“我没事。刚刚一时失了手,碎了一个杯子。”
“那哥你收拾的时候小心手。杯子我们还有好几个,没事的。”
顾堂生定了定心神,此时声线已经稳了许多,即答道:“好。”
透过薄薄的窗纸,顾堂生窥见门外的人影已经离去,心下松了一口气。
“你有一个好弟弟。”
只有一人的房内蓦地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顾堂生再次看了一遍,出声处空无一人。
他已不似方才那般失态,沉声道:“阁下……是鬼?”
“我若是鬼,你不怕我吗?”
顾堂生摇头:“自初登台起,老园主就与我说过。开腔之际,做打唱念皆通天地(注1)。唱时不光有人客,亦有鬼神。”
那声音似是嗤笑了一声,不屑道:“他这是在欺骗于你。万灵界的鬼族可无闲心来听这个,更没有什么劳什子的神。方才可没有人在听你唱。”
顾堂生眸色黯了一下,嗓音依旧温和有礼道:“即便如此,还有阁下赏脸倾听,多谢。”
“谢又有何用?无人听,无人赏。再好的腔调,依旧只能埋没于一隅,连一个铜板都换不来。光靠着你弟弟每日出去偷吃食,又能维持到何时?”
“偷吃食?”顾堂生神色骤变,“他与我说,他在做帮人出摊。”
“你真的相信?看看这里。”
发声处忽地一变,顾堂生循声转头,那边是自己画戏面时照的铜镜。
他迟疑了一下,起身走近,却在铜镜内看见了顾长史的身影。
随着画面的变幻,顾堂生的脸色一点点难看了起来。
“为何这般作态?”那声音继续道,“你心里不是早就一清二楚吗?”
“一个十一二的少年,再怎么掩盖,多日下来也会有些踪迹。顾长史可是被人抓了挨打不止一回。”
“即便这是他做工换来的。你身为兄长,却要靠你年幼的弟弟来养活?你可问心无愧?”
“亦或是,你心里,就是这般默许的?只要有人继续带回来每日吃食,你就可以继续充耳不闻地唱你的将相王侯、才子佳人?”
最后一句似是戳中了顾堂生什么痛处,他蓦地站起身,激烈回道:“我怎会这般想?长史他样貌比我更好,嗓音也适合开腔。他以后会继承我的衣钵,成为名动一方的青衣。”
“‘以后’?”那声音调子古怪了起来,“何时对你来说,才是‘以后’?”
顾堂生面色一僵,喃喃道:“以后是……”声音到后边愈发小,最后几不可闻。
“啧,即便你这般只顾自己,他可是对你毫无怨言。”
顾堂生闻言下意识地抬头。
铜镜上画面又是一变,这次里面出现了方才顾堂生见过的两个姑娘的身影,还有伙计那句充满了侮辱意味的话语。
当顾长史明显带着怒意的嗓音从中传出时,他整个人一怔:
“我哥不是窝囊废!他是这梨曲城里最好的角儿!”
下一瞬,少年双手攥拳,要朝着对面人冲过去。
此时画面再变。这回铜镜中的顾长史压低了嗓音,朝着对面道:
“我哥在我幼时成名,彼时梨园一曲,名动四方。如今他过不去心上那个坎儿,也就随他去了。我已年方十一,再过一两年,就能出去赚些银两。这样他也能一直唱青衣了。”
此时铜镜中顾长史的对面,正是顾堂生。
少年那一双坚定的眼,直直地对着镜外人。
听见这一句,顾堂生终于低下了头,以手捂住了脸,声有悲意:“我知道我对不住长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