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的时候,刘解放就得说道几句:“书记您也看见了,小宋的家属,简直就是个无知妇女,一张口就是要工作,咱们厂里欠她的吗?要谁家的家属都跟她一样,那咱们还怎么搞工作?”
胡光墉摘下老花镜擦了擦,“看人不能光看表面,有的人她表面粗浅,其实做事很有章法,咱们现在缺的不就是这种人才吗?”
他对安然揪出偷水贼这事十分满意,整个厂子这么多人愣是被蒙在鼓里,她一来就旗开得胜,足以看出她的能力。
工青妇干的都是很繁杂的没有什么专业技术难度的工作,不一定要有多高的专业技能,只要能处理复杂情况就行。另一面,他也想通过安排家属工作来留住宋致远,他这样的人才,要不是部委直接下调令,多的是大单位请他。
而刘解放,想的只是他的升官路,琢磨着怎么把自个儿弄到更高的位置上去,压根想不到厂子未来长远的发展,更别说一个国家民族的未来。
所以,胡光墉打心眼里是看不起他的,只不过为人老道,不表现出来而已。
打扫完卫生,安然提溜上小箩筐,就准备出门买菜去了。小跟班刘宝英从后面追上来,“小安等等我。”
“院里兜着小猫蛋那孩子,真是你姐家的?我咋没听说你还有姐姐呢?”
“我也没见过,孩子可怜,反正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还能多个小保姆呢。”说着,俩人就笑起来,都知道是开玩笑故意吓唬孩子的话,光凭她给他扯那么两身让全院孩子羡慕哭的新衣服就能看出来。
“咦……你不是说猫蛋她爸不见人嘛,前面那个不就是?赶紧追上去问问。”刘宝英胳膊肘拐了拐安然。
她不得不追上去,宋致远那家伙也不知道在想些啥,垂着个脑袋。这一带跟二分厂是完全相反的方向,算得上是以前的“大学城”,文革开始前这儿有阳城师专和阳城医专两所学校,现在大学停止招生了,早没了往日的生机。
“喂,大工程师发什么呆呢?”安然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一把,谁知却把他吓得“啊”一声。
安然心说:这家伙是不是干坏事做贼心虚了,平时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动一下的人。
男人回头,一脸疑惑:“你好,请问你是……”这女同志唇红齿白,眉眼弯弯,两根黑亮的麻花辫垂在耳后,灿烂得就像一朵带露珠的玫瑰。
美得让人晃神。
不止他晃神,安然也晃了。因为这人并不是宋致远,而是她的一个老熟人,秦京河。
“对不起,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她硬着头皮打招呼,其实心里还蛮愧疚的,这是第一个被她抛弃的男人。
秦京河闻言弱弱的笑了笑,“是吗,请问小女同志如何称呼?”
“我叫安然,你呢?”
虽然这张脸不会有错,可当他说出“秦京河”三个字的时候,她还是心头恍惚。毕竟,这也算她第一个付出过真感情的男人。
上辈子跟宋致远离婚七年后,她直到1980年于偶然间认识了秦京河。当时他是阳城师专一名穷酸讲师,不仅年纪跟宋致远差不多,就是长相身材也差不多,瘦高个,戴眼镜,白皮肤。也不知道他身上哪个特质戳中了她……反正,一个漂亮女人想要追逐男人,那是轻而易举的。
那个时候她的成衣铺已经初具规模,承接了市内好几所学校的校服制作,已经不再为温饱发愁了。而秦京河呢,就是个穷酸大学老师,靠不多的工资肯定支付不了他购置各类典籍的费用,于是她自掏腰包为他买书,甚至他出版的第一本诗集她一次性买了几万本,替他挽尊。
那个时候,感情是真的,可矛盾也是真的存在,他连自个儿都快养不活了,老母亲还左一个电话右一封信的催他寄钱,家里还有四个弟弟三个妹妹等着他的工资过活。为他花钱安然可以说是为了真爱,可让她给面都没见过的老太太寄钱养活兄弟姐妹,她也不傻,直接拒绝了。
而且,她当时还提出,如果真要进一步接触的话,还是得见一见双方家人。于是,见到老太太的第一面,她就甩出两千块钱,让老太太主动提出跟秦京河断绝关系,以后秦家兄弟姐妹自力更生,当时老太太为了拿到钱,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给儿子告状了。
面对怒气冲冲前来质问的秦京河,安然爽快承认,并且提出分手。
虽然后来他曾无数次到她家门前和铺子前苦苦挽留,可安然再也没有回头。她知道,这样的男人并不适合她。
后来,秦京河成了大名鼎鼎家喻户晓的“秦河”——华国史上第一个获得若贝利文学奖的作家,他写的诗一经印刷就被抢售一空,他的小说也成了一个时代年轻人的必读佳作。名和利都有了,可他依然在怀念她,把她写进他的小说,他小说里的每一个主人公都有一位跟她一样的初恋白月光。
安然虽然已经对他没有了想法,可面对第一个被自己抛弃的男人,她是有一丢丢愧疚的。不过,也就只在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今天来对了。
本来只是带着试一试的心态来看看,谁能想到真就提前遇到他了。
离开阳城师专,刘宝英还奇怪呢:“你家两口子咋怪怪的?遇到也不多说几句话,他来这儿干啥你问没?”
安然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的好奇不似作伪,刚才他们“两口子”说话的时候,她自觉的站在一边没有跟过去,但距离只有十米……而她在大院里跟真正的“宋致远”是几乎天天见的,这样都没认出来,如果换了别人呢?
气质这种东西,除非非常熟悉的人,不然还真看不出来。
秦京河是个文弱书生,因为贫穷和不得志,整个人都是灰暗的,弱弱的。
而宋致远呢,就是个充满电的工作机器,他认真,专注,自信,充沛,永远昂扬,永远向上。
这样的两个人,如果光看照片,不深入接触的话,完全有可能以假乱真。
安然可以肯定,要再把穿衣风格和发型改造一下……她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
师专附近有个自由市场,很多农民都到这儿来卖农产品,蔬菜特新鲜。安然和刘宝英各买了几样新鲜菜,看还有人卖老鸭,一只肥得屁股圆溜溜都快走不动路的鸭子,要是炖出汤来,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厚厚的金黄色的鸭油,安然不带犹豫的买下。
鸭子是好东西,炖出满满一大锅汤来,够一家子喝两天。
人口多,没法子,她首先考虑的就是份量足不足。
“两位女同志,聊什么呢这么开心?”顾慎言迎面走来,一身解放装笔挺极了。
人英俊,气质好,工作也是直接对接大领导的岗位,你就说吧,哪个女人受得了?反正,刘宝英是直接红了脸。
“小安同志这是上哪儿?”
“买菜啊当然是,顾秘书出来办事呢?”居然在这边遇到厂里万千女同胞的梦中白马王子,刘宝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十几岁的少女,谁能想到人孩子都上中学了。
“是的,我来办点事,你们要回厂里吗?要不一起搭公共汽车吧。”
刘宝英高兴得都快蹦起来,没办法,她整天在家里实在是太闲了,每天听得最多的就是八卦。这位钻石王老五,她们都不知道聊了多少次。
他俩一问一答,安然实在是没兴致听,自顾自往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刘宝英不见了,顾慎言追上来,“安然你怎么能这么冷酷无情?”
啥?!
安然被油到了,他们啥关系,他跟她撒娇?还一副怨夫模样,她鸡皮疙瘩掉一地了好吗?
“顾慎言同志,您能不能好好说话?我是已婚妇女,您一未婚青年说这种话,是对我有什么误解吗?”
顾慎言没想到她居然说得出这么冷硬无情的话,心道果然和安雅说的一样,她变了。
“开玩笑的,我就告诉你一声,工会主席的位置我坐定了。”
“哦,是吗?那提前恭喜你。”安然头也不回的走了,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她安然要办事,那都是办成了才说的。
***
不过,最近的安雅是真春风得意。
因为她的举报,公安在二分厂围墙发现一枚抗日战争时期的地雷。顺着地雷上的编号查到这是一枚从市公安局库房里流落出来的,顺藤摸瓜,居然发现市局一名科长平时就有私藏军火的形迹,再一查,原来是个间谍。
安雅因举报有功,被评上“阳城市五好青年”的荣誉称号,街道办唯一的工农兵大学推荐名额可不就到手了吗?
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能上大学,她能不高兴吗?走路那都是带风的!
路上遇到安然,她眼角都不扫一下,甩着头发扭着腰就走了。
安然:“……”小丫头片子,一个大学生名额就把你能成这样,以后要再有点成就还不得上天?由此可以推断,这“人”应该不是重生,而是穿越。
她没记错的话,上辈子的安雅前半辈子挺不幸,先是跟顾慎言被分手,因为谈的时间长了,在阳城市的名声很不好,很难再找到好婆家。后来,又断断续续遇到两个男人,都是快到谈婚论嫁又崩了,最后不得不嫁了个普通工人,日子经常捉襟见肘,后来还去服装厂跟她借过钱。
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已经躺床上出气多进气少了,从她脸上能看得出来,是个历经磨难之后看淡世事的中年妇女,绝对不可能这么小人得志,喜形于色。
看来,这位“穿越者”应该年纪不大,没吃过什么真正的苦头,但从小家庭不幸福,物质生活不充裕……不然,也不会贪她四十块稿费。
不过,防备安雅是一面,另一面,因为她的提前检举揭发,也端了一个间谍窝子,安然对这样一个年轻女孩没有任何恶意,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一旦犯了她,她才不管是真安雅还是假安雅,一样收拾。
第二天,刘解放又来了,不过是他一个人,赶在宋致远出门前堵在门口:“小宋最近忙啥呢,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宋致远不答反问:“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怕你忘了,来提醒你一声,打算啥时候去京市啊,我好让顾秘书给你订票。”
他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把宋致远送走,远远的送走,千万不能让他留在阳城。京市可是首都,他去了那边先学习一段时间,他再想办法给他借调啥的留那边……想想真是羡慕得牙都酸了,能留在京市工作,那得是多好的事啊!
有人想整宋致远,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让他留在阳城,可又不敢弄得太过分太难看,所以只能把他送得远远的……害,倒是便宜了他。
宋致远面上无波,“走之前我需要先给家属安排工作。”扬了扬手里的牛皮纸资料袋,上头印着红色的“阳城市劳动局”字样。
第29章 三更合一
难怪这几天都不见人, 原来是给家属调档案,跑工作去了。刘解放心里大大的松口气,只要不是走之前出幺蛾子, 去了京市管他干啥呢, 反正翻不了天, 就算翻了天那也跟他没关系不是?
“那跑得怎么样了?”
宋致远皱眉,很焦灼。
他就说嘛, 这年头工作哪有那么好安排,这大院里翘首以盼等工作的家属,没一千也有八百,他去哪儿弄?
“小宋啊, 要不这样你看成不成, 我也知道不给家属安排工作, 这一家子上有老下有小的你也走得不安心,要不我给她安排进厂里怎么样?”只要能送走他就行。
“什么岗位?”
“岗位嘛, 现在暂时不好说, 我明儿会上跟领导班子提一提, 就是豁出我这张老脸也要让人事处想想法子,你先准备好行李, 我让顾秘书帮你买明天的火车票怎么样?”如果能绑,他真恨不得把他绑上火车,何须跟他商量!
宋致远很固执, “那我等聘用文件下来再走。”
说着, 头也不回的走了,拎着牛皮纸袋……意思是还要去跑工作?!
刘解放都快被这榆木脑袋急死了,他在市里啥熟人都没有怎么跑?这不是天天白用功嘛!再这么跑下去,哪天才能离开阳城?如果连这样的小任务都完成不了, 刘解放觉着自己的仕途也要走到尽头了。
得,必须立马给安然同志办工作!
可是,二分厂效益不怎么样,规模也不算大,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事儿,给她安插进哪儿呢?她一农村妇女,没有任何技术基础,要做技术岗位肯定不合适。
那要不扫厕所?虽然清闲,可说出去难听啊。
食堂?可她上有老下有小,一天得往家里偷多少吃的啊?一想到相当于给厂里养了只母老鼠,刘解放就浑身不得劲。
刘解放一天想不出来,宋致远就一天不提走的事儿。每天不是在跑工作就是在跑工作的路上,就连胡光墉也看不下去了,把他叫去办公室狠狠的说了一顿。
于是,三月底,安然的工作安排就下来了——工会干事,还是负责妇女工作和财务工作的委员。
拿到盖了各个部门红章的聘任书,安然笑得很开心,不是主席也没关系,至少她现在也是市级大厂有正式编制的职工了不是吗?
而宋致远,终于收拾好两包行李,被刘解放一行人,热情的送上了开往京市的火车。
***
早上七点钟,安然准时醒来,给小猫蛋把完尿继续塞回被窝里,她才开始洗漱刷牙上厕所。今儿是她到工会上班的第一天,昨儿报道的时候领到一套天蓝色的工人装,笔挺得像一颗青松,再把两根辫子垂在耳后,那简直就是一朵年轻漂亮的小厂花。
这不,她一走出大院,就有青年频频回头更有甚者吹起了口哨。
工会和厂办都不在厂房所在的楼,而是单独一排低矮的小平房,五间小房子工会只占了一间,剩下两间是厂办的,一间是综合办,还有一间则是保卫科,可以想见,工会办公室得有多小。
可等她真正跨进门才发现,说“小”那都是客气的说法,应该叫“逼仄”才对,十平方的房子里有五张桌子,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旧报纸、红布标之类的杂物,堆得她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而五张桌子上摆的全是东西,只有一张稍微少一些,估计就这张是没人坐的。
眼看着都八点半了,左右厂办和综合办的办公室陆续来人,工会这边还是一个人也没有,安然开始怀疑他们今儿是不是有啥活动,出外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