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几个节目了?”问话的是省委宣传部的周部长。
“好像是第六个,还有三个合唱。”省工业厅副厅长说。
“只有三个合唱了啊,要是能多加两个就好了。”说话的部长安然记得,是个老文艺骨干了,据说平生最爱就是听歌唱歌,对样板戏倒是反响平平。
可惜,这节目不是她想加就能加的,流程都是事先预定好的,一环扣一环,合唱结束还有个点评,点评结束才是参观展台,那才是整个阳钢集团的高光时刻,总厂专门给她派了三名普通话贼六的播音员。
对,她还得去看看解说员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提着水壶,安然离开观众席,绕到舞台后方,那里好些个演员,都在整理妆容和服饰,准备登场。她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那三个解说员,又绕到后门,但只有两个。
“刘小华呢?”她直接问另外两人。
是的,总厂给配的解说员,其实是每个厂推荐一名,二分厂这边推荐的是刘小华。她普通话水平确实不错,偶尔也会去播音室跟赵红旗搭档念两篇稿子社论啥的,安然本来没意见。
“她说她家里有急事,回去了。”
安然一怔,“啥叫回去了?”她负责整场晚会的统筹,怎么没人跟她说一声?只有三个节目就轮到她了,说不见就不见?!
“听说是她爸生病住院了。”
安然气恼,但还能克制住,让牛正刚去找人,如果病情不急的话务必把她准时叫回来。
但能不能找回来,什么时候能找回来,这都是未知数,晚会不可能中途停下等着她。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拖延时间,给找人创造时间,安然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返回礼堂,把赵银花刘宝英几个大院妇女们叫出来。
“啥?让咱们上去唱歌?!”刘宝英没忍住叫起来。
“对,你们平时在院里不是经常唱嘛,就那首《红梅赞》,歌词你们记得吗?”唱歌就能为她赢得时间。
邱雪梅也惊讶得“啊”了一声,要知道,她们可是这个厂里最不受待见最没地位的家庭妇女,每花一分钱都是男人挣的,厂里发的,平时路上遇到个厂里的女工打招呼,人都不带搭理的。
厂里那么多女工,没一百也有八十,这么绝佳的露脸机会,就是怎么论资排辈也轮不着她们上啊。
赵银花看安然神色不是开玩笑,朋友间的默契还是有的,甭管怎么着,不问为什么,当即第一个带头答应:“行,我们天天唱,都记着呢。”
安然鼓励她们:“文工团唱她们的,咱们二分厂唱咱们的。”这时代实在是没啥娱乐活动,能有机会唱歌跳舞,谁都积极主动,不像五十年后,一个个谁也不愿出头,是手机不好玩还是游戏小说不香?
邱雪梅也说:“宝英你不也天天唱,咱们在大院里是唱,上台也是唱。”
刘宝英有点犹豫,毕竟,跟鲜亮美丽的文工团姑娘们比起来,她们都三十多岁了,脸又黑又黄,也没啥拿得出手的衣服,怪臊人的,倒不是说她们不会。
“放心,不用怕咱们皮肤黑没衣服穿,我有法子。”
安然看了看时间,她掐着点呢,样板戏样板戏,连时间刻度都是控制在一个小时五十八分五十八秒的,此时距离结束还有一个多小时,而上一批表演完的姑娘们已经在换衣服了。如果要换衣服加化妆和背歌词彩排过一遍的话,紧凑一点也来得及。
问题是,服装是人文工团内部的,她去借估计有点难度。
“你们先回去梳头化妆,我来给你们借衣服。”忽然,有人在背后说。
“那可真是太好啦顾秘书!您可真是咱们厂最热心的同志啊!”刘宝英高兴地说。
不用回头,安然也知道是谁。
“安干事快去给大家彩排吧,你们一共多少人?衣服包我身上。”顾慎言穿着一身十分得体的解放装,整个人是又帅又文雅,哪个妇女不多看两眼?
安然虽然不喜欢他,但这时候能帮她解决迫在眉睫的难题,就能为她所用。“行,十一个人,衣服鞋子和头花一并借来,这人情算我欠顾秘书的。”
邱雪梅赶紧摆手:“不了不了,我不会唱,她们十个上就行。”
安然见她实在是不会唱歌,平时确实也没听她唱过,倒是没勉强。
顾慎言挑挑眉头,脸上笑得不动声色:“好。”
幸好,安然虽然没啥化妆品,但曹家媳妇那儿有一盒能把皮肤擦得很白很白的鸭蛋粉,安然直接原价买了,邱雪梅那儿还有点茜草根,捣出鲜红色的汁水,可以当口红和腮红用,眉笔当然是宋致远的画图铅笔咯……你帮我编辫子,我帮你涂脸,安然有多年的化妆经验,就帮他们画眉毛和口红腮红。
大家一面笑嘻嘻的互相打趣,一面哼唱着《红梅赞》,不断熟悉歌词。
没一会儿,顾慎言还真带着俩人抱来一堆绿军装,也不知道他怎么借到的,反正绝大多数女同志是吃他的颜和气质的,安然不得不承认。幸好大院这十个妇女就没有一个胖的,穿衣服不挑大小,绿军装一上身,腰带扎紧,再把小红花一戴。
“嘿,别说,咱们大院的女同志可真漂亮。”
刘宝英红着脸,“快帮我看看花儿戴正没?”
“帮我看看脸擦白没?”
“白得很,你家那口子都认不出你。”
“还有我的腰带,扎紧没?”
大家七嘴八舌,兴奋着互相整理妆容服饰,哪里还有平时打鸡骂狗的模样?
安然帮她们按身高排好队形,让赵银花带着她们练习合唱,她则赶回会场,刚到门口遇到牛正刚:“刘小华的父亲压根没生病,家里人也说没看见刘小华回去。”
“那她人呢?”
牛正刚明明比她大十来岁,可面对着这么个脾气火爆能力超群的小女同志,他愣是变成了小学生,结结巴巴道:“没……没找着……”
安然知道了,刘小华这是临时撂挑子了。
要是别的工作也就算了,她不做自有别人做,可解说词是事先写好的,只有她背过,她不在,安然临时去哪儿找人来背词?别说解说词被她藏起来了,就是稿子还在,安然也找不到人替代啊。
满厂的女工里,会说普通话的没几个,说得标准的更是少之又少基本找不出来,挑到刘小华还真是矮子里拔高个儿。
安然倒是想自个儿上,可她不是一线工人,对产品工艺十分陌生,甚至可以说一窍不通,这种场合要是闹出洋相那她两个月的努力就白费了。
还有个原因,因为私心想要给二分厂露脸,刘小华解说的部分正好是二分厂最近两年在回收废钢,处理废钢技术的发展,安然把这部分放在最后可是做压轴大戏的。
她撂的不是别人,正是二分厂的挑子,宋致远的挑子!
安然气得牙疼,刘小华这人,原来是记恨她搞的联谊会,让她池塘里的鱼都跑出去,还都找到了不错的对象,让她沦为全厂笑话。可也不想想,她的笑话都是自找的。
正着急呢,宋致远抱着孩子出来了,“我们先回去。”小猫蛋趴在爸爸怀里,睡得呼呼的,两只小胖手虚虚的握拳,脑门上全是汗。
“嗯,铁蛋还在吧?”说着,安然掏出手帕帮孩子擦汗。
从宋致远的角度看过去,能看见她形状优美的眉毛,长长的睫毛,还有鼻子上一层细细的汗。“你很着急?”
“废话,谁被临时撂挑子不着急啊。”
“什么撂挑子?”
安然反正也无处诉说,干脆就把事情说了,还不忘抱怨:“你说她这干的啥事儿,她现在要在我旁边,我一定……”
“我去解说。”宋致远很冷静的来了一句,打断她的抱怨。
“你会吗?”
宋致远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但安然明显感觉到,他为自己的不信任而生气呢。就像倔强的孩子被妈妈怀疑他到底能不能把事情做好一样。
可不就是生气嘛,废钢收集和处理的理念是他提出的,设备是他设计制造的,怎么使用都是他亲手教给工人的……要说这厂里,那真是再没有比他熟悉这块业务的人了!
“抱歉,我太着急了。”安然也不嘴硬,“但解说员得说很多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能做到吗?”
就怕到时候领导问啥,他爱答不理,说也是惜字如金,把人惹毛了,又是帮倒忙。
宋致远冷哼一声,“安然同志,你的丈夫在你心目中就是这种不分轻重缓急的人吗?”
哟呵,还来脾气了。
鬼知道他今天有多不开心,明明是百忙之中请假回来看看她们,结果她一直在忙着东张西望,有时间指挥别人开风扇,有时间给领导端茶倒水,就是没时间看他一眼。
姚刚不是说,他哪次要是忽然回家,他的妻子会非常开心吗?
宋致远感觉,他的妻子一点也不开心,甚至或许就没发现他回来了。
但他的性格容不得他多想,把孩子送回家,让岳母看着,他衣服也没换,直接来到展台旁。只那么轻飘飘的看了一眼,就知道怎么说了。
文工团的节目表演完了,可所有观众尚且意犹未尽,就连省里来的部长也是意犹未尽,只能叹口气,小声跟旁边的同行人说:“这就结束了,听说这个厂还有一场产品展示会,倒是第一次听说。”
那人正要说话,忽然男主持人上台,字正腔圆的说:“下面请欣赏阳城市钢铁集团二分厂的特别节目——合唱歌曲《红梅赞》。”
“还有节目?”
“还是合唱?”部长一下就高兴了,推了推老花镜,只见十个高矮不一的穿着绿军装的女同志,雄赳赳气昂昂走上台,那胸脯子都快挺上天了。
一看就不是专业的,台下有的观众眼尖,透过她们浓浓的妆容,认出来:“哎哟,那不是大华妈嘛?!”
“我看看,哪个?”
“中间那个,等等,第二排左边那个不是刘宝英嘛?”
这下,观众席彻底沸腾了,大院里平时嘴巴最厉害,最喜欢跟人干仗,最喜欢捡便宜,捡到狗屎都想搂回家的几个妇女,居然穿着漂亮的绿军装,画得唇红齿白的上台唱歌了?
她们一开口,台下就不知道谁带头,鼓起了掌,掌声盖过了笑声,清脆响亮的歌声又盖过了掌声……前面的节目再好看,也没这种欢乐的氛围啊。
赵银花刘宝英几人,上台前紧张得腿都在打颤,好容易挺着胸脯上去,抖得嘴都张不开。可就在她们被邻居们认出来的一瞬间,仿佛她们待的不是万众瞩目的舞台,而是嘈杂的,热闹的二分厂大院。
有了熟悉感,大家就想起安干事说的:“你们就当是在大院里唱歌,想想以前笑你们不会唱歌那几个讨厌老娘们,今儿就好好唱个给她们听听。”
时下就行的革命歌曲《赞歌》《十送红军》《绣红旗》《东方红》谁不会啊?哪个不是正着反着都能唱?
这不,一张嘴那就是要赌气以歌服人的。
她们唱得吧,对于听多了歌曲的部长来说,确实很一般,很多字眼和音节也不准,远远不如文工团的专业演员,可那种从紧张到自若,再到自信的状态转变,却是格外吸引人的。
“她们是钢铁厂职工吗?”部长回头,小声问刘解放。
“是是是,哦不对,不是,她们啊,就是咱们厂里家属区一群无业妇女。”刘解放擦了擦额头的汗,心里把这群闲极无聊的妇女骂了个遍,安干事费尽心血好容易争取来的主办机会,她们上去凑啥热闹?
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给省里来的大领导表演唱歌,这不是闹笑话嘛!
她们平时在大院里打鸡骂狗满嘴脏话也就罢了,也不分分现在是什么场合!真是晦气!
然而,部长的面色却一点没变,还是笑眯眯的,甚至笑得很和蔼可亲:“哎话不能这么说,家庭妇女也是社会主义的一份子,也是咱们需要团结的力量,你看她们不就唱得挺好的吗?”
“哪里哪里,我听着还不如苍……”蝇叫呢。
可惜,他话未说完,部长脸色就变了。
旁边的胡光墉忙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脚,“刘厂长心直口快,喜欢开玩笑。”
部长显然对刘解放很失望,作为一厂之长,他居然这么看不起厂里的家属!说明什么?说明他没有深入群众,没有了解这些家属们,甚至都不尊重她们。
他回身,对一旁的总厂书记说:“贵单位的领导,是该好好深入一下基层了。”
“是是是,我明儿就安排他去车间,到最辛苦的地方去。”总厂书记心里都把刘解放恨死了,好好的明明是露脸的机会,愣是让他玩坏了。这人真是一点脸色也没有,以为什么场合都是适合他踩低捧高的吗?
很快,音乐结束,十名妇女站定,整齐划一的九十度鞠躬,向左转,踢着不伦不类的“正步”下台了,观众席传来经久不息的掌声和笑声。
可以说,前半场的歌舞表演皆大欢喜,安然松了口气,主持人作了一个汇演小结,重点介绍了这群特殊的“演员”们,家庭就是她们的事业,让全家人每天都干净衣服穿,有可口饭菜吃,这就是她们的劳动成果……而这,就是阳钢集团一代钢铁人的劳动精神,无论男女,无论工作岗位,他们都在自己的岗位上,默默无闻的做着贡献。
周部长听得连连点头,“确实是,大家都说没工作的妇女就是在家围着灶台打转,可灶台也是她们的事业,做饭也是她们的工作和贡献。”
男人们,往往理所当然的忽略了家庭妇女的贡献。
“这创意不错,是谁的点子?”他回身问后头的胡光墉。
“是一个叫安然的女同志,就刚才给咱们加水那个。”
周部长凝神想了想,好像是有点印象,身后那异常聪明的两岁小孩还叫她“妈妈”。难怪,能把孩子教育得这么好的妇女,工作也做得不差。
甚至可以说,做得很好,很有意义。
“接下来,有请各位来宾,各位家属,移步阳钢展厅,看一看我们阳城钢铁人的劳动创造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