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哲一脸受用不起的表情,“我听到茶我就头疼,我家老头对那东西简直着迷。我不带你看这没意思的。”
苏芷一下兴趣上来:“那你带我看什么?”
江哲正要答话,程怀瑾出声:“不要带她乱转。”
他言语里有淡淡的警告意味,江哲双手举起,笑道:“我哪敢呢?”
“我们偷偷去吧。”苏芷凑到江哲身旁。
江哲偏头低语:“没问题。”
程怀瑾瞥了他们俩这明目张胆的小动作,不揭穿。只站起身子垂手拿了自己的手机。
“我下午出趟门,晚上不回来吃。”
“去陈家吗?”江哲抬头去问。
程怀瑾嗯了一声,随后并没有多说就转身离开餐厅了。
苏芷有些晕,问道:“哪个陈家?你怎么知道他要去那里?”
江哲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两声:“他外婆家,他外婆姓陈。”
苏芷低低地应了一声,也没再多问。
江哲目光几分有兴趣地看过去:“二哥和你讲过?”
“讲过一点,”苏芷说道:“他只说他八岁的时候搬到外婆家住了五年,其他的我也不清楚。”
“想不想知道一点程怀瑾的过去?”江哲站起了身子,一手拎起自己的外套,一手搭在了苏芷的肩膀上,声音清亮:“走吧,我带你去看看我们以前读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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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市三环以内寸土寸金,毫厘必究的地方,也耐不住资本的奢侈。草皮铺到一望无际,浅黄色的砂岩建筑坐落其间。
江哲的车一路通畅无阻地驶入校园,最后停在了一座教学楼的后面。司机在车里等着,江哲带着苏芷下了车。
“你和程怀瑾不太一样。”苏芷一下车就说道。
“哪里不一样。”
“他出门几乎都是自己开车,很少用司机。”苏芷一边说着一边朝前走。
江哲落后她半步,“他这人一直都是这样,能自己开车绝不会用司机。”
“为什么?”苏芷回头看着江哲。
江哲笑笑:“也许是谨慎吧。”他随后拍了拍她肩膀:“这边走。”
两人很快步行到了一家露天的咖啡馆,江哲问她喝什么。
“你有什么推荐的吗?”苏芷没看面前密密麻麻的菜单。
江哲笑了笑,转头向服务员说道:“两杯flat white。”
两人随后坐到了一处空位,江哲几分舒适地眯起眼睛看着外面的景色:“好久没来了。”
苏芷也早已忍不住,直接问道:“你和程怀瑾当年一起在这里读的书吗?”
江哲点点头:“这里小学初中是合并在一起的,不过他读完小学就回北川了,因为他父亲那时下乡结束,也就把他接回去了。”
“他父亲在乡下呆了五年吗?那么久?”苏芷之前听到这里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是没想到程远东居然在乡下呆了这么久。
“也可以说是被下放。”江哲将送上来的咖啡递了一杯到苏芷的面前,“具体原因不重要,你只要知道程怀瑾就是因为这样才被送到他外婆这里的就好。”
“所以你们也是这么认识的?”
“是。”江哲抬手喝了口咖啡,“我没和你说,我家和他外婆家一条马路之隔。第一次看见程怀瑾是我父亲带着我去陈家做客。我母亲那时刚和我父亲离婚,我叛逆得厉害,你猜我下了饭桌后跑到陈家哪去了?”
苏芷听得入神,眉头都微微蹙起:“哪里?”
江哲似是回想到了当时的场景,他目光看着远处的风景笑了笑,回头说道:“我不小心跑进了他们家的祠堂。”
苏芷眉头更深,她总觉得“祠堂”像是某种时代久远的东西,竟不知程怀瑾外婆家还有那样的东西。
“他外婆家家大业大,深信家族力量,有祠堂也不是什么怪事。”江哲手指握在咖啡杯上,又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程怀瑾。”
“他一个人跪在那间屋子里,一回头也看见了我。”
那个下午,江哲告诉了苏芷他是如何和程怀瑾认识。空旷昏暗的祠堂里,两个小男孩长久地对视。江哲瞬间忘记了他是为何要跑出来,只鬼使神差地踏进了这间屋子,反手阖上了门。
江哲害怕程怀瑾把他闯入别人家祠堂的事情告诉他父亲,程怀瑾也威胁他不准把这里有只猫的事情说出去。
后来,江哲频繁地出入陈家。
他们曾经在那间背负“罪罚”、“羞愧”和“悔过”的屋子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时光。
那只黑色的小猫被他们共同抚养。
也终究消失在一个已无法忆清的傍晚。
苏芷这才知道,他那天为何随口说道还不如养只猫。
他是真的曾经养过一只。
“那只猫后来去哪了?”离开时,苏芷问道。
江哲开口让司机往回开,他侧脸看过来:“消失了。”
“怎么消失的?”
江哲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车子一路平稳,江哲将自己那侧的窗户微微开启。干燥的北风顺着缝隙挤进,苏芷转头去看他。
“你知道二哥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忽的,江哲转过头来。
车子汇入了高架,敞开的窗口刮蹭出呼呼的风声。
苏芷嘴唇有些谨慎地抿起。
江哲背光看着她,昏暗的目光里,有细碎的难以察觉的情绪涌动:
“因为他知道寄人篱下如何叫人心灰意冷、小心翼翼,所以他对你好,不想叫你再经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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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江哲陪着她在外面吃了晚饭才回去,回家的路上特意带她看了一眼陈家。
不过也只是一眼,陈家院墙高大,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不过,她也不想看。
江哲其实并未如何描述程怀瑾是怎么跪在那间昏暗的祠堂的,可是她脑海里,无可抑制地想起了那天晚上,他深夜回来一个人坐在花园里。
与那时跪在祠堂里,是否是同样的心境。
被困住,被压制。
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所有的愤懑、痛苦、不解与无奈全都沉默地藏在自己的心里。
苏芷忍不住去想,会痛吗?
会吧。
她甚至还可以通过发脾气、大哭来释放这些锥心的情绪,那么程怀瑾呢?
苏芷无法想象。
他好像什么也不做。
就那样安静地、沉默地将那些利刺吞下。有时,也有来自她的。
安静的卧室里,她一动不动地缩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后来,苏芷将头埋进了自己的膝间。
她也不知道到底等了多久。
走廊里传来了并不清晰的脚步声。
行经她卧室门口的时候,苏芷一把打开了门。
灯光明朗,他脚步骤然停下。
偏投而来的目光,因为高挺的眉眼而看不清来源。黑色的大衣脱下拿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空落落,只套着那只银白色的手表。
“吃过晚饭了?”程怀瑾看着门里的人。
苏芷点了点头:“你呢?”
“我也吃过了。”程怀瑾声音平淡。
他目光落在苏芷的身上,家里都开了暖气,她穿的也不多。
一件简单的白色短衫,下面是一条灰色的棉质短裤。
米黄色的长毛地毯上,她没有穿拖鞋。
“程怀瑾,我其实现在又有些饿了。”苏芷看着他开口道,“你带我出去再吃点吧。”
她眼角微微地弯起,直面着程怀瑾几分审视而来的目光。
“不过你如果现在有事的话就——。”
“我去换一件外套。”程怀瑾忽然开口说道。
“好。”苏芷点了点头。
她目光随着程怀瑾的背影拉远,慢慢地,面色也变得沉冷。
和她方才第一眼看见的他一样。
江哲说,程远东当年是因为娶了程怀瑾的母亲才步步高升的,如今他母亲不在了。那个用来嫁接利益的桥梁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程怀瑾。
陈家如何不知晓程怀瑾每年来拜访的目的。就也不难理解从那里回来,他怎么会顺心。
不过十分钟的耽搁,苏芷也换好了棉服同他一起上了车。
程怀瑾没再去上次带苏芷去的那家餐厅,因为她说想吃牛肉面。
两人在一家巷子口停了车,走进了店里。
时间依旧不早了,店里只有靠近门口的灯还亮着。
苏芷把菜单递了一份到程怀瑾面前:“也陪我吃一点吧,我一个人吃多不好意思。”
程怀瑾没拒绝。
两人最后都只点了小份的牛肉面。
苏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程怀瑾讲着她下午和江哲出门的事情,程怀瑾也认真地回应。
“你们学校真的好大。”
程怀瑾语气很淡:“太久没去过,记不太清了。”
“那下次我带你去逛逛吧。”苏芷笑着说道。
“学校没什么好逛的。”
“那有什么是好逛的?”苏芷忽然想起了什么,直接说道:“晚上我们去看你上次说过的那个跨江大桥吧?”
程怀瑾也想起那次,他目光有些冷淡地扫过去:“不是说不想去吗?”
“我哪有说,你都没给我开口的机会。”
他垂眸看着她,顿了片刻,“那一会可以从那边经过。”
苏芷眼尾笑起,又问:“哦对了,明天除夕,晚上我们一起打牌守岁吧。我刚刚在门口看见一家小店,我一会去买副牌。”
“你会吗?”程怀瑾一边拆了筷子,一边问她。
“我不会。”她摆烂得坦然,双肘撑在桌面身子微微前倾。
程怀瑾不由地又想起那天晚上她同江哲在客厅里持续不断的笑声。他嘴唇微微抿起,几分沉冷地说道:“我不是江哲,我不会通过给你喂牌来哄你开心。”
他语气甚至有些不悦,然而苏芷的眼角却愈发轻快地弯起。
她很是自然地伸手去接程怀瑾手里的筷子,轻声道:
“但是我会啊,程怀瑾。”
第33章 下一年
三十三/下一年
苏芷其实,并不太记得和家人一起过年是什么感觉了。
上一次和苏昌铭还有齐美玉一起守岁也许要追溯到上小学之前了。时间太过久远,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不管是在表姑妈家还是苏昌铭家,她都不被允许参与守岁。
因为她“不吉利”。
每一个除夕的晚上,她都不得不一个人待在卧室里。小小的一扇窗户,看着外面升起又炸裂的烟花。小区里会有举着烟花棒的孩子,三五聚在一起。穿着崭新的过年棉服,嬉笑着放完一整扎的烟花。
北川的冬天很冷,可她喜欢在那时偷偷地将窗户打开一条小缝。
寒冷的北风夹杂着烟火的气息,她趴在那条小缝的边缘深嗅,幻想自己也是窗外的一份子。
然而今年,她却可以和程怀瑾一同守岁,她买了一副崭新的纸牌,告知自己今年不再会是一个人。
除夕的下午,整个程家都变得尤为忙碌。
程远东请来的先生在客厅手写春联,一群人也就聚在客厅谈话。
苏芷不愿意过去凑热闹,程怀瑾便让她待在房间里写作业或是睡一会都行,不必出来应付。晚上吃饭的时候会去叫她。
苏芷应下,又同他确定晚上两人可以打一会牌。
“可能会有点晚,”程怀瑾站在她卧室门口说道,“家里规矩多,吃完饭还会耽误一会,你可以下午先睡防止晚上熬不住。”
“我不会的,”苏芷心里有些难耐的雀跃,这是她第一次守岁,“只要你不困就行。”
程怀瑾“嗯”了一声,就转身朝客厅去了。
行至庭院,能看见脚步匆匆来往的佣人。程远东最喜排场,每年过年尤甚。
程怀瑾快步走过,很快来到了客厅。
宽阔的屋子里,中间一张四方桌。
一位先生正坐着手写春联,旁边已经平铺了好几副刚刚写完的,等到油墨一干,便有人拿着送到院子的各处贴起。
程怀瑾进到客厅里就同程远东和程淮岭打了招呼。程远东点头示意他坐着,而后又和程淮岭继续说着话。
客厅里有淡淡的檀香游走,程怀瑾安静地坐着。阿姨给他上了一杯热茶。
程远东这才投过来视线:“这是你江叔叔刚叫人送过来的新茶,你尝尝。”
程怀瑾抬手将杯子拿起,一口下去。
茶香浓郁,甘润而不苦涩,后味很是清冽,是上等的好茶。
“是江叔叔的水准。”他把杯子放下。
程远东“嗯”了一声,似是对他的反应满意。
“你过几天去看看你江叔叔,妍月也回来有一段时间了,你们俩从小一块长大不该这么疏远。”
程淮岭坐在一旁没有说话,他抬手去抚茶杯,目光却撇向对面的程怀瑾。
“应该的。”然而程怀瑾也很是平静。
程远东同程淮岭对视一眼,又说:“今年过去你也二十八了,之前几年我没催你放着你一个人在北川,但是你也是时候考虑一下自己的事了。”
程远东语气其实并未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在座的三个人心中如何不明了。
程怀瑾看了大哥一眼。
从前程淮岭还只敢私下叫他考虑和江家的婚事,如今程远东也开口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