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服——春与鸢
时间:2021-11-29 09:48:26

  她做好了准备的,做好了摔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的准备的。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害怕的。
  只是,和他一路走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太美好了。
  像是一颗细心呵护长大的花苗,如今她也看到它的死期。
  莹亮的一道水光从她的脸颊落下又消失,苏芷眨了眨眼睛,伸手去擦。
  忽然,她察觉到一只手轻轻地摘了她的耳机。
  苏芷倏地转过身去,穿着浅灰色大衣的男人正无声地站在她的身后。
  他手已经收回去了。
  昏暗的走廊里,程怀瑾垂眸看着苏芷。
  一层淡黄色的月光披在她的脸颊上,微微发红的眼眶,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怎么不回房间?”程怀瑾绕过柱子,同她坐到了一边,“不冷吗?”
  苏芷不确定他是否看见自己掉眼泪了,只摇摇头:“不冷。”
  说完,就看着空荡的院子。
  清冷的空气里,能闻得到程怀瑾身上淡淡的烟酒气味。
  “一直吃到现在吗?”她问道。
  “几个重要的客人,还留下来打了一圈牌。”
  苏芷转过头去看他:“你赢了吗?”
  程怀瑾看着她:“你说呢?”
  “那有我喂牌喂的好吗?”
  “差不多。”
  苏芷嘴角笑了笑,她目光抬起又去看天上的月亮。
  安静的冬夜里,程怀瑾并没有问她刚刚到底怎么了。只和从前在家里一样,坐在她的身边。
  她心脏开始不时的抽痛。
  像是难以耐受这种似曾相识的宁静,越到悬崖的边缘,越是连话都讲不出来。
  “谢谢你的红包。”
  片刻,苏芷低下头说道,而后就站起了身子,“有点冷,我先回去了。”
  程怀瑾看着她目光垂在地上,也没有阻拦:“早点休息。”
  “嗯。”苏芷低低地应了一声,就转身朝房间去了。
  脚步匆匆,一路无声。
  只有风干的泪痕隐隐地刺痛她。
  明明,是为了等他才坐在那里的。
  反手将卧室的门阖上,苏芷抬眼看着漆黑的房间。
  眼睛一直睁着,眼泪便也淙淙地流下。
  这才知道,从前无畏,是因为无知。
  不知道他那么好,不知道她会陷那么深。
  现在一切要结束了,一切要结束了。
  粉身碎骨也要坠落了。
  她心如刀割,也终究自食其果。
  苏芷心痛得无法站立,扶着跌坐在了地上。
  这是她过过的最好的一年了。
  最好的和程怀瑾一起度过的一年了。
  她满足了,再也不会有了。
  程怀瑾。
  -
  一连五天,苏芷都没再去找程怀瑾。并非是她刻意躲避,只是如果不是像上次那样坐在长廊里等着,她原本就是不会和他碰面的。
  客人依旧是日日换新,程怀瑾时不时还要跟着出门。
  苏芷有时听阿姨说一些,有时也不问。
  只知道他很忙,有时一天下来忙到夜半,才来西边厨房弄一点简单的吃的。
  苏芷最开始还不理解,阿姨才说:“那种招待客人的饭局哪里能安心吃到多少,烟烟酒酒,谈天说地。不是正经吃饭的地方。”
  她听了只应了一声,没有再问。
  年初七的时候,江哲来了电话。
  电话里问她程怀瑾最近怎么样。
  “我好几天没看见他了,他一直在招待客人。”苏芷停下手里的笔,如实答道。
  “他又把自己搞成这样?”江哲语气有些不好。
  “什么意思?”苏芷问道。
  江哲却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今天他应该没应酬了,晚上你要是见到他给我回个电话。”
  “说什么?”
  “告诉我他状态怎么样。”
  电话里,江哲的语气并不像是在开玩笑。苏芷抿了抿嘴唇:“如果我能看到他的话。”
  半晌,她还是没忍住,追问道:“我方便知道他出什么事了吗?”
  江哲在那头沉默了一会:“我以为你知道,今天是他母亲的忌日。”
  苏芷心脏猛地一跳,她手指紧紧地握住水笔,嗓口干涩:“我不知道。”
  “原本也不是你的事,”江哲说道,“只是我这边实在抽不开身,问他他肯定也说没事,所以拜托你晚上要是看到他回来和我知会一声。”
  “好的,肯定的。”苏芷声量微微提高,像是要让江哲放心。
  她随后就挂了电话。
  点开手机,已是下午三点。
  她放下笔,趿上拖鞋。
  阿姨果然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她站在门口问道:“阿姨,你知道程怀瑾今天什么时候回来吗?”
  “今天吗?”阿姨放下手里的菜,擦了擦手回道:“程先生今天一早就去南边了,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
  阿姨话里的意思苏芷听懂,她没明说是去墓地,只说是南边。
  “大哥也去了吗?”
  “是的,早上开了两部车出去的。”
  “好,如果晚些时候他回来我没看见,阿姨方便去我房间告诉我吗?”苏芷又请求道。
  “没问题。”
  “多谢。”
  苏芷随后就回了卧室里。
  在书桌前坐了一会,却是一个字也没再看进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是冥冥中无声的召唤一样。她把棉服、鞋子、帽子全部穿戴整齐出了房间。一整个下午,不停地在庭院和大门之间来回,假装是单纯的散步。
  冬天天色暗得极快。
  五点刚过,太阳就已经擦过地平线。
  苏芷的脸颊已经冻得几分麻木,可她仍然在门口左右晃悠着。
  快到吃饭的点了,她刚刚问过东边的做饭阿姨,他们接到电话说是程淮岭马上就回来。
  她也不敢再回房间暖暖身子,生怕错过程怀瑾回来。
  门前一条宽阔空旷的主路,她来回踱步。
  忽的一声汽车鸣笛声,苏芷猛地回头。看见路口拐进来一辆白色的轿车。
  她连忙转身走进了院子里,快步朝那条通往西边房间的长廊走去,然后坐在了那天晚上她坐过的地方。
  若是程怀瑾回来,一定会经过这里。
  苏芷目光紧紧地盯着庭院的入口,果不其然,程远东最先走了进来,后面紧跟着的就是程淮岭和他的夫人。
  然而,这三人走进之后,身后的院门就被佣人关上了。
  苏芷眉头皱起,看着三人朝东边走去。
  很快,庭院里就又空了下来。她快步走到刚刚关门的叔叔身旁问道:“外面没有人了吗?”
  那叔叔看了她一眼,认出是程怀瑾带回来的小姑娘。
  “没了。”
  “那程怀瑾怎么没和他们一起回来?”
  那人又重新上下打量了苏芷一圈,确定她是真的不清楚。
  “程先生每年都不和他们一起回来的。”
  “为什么?”
  那人往后退了两步,不肯再说:“您到时候自己问问程先生吧,我们也不好多说。”他说完就转身朝一旁去了。
  苏芷心跳不正常地加快,她也说不上为什么。
  即使是程怀瑾母亲的忌日,按照他的个性也绝非是会出事的样子。
  但是江哲下午时的那个电话还是让她慌得摸不着底。她右手伸在口袋里握着手机,也没办法去个电话或是消息。
  程怀瑾只会说没事。
  昏沉的庭院里,很快就亮起了几盏壁灯。今天没有客人上门,这里显得更为冷清了。苏芷心里像是烧起了一把火,火舌肆虐,叫她连坐下都办不到。
  她在庭院里来回地踱步,阿姨中途叫她先去吃晚饭她也只说再等等,等程怀瑾回来再一起吃。
  天色一层层地暗了。
  像是慢慢沉淀下来的墨汁,也将她完全地包裹。
  双脚已经有些冻得发麻,她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刺眼的屏幕亮起,已经晚上十点二十。
  那扇大门再也没有人进来过了。
  她也不再来回的踱步,耳机摘下,只笔直地站在一盏壁灯的下面。
  空旷的庭院里,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都变成了没有边际的黑色。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里,压抑的长辈和冷漠的亲情,就像这无声的黑暗一样,轻易将人的情绪吞噬。
  苏芷小幅度地动了动快要冻僵的腿,忽然听见了轻轻的一声推门声。
  她嗓口一滞,正要抬脚上前,却认出进来的是早些时候关门的叔叔。
  那叔叔显然也是看见苏芷了,愣了片刻朝她走来。
  “还在等程先生?”
  苏芷点点头。
  “程先生在外面了。”他说。
  “在外面?”苏芷目光看过去,言语几分急促:“他怎么不进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好像在外面停留了有一会了。小姑娘你要是有急事可以过去找程先生。”他说完就朝东边去了。
  心头的一簇火,猛地跳起。
  她身子却没有变得更温暖,只觉得火舌的刺烫在心口反复地灼烧。
  她脚步无法控制地加快朝门口走去,伸手按上冰冷的把手。
  用力推开:
  空寂昏暗的一条长街,那辆黑色的车子停在一盏路灯的下面。缓慢落下的光照将那一片空间安静地包拢。
  路边的一条长凳上,他背对着主路坐下。
  双肘支在膝上,目光看着没有光照的不远处。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
  明明那样宽阔的肩膀,隔着一条长街的距离,却觉得异常的单薄。
  看不见的冷风从他的身侧穿过,也鼓动起他同样单薄的衬衫。
  他连外套都没有穿。
  只有一件什么都抵御不了的衬衫。
  他在那里坐多久了?
  为什么不回家?
  心里的那把火灭了。
  灭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抔清寒的雪。
  她缓慢地朝着程怀瑾的方向走去,安静的街道上,她的脚步声也被无限地放大。
  程怀瑾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又沉默地转了回去。
  “吃晚饭了吗?”苏芷站在他的侧身后问道。
  “还没。”他声音很轻也很低,苏芷心头无由地震颤。
  “怎么这么晚?”她又问道。
  “什么?”
  苏芷的嘴唇轻抿,又问:“你父亲和大哥很早就回来了。”
  “是么。”他仍是保持了最开始的姿势,并不看向苏芷。
  他分明是知道程远东和程淮岭先回来的,却这样几分“讥诮”地反问她“是么。”
  苏芷嗓口干涩,终于明白江哲为何一定要她来看看程怀瑾的状态。
  他不是没事。
  寒意从她的背后隐隐扩散,苏芷觉得他在把自己往外推。
  眼眶又开始发胀,她等了他那么久。
  漫长的一段沉默,她又开口:“怎么没和他们一起早点回来,现在这么晚是不是饿——”
  “你想知道什么?”程怀瑾忽然开口。
  苏芷怔住。
  那话里的“恶意”已然昭彰。
  他声音像是风雪拂面般的清冷,字字锋利:“你想知道为什么我没和程淮岭一起回来是吗?”
  死寂的街道里,她甚至仿佛听见了他的冷笑:
  “因为程淮岭恨我,如果不是我,我母亲不会去世,他也可以爬得更高。”
  “所以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去看我母亲。这样说清楚吗?”
  苏芷浑身僵硬:“我……”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程怀瑾就冷声打断了她:
  “我还没沦落到需要你来同情我。”
  骤起的一段北风,他声音也变得破碎。
  是不是这寒冷的冬夜里太冷了,要不然,她怎么会觉得连心都寒得发颤。
  眼泪无声地掉了一滴,她顿了片刻,抬手擦掉。
  声音哽咽却也清晰:
  “我没有同情你,程怀瑾。”
  昏黄的灯光下,他背影一动不动。
  被风吹起的衣角将他的后背仔细勾勒。
  第一次,她觉得她走进了那团曾经把她排斥在外的迷瘴。
  第一次,她看见程怀瑾一个人待着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他独自坐在寒冷的冬夜里,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
  沉默地拒绝着她的靠近。
  可是,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无数次,无数次,他朝自己伸出手,把自己拉出来。
  无数次,她朝他发泄自己的恨意、怒气与无知。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也从来没有松开过手。
  这样寒冷的夜晚里,这样寒冷的夜晚里。
  他耳廓已经被冻得通红,却还是不肯回去。
  如果这是个下雪的冬夜,她的心早已碎成一片片冰棱。
  她想,迟早是要粉身碎骨的。
  迟早是要一刀两断的。
  那不如就现在,不如就现在。
  她已无法控制自己了。
  昏黄的路灯下,苏芷慢慢地走上前。
  她看见自己伸出了双手,轻轻地覆上了他的耳侧。
  那样温柔地,将他的寒冷收拢了。
  就这样吧。
  她想。
  就在这天晚上坠落吧。
  她做好准备了。
  苏芷嘴角轻轻地咧开,她声音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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