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好了准备的,做好了摔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的准备的。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害怕的。
只是,和他一路走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太美好了。
像是一颗细心呵护长大的花苗,如今她也看到它的死期。
莹亮的一道水光从她的脸颊落下又消失,苏芷眨了眨眼睛,伸手去擦。
忽然,她察觉到一只手轻轻地摘了她的耳机。
苏芷倏地转过身去,穿着浅灰色大衣的男人正无声地站在她的身后。
他手已经收回去了。
昏暗的走廊里,程怀瑾垂眸看着苏芷。
一层淡黄色的月光披在她的脸颊上,微微发红的眼眶,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怎么不回房间?”程怀瑾绕过柱子,同她坐到了一边,“不冷吗?”
苏芷不确定他是否看见自己掉眼泪了,只摇摇头:“不冷。”
说完,就看着空荡的院子。
清冷的空气里,能闻得到程怀瑾身上淡淡的烟酒气味。
“一直吃到现在吗?”她问道。
“几个重要的客人,还留下来打了一圈牌。”
苏芷转过头去看他:“你赢了吗?”
程怀瑾看着她:“你说呢?”
“那有我喂牌喂的好吗?”
“差不多。”
苏芷嘴角笑了笑,她目光抬起又去看天上的月亮。
安静的冬夜里,程怀瑾并没有问她刚刚到底怎么了。只和从前在家里一样,坐在她的身边。
她心脏开始不时的抽痛。
像是难以耐受这种似曾相识的宁静,越到悬崖的边缘,越是连话都讲不出来。
“谢谢你的红包。”
片刻,苏芷低下头说道,而后就站起了身子,“有点冷,我先回去了。”
程怀瑾看着她目光垂在地上,也没有阻拦:“早点休息。”
“嗯。”苏芷低低地应了一声,就转身朝房间去了。
脚步匆匆,一路无声。
只有风干的泪痕隐隐地刺痛她。
明明,是为了等他才坐在那里的。
反手将卧室的门阖上,苏芷抬眼看着漆黑的房间。
眼睛一直睁着,眼泪便也淙淙地流下。
这才知道,从前无畏,是因为无知。
不知道他那么好,不知道她会陷那么深。
现在一切要结束了,一切要结束了。
粉身碎骨也要坠落了。
她心如刀割,也终究自食其果。
苏芷心痛得无法站立,扶着跌坐在了地上。
这是她过过的最好的一年了。
最好的和程怀瑾一起度过的一年了。
她满足了,再也不会有了。
程怀瑾。
-
一连五天,苏芷都没再去找程怀瑾。并非是她刻意躲避,只是如果不是像上次那样坐在长廊里等着,她原本就是不会和他碰面的。
客人依旧是日日换新,程怀瑾时不时还要跟着出门。
苏芷有时听阿姨说一些,有时也不问。
只知道他很忙,有时一天下来忙到夜半,才来西边厨房弄一点简单的吃的。
苏芷最开始还不理解,阿姨才说:“那种招待客人的饭局哪里能安心吃到多少,烟烟酒酒,谈天说地。不是正经吃饭的地方。”
她听了只应了一声,没有再问。
年初七的时候,江哲来了电话。
电话里问她程怀瑾最近怎么样。
“我好几天没看见他了,他一直在招待客人。”苏芷停下手里的笔,如实答道。
“他又把自己搞成这样?”江哲语气有些不好。
“什么意思?”苏芷问道。
江哲却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今天他应该没应酬了,晚上你要是见到他给我回个电话。”
“说什么?”
“告诉我他状态怎么样。”
电话里,江哲的语气并不像是在开玩笑。苏芷抿了抿嘴唇:“如果我能看到他的话。”
半晌,她还是没忍住,追问道:“我方便知道他出什么事了吗?”
江哲在那头沉默了一会:“我以为你知道,今天是他母亲的忌日。”
苏芷心脏猛地一跳,她手指紧紧地握住水笔,嗓口干涩:“我不知道。”
“原本也不是你的事,”江哲说道,“只是我这边实在抽不开身,问他他肯定也说没事,所以拜托你晚上要是看到他回来和我知会一声。”
“好的,肯定的。”苏芷声量微微提高,像是要让江哲放心。
她随后就挂了电话。
点开手机,已是下午三点。
她放下笔,趿上拖鞋。
阿姨果然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她站在门口问道:“阿姨,你知道程怀瑾今天什么时候回来吗?”
“今天吗?”阿姨放下手里的菜,擦了擦手回道:“程先生今天一早就去南边了,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
阿姨话里的意思苏芷听懂,她没明说是去墓地,只说是南边。
“大哥也去了吗?”
“是的,早上开了两部车出去的。”
“好,如果晚些时候他回来我没看见,阿姨方便去我房间告诉我吗?”苏芷又请求道。
“没问题。”
“多谢。”
苏芷随后就回了卧室里。
在书桌前坐了一会,却是一个字也没再看进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是冥冥中无声的召唤一样。她把棉服、鞋子、帽子全部穿戴整齐出了房间。一整个下午,不停地在庭院和大门之间来回,假装是单纯的散步。
冬天天色暗得极快。
五点刚过,太阳就已经擦过地平线。
苏芷的脸颊已经冻得几分麻木,可她仍然在门口左右晃悠着。
快到吃饭的点了,她刚刚问过东边的做饭阿姨,他们接到电话说是程淮岭马上就回来。
她也不敢再回房间暖暖身子,生怕错过程怀瑾回来。
门前一条宽阔空旷的主路,她来回踱步。
忽的一声汽车鸣笛声,苏芷猛地回头。看见路口拐进来一辆白色的轿车。
她连忙转身走进了院子里,快步朝那条通往西边房间的长廊走去,然后坐在了那天晚上她坐过的地方。
若是程怀瑾回来,一定会经过这里。
苏芷目光紧紧地盯着庭院的入口,果不其然,程远东最先走了进来,后面紧跟着的就是程淮岭和他的夫人。
然而,这三人走进之后,身后的院门就被佣人关上了。
苏芷眉头皱起,看着三人朝东边走去。
很快,庭院里就又空了下来。她快步走到刚刚关门的叔叔身旁问道:“外面没有人了吗?”
那叔叔看了她一眼,认出是程怀瑾带回来的小姑娘。
“没了。”
“那程怀瑾怎么没和他们一起回来?”
那人又重新上下打量了苏芷一圈,确定她是真的不清楚。
“程先生每年都不和他们一起回来的。”
“为什么?”
那人往后退了两步,不肯再说:“您到时候自己问问程先生吧,我们也不好多说。”他说完就转身朝一旁去了。
苏芷心跳不正常地加快,她也说不上为什么。
即使是程怀瑾母亲的忌日,按照他的个性也绝非是会出事的样子。
但是江哲下午时的那个电话还是让她慌得摸不着底。她右手伸在口袋里握着手机,也没办法去个电话或是消息。
程怀瑾只会说没事。
昏沉的庭院里,很快就亮起了几盏壁灯。今天没有客人上门,这里显得更为冷清了。苏芷心里像是烧起了一把火,火舌肆虐,叫她连坐下都办不到。
她在庭院里来回地踱步,阿姨中途叫她先去吃晚饭她也只说再等等,等程怀瑾回来再一起吃。
天色一层层地暗了。
像是慢慢沉淀下来的墨汁,也将她完全地包裹。
双脚已经有些冻得发麻,她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刺眼的屏幕亮起,已经晚上十点二十。
那扇大门再也没有人进来过了。
她也不再来回的踱步,耳机摘下,只笔直地站在一盏壁灯的下面。
空旷的庭院里,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都变成了没有边际的黑色。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里,压抑的长辈和冷漠的亲情,就像这无声的黑暗一样,轻易将人的情绪吞噬。
苏芷小幅度地动了动快要冻僵的腿,忽然听见了轻轻的一声推门声。
她嗓口一滞,正要抬脚上前,却认出进来的是早些时候关门的叔叔。
那叔叔显然也是看见苏芷了,愣了片刻朝她走来。
“还在等程先生?”
苏芷点点头。
“程先生在外面了。”他说。
“在外面?”苏芷目光看过去,言语几分急促:“他怎么不进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好像在外面停留了有一会了。小姑娘你要是有急事可以过去找程先生。”他说完就朝东边去了。
心头的一簇火,猛地跳起。
她身子却没有变得更温暖,只觉得火舌的刺烫在心口反复地灼烧。
她脚步无法控制地加快朝门口走去,伸手按上冰冷的把手。
用力推开:
空寂昏暗的一条长街,那辆黑色的车子停在一盏路灯的下面。缓慢落下的光照将那一片空间安静地包拢。
路边的一条长凳上,他背对着主路坐下。
双肘支在膝上,目光看着没有光照的不远处。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
明明那样宽阔的肩膀,隔着一条长街的距离,却觉得异常的单薄。
看不见的冷风从他的身侧穿过,也鼓动起他同样单薄的衬衫。
他连外套都没有穿。
只有一件什么都抵御不了的衬衫。
他在那里坐多久了?
为什么不回家?
心里的那把火灭了。
灭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抔清寒的雪。
她缓慢地朝着程怀瑾的方向走去,安静的街道上,她的脚步声也被无限地放大。
程怀瑾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又沉默地转了回去。
“吃晚饭了吗?”苏芷站在他的侧身后问道。
“还没。”他声音很轻也很低,苏芷心头无由地震颤。
“怎么这么晚?”她又问道。
“什么?”
苏芷的嘴唇轻抿,又问:“你父亲和大哥很早就回来了。”
“是么。”他仍是保持了最开始的姿势,并不看向苏芷。
他分明是知道程远东和程淮岭先回来的,却这样几分“讥诮”地反问她“是么。”
苏芷嗓口干涩,终于明白江哲为何一定要她来看看程怀瑾的状态。
他不是没事。
寒意从她的背后隐隐扩散,苏芷觉得他在把自己往外推。
眼眶又开始发胀,她等了他那么久。
漫长的一段沉默,她又开口:“怎么没和他们一起早点回来,现在这么晚是不是饿——”
“你想知道什么?”程怀瑾忽然开口。
苏芷怔住。
那话里的“恶意”已然昭彰。
他声音像是风雪拂面般的清冷,字字锋利:“你想知道为什么我没和程淮岭一起回来是吗?”
死寂的街道里,她甚至仿佛听见了他的冷笑:
“因为程淮岭恨我,如果不是我,我母亲不会去世,他也可以爬得更高。”
“所以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去看我母亲。这样说清楚吗?”
苏芷浑身僵硬:“我……”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程怀瑾就冷声打断了她:
“我还没沦落到需要你来同情我。”
骤起的一段北风,他声音也变得破碎。
是不是这寒冷的冬夜里太冷了,要不然,她怎么会觉得连心都寒得发颤。
眼泪无声地掉了一滴,她顿了片刻,抬手擦掉。
声音哽咽却也清晰:
“我没有同情你,程怀瑾。”
昏黄的灯光下,他背影一动不动。
被风吹起的衣角将他的后背仔细勾勒。
第一次,她觉得她走进了那团曾经把她排斥在外的迷瘴。
第一次,她看见程怀瑾一个人待着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他独自坐在寒冷的冬夜里,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
沉默地拒绝着她的靠近。
可是,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无数次,无数次,他朝自己伸出手,把自己拉出来。
无数次,她朝他发泄自己的恨意、怒气与无知。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也从来没有松开过手。
这样寒冷的夜晚里,这样寒冷的夜晚里。
他耳廓已经被冻得通红,却还是不肯回去。
如果这是个下雪的冬夜,她的心早已碎成一片片冰棱。
她想,迟早是要粉身碎骨的。
迟早是要一刀两断的。
那不如就现在,不如就现在。
她已无法控制自己了。
昏黄的路灯下,苏芷慢慢地走上前。
她看见自己伸出了双手,轻轻地覆上了他的耳侧。
那样温柔地,将他的寒冷收拢了。
就这样吧。
她想。
就在这天晚上坠落吧。
她做好准备了。
苏芷嘴角轻轻地咧开,她声音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