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让师相为了你抛弃心上人就是公平?还是要他为了你的一厢情愿放弃多年来的经营, 放弃文公对他的栽培,待在你宁王府的后院里当个空有虚名、再不可能有任何建树的王夫?”沈慕仪说得慢, 一字一句都讲得格外清楚,慢慢走近沈慕婉,“你喜欢的行洲哥哥,难道不是现在的师相该有的样子吗?”
沈慕婉一时哑然, 竟不知应该如何回答沈慕仪这一连串的问题。
沈慕仪抓住她这一刻的迷茫失语,继续质问道:“在你心里,他该是什么样才招你喜欢?你要与他成亲,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他的身份?你就能确定,朕赐了婚,你们能相敬如宾,恩爱情长吗?还是你只是为了不让朕好过?”
沈慕仪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把刀扎在沈慕婉心头,她观察着这个外强中干的亲妹妹在自己的逼问下一步步软弱下去,越发确定沈慕婉的坚持并非因为对师柏辛有多深刻的感情,不过是习惯于从小到大从她的手里抢夺沈慕婉喜欢的东西。
“朕再告诉你一次,师相有心上人,并且非常珍惜他们之间的感情。朕不允许有任何人试图拆散他们,破坏他们的感情。这是朕现在能用来回报师相的最要紧的事,宁王如果还坚持,别怪朕不顾骨肉血亲。”沈慕仪深深呼吸借以平复和沈慕婉对峙以来有些不受控制的情绪,“朕还要提醒你,你若真的长了年纪,长了脑子,以后多抽空去清泉宫陪陪父皇和母后,别但凡有事了才去。”
沈慕仪见沈慕婉领口有些敞开,正抬手要帮她拢好。
可沈慕仪却以为她要对自己不利,立即后退一步,戒备道:“你要做什么?”
沈慕仪不为所动,依旧伸手过去,将沈慕婉翻开的领子整理好,道:“父皇从小就疼你,凭着你跟大皇姐长得相像,若不是祖制定下,长幼有序,这皇位他都想给你。你再看看你如今在做什么,又让父皇在朕面前的脸面丢了多少?他都没有怪你,你还觉得不够吗?”
“你什么意思?”
沈慕仪放下手,眉眼沉静地看着沈慕婉,道:“朕说,朕羡慕你,拿着朕从来没有的东西还如此肆无忌惮。但任何东西,挥霍得久了都会消失,明白了吗?”
沈慕仪看似没有任何情绪的样子令沈慕婉内心的不安达到空前强烈的地步,她无法从这大胤女帝的身上捕捉到一丝接下去可能发生什么的线索,不由害怕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沈慕仪仍是波澜不惊地看着沈慕婉,微微扬声,道:“宁王对太皇太后不敬,还犯上口出狂言,朕念及年少,从轻发落,去玉宸殿外长跪三个时辰以儆效尤。”
“你……”
“来人。”
听见沈慕仪传唤,翠浓立即带人进来。
“请宁王去外头罚跪,不到时辰,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许起来,违令者从重惩处。”沈慕仪道。
沈慕婉闻言大怒道:“本王不服,你这是蓄意报复!”
翠浓劝道:“宁王殿下,请慎言。”
沈慕仪此时落在沈慕婉身上的目光颇为不屑鄙夷,显然说着“我就是在报复”,可当她开口却又义正言辞,道:“那等你跪完了再去父皇面前告状,朕等着父皇来兴师问罪。”
言毕,沈慕仪给了翠浓一个眼神,翠浓马上传来侍从,强压着沈慕婉去了玉宸殿外。
一趟争执一次收场,沈慕仪心中并不好过,但感受已经没有从前强烈,她回去床边,又成了以往那乖巧灵动的沈慕仪,道:“我是不是吓着皇祖母了?”
文定昕在眨眼之间没能适应沈慕仪的改变,只待祖孙两人相视时久,沈慕仪还跟过去一样,笑的时候眼中似含星闪耀,她才放下心来,点头道:“陛下当真是陛下了。”
沈慕仪往文定昕怀里钻去,搂着她道:“陛下是陛下,阿瑾是阿瑾,但都是皇祖母的孙儿。”
文定昕正想去抚沈慕仪的脑袋,见她发间插着的簪子,道:“阿瑾这簪子哪里来的?好生别致。”
沈慕仪特意摇了摇头,让簪子上的坠子晃动起来,道:“表哥送的,这上头是旋机锁,还能动呢,我拿给皇祖母玩玩?”
说着,沈慕仪取下簪子,便有盘起的头发散下来,她用指尖捻着那小小的旋机锁坠子,凑近文定昕道:“这样转一下,还能这样转。”
玉宸殿内,沈慕仪陪着文定昕玩旋机锁、说笑解闷,殿外,沈慕婉被压着连跪了三个时辰,又吹了凉风,回到王府便病倒了。
沈慕仪听说后派了太医去诊治,但遭到沈慕婉闭门拒见。
沈慕仪对听了消息后只说“知道了”便没了下文,恰是赵居澜送了公文回来,将修渠连同叶靖柔的情况一并禀告,还有暗中对当地官员的考察记录都送来了上京,沈慕仪这一看加上批复便花了不少时间。
政务处理过半,翠浓进来禀告,说是沈望和师柏辛同时来了。
沈慕仪道:“让师相先去见文公,请太上皇进来。”
翠浓依言照做。
沈望入内时,沈慕仪正将手头的公文批复写完,手中的笔还未搁下。
虽说心结解了大半,但沈慕仪对沈望该有的尊敬并未削减半分,她当此搁了笔,从御案后绕出来,然而原本想要说的话到底还是因为沈望那副冷冰冰的神情尽数咽了回去。
“看来宁王没有大碍,父皇可以放心了。”沈慕仪道。
沈望不满意沈慕仪多是怨她害死了沈慕安,当初将皇位传给这次女虽有祖制的原因,但在对她进行考评时,她确实是样样过关,有瑕疵在所难免。
如今听她这一开口,再加上登基后对政事有条不紊的处理,沈望能确定,这个他从来不曾重视疼爱的女儿经过多年学习,已初具君主模样,再过些年或许会有一番作为。
可饶是如此,沈望仍不免心中有怒,道:“陛下如此对待宁王,是否太过苛刻?”
从知道沈望来了第一刻,沈慕仪就猜到了原因,反倒是沈望如今的态度比她想得倒要温和一些,她自然也不会表现得过于强硬,道:“父皇都不曾在皇祖母面前大呼小叫,宁王一个后生晚辈如何可以?朕罚她不是要丢她的脸,是要她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又该为自己做过的事负怎样的责。”
沈望又何尝不知自己对沈慕婉的溺爱造就了她如今骄纵跋扈的性格,但现在已不能回头,他唯有希望沈慕仪能念在骨血亲情的份上,多忍让沈慕婉一些,毕竟沈慕仪是他阿娇女儿的亲姐姐。
“你毕竟是她的姐姐。”
这句话,上回为了沈慕婉和师柏辛的婚事,沈望也在沈慕仪面前说了,当时沈慕仪有意回避了这个话题,如今再听,只觉得心头又被狠狠扎了一刀,疼得厉害,但也只是疼而已,好似没什么难过的。
她因一句所谓的不详批语从小被送出皇宫,与亲生父母感情淡薄,在沈慕安死后因祖制被迫离开白云观,还在沈望和那些朝臣的一次次考验和有意刁难里才得以继任皇太女。
都说她这个皇位是捡来的,谁又知道那是她从小就在文定昕的督促和沈慕仪、师柏辛的引导下一点一点学来的本事学问,否则哪怕前丞相李恒坚持拥护祖制要立她为皇太女,也抵不过她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如何堵悠悠众口,凭沈望那样疼爱沈慕婉,他会对国储之事听之任之?
一直到上一次,沈望为了沈慕婉和师柏辛的婚事开口求沈慕仪,拿着他所谓的早年让权让沈慕仪网开一面,答应赐婚,沈慕仪才明白,这世上当真有人将自身的感情分得那样清楚——
沈望溺爱沈慕婉,只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女儿应有的骨肉亲情,而沈望在沈慕仪进宫后表现出来的严苛,只是单纯地将她当做接管大胤江山的继承人。他没有多余的感情分给她,真要有也只是这些年来因沈慕安之死而结下的心结。
“朕就是还当自己是宁王的姐姐才只是罚她去跪了三个时辰,换做旁人不止一次地冒犯朕,父皇,你觉得朕只是罚跪这么简单吗?”沈慕仪反问道,“朕已经不去计较与她之间的得失,更不在乎她如何看待我与她之间的关系。父皇与其来游说朕,不妨去劝劝宁王,不必凡事争强,有很多时候不是她想就能如愿。”
如果失去了沈望的庇护,沈慕婉的日子只会比现在难过千百倍。
沈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慕仪,怒道:“你在威胁我?”
“朕没什么机会听自己的父亲好言相劝,但是宁王有,她应该珍惜。如果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朕以后只能公事公办。”沈慕仪从头至尾都保持着对沈望的敬重,也没有拿出一丝一毫帝王的架子给与沈望压力,如今的她看来沉静平和,当真让沈望大为改观。
二人沉默间,翠浓进来道:“陛下,到时间服药了。”
“拿进来吧。”沈慕仪当真沈望的面将翠浓送进来的药喝完,问道,“父皇还有其他事吗?”
沈望哑然道:“你这是……”
沈慕仪转身避开沈望的视线,道:“旧疾,近来心事重了些,有所复发。”
沈望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就此黯然离去。
沈慕仪也一直没有动作,直到翠浓告诉她,沈望走了,她才转过身看着还在轻轻晃动的珠帘,怅然若失。
翠浓担心道:“陛下,太上皇这是要去看太皇太后,若遇上师相,说了陛下在服药的事……”
“他不会说的。”沈慕仪黯然,“你看他连一句当面关心朕的话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去别人跟前说呢。倒是你们,别说漏了嘴,让师相知道朕又头疼了。”
“奴婢虽心里想让师相知道,但陛下有令,奴婢万万不敢违抗。”
沈慕仪此时笑道:“压着你的贼心,师相若是知道了,朕第一个不饶你。”
翠浓点头道:“奴婢遵命,不过陛下看了这么久的折子也该累了,要不要歇会儿?”
沈慕仪正说要继续,汤圆儿又进来道:“陛下,师相过来了。”
翠浓暗道不妙,道:“方才拿药下去的人可避开师相了?”
汤圆儿挠了挠头,吞吞吐吐道:“应该……应该避开了吧……”
第50章 你有心上人了。
汤圆儿模棱两可的回答总让沈慕仪难以安心, 但师柏辛已在殿外等候,她不好不让人进来,便硬着头皮传召。
为了掩饰内心的忐忑, 沈慕仪故意坐回御案后,拿起笔装模作样,佯装镇定。
待师柏辛入内, 只见沈慕仪正襟危坐,他也表现得一切如常, 两人谈了国事, 也谈了沈望和沈慕婉的事, 没有异样。
然而翠浓却发现, 自师柏辛离开后, 沈慕仪总是若有所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夜间翠浓服侍沈慕仪就寝, 见她独自坐在窗口吹着凉风,她赶忙上去将窗户关上, 道:“陛下还头疼呢,怎么能吹风?回头要是疼得瞒不住, 看师相生不生气。”
沈慕仪怏怏地走去床边, 一下扑在翠浓已经铺好的细软上,抱着面前的一片锦被, 又觉得不舒服,索性将半张被子抱在怀里, 在床上滚了一圈,问翠浓道:“今天师相离开凝华殿的时候,你没发现他有哪里不一样吗?”
翠浓看沈慕仪一脸苦恼,却也没个头绪, 摇头道:“就是觉得师相脸色难看了一些,奴婢还以为是被政务牵绊的,没多在意。”
“不是,一定还有其他原因。”沈慕仪笃定,抱着被子盘膝做好,道,“朕瞧着他那样子一定有心事让他为难了,他不想连累朕,所以不愿意说。”
“那陛下是不是要去问一问?”
“问?”沈慕仪此时还有些拿不定注意,往床边挪了一些,再拉翠浓坐下,道,“你说,朕去问他,他会说吗?”
“师相对陛下还是坦诚的,陛下当真想知道的话,他应该会吐露一二。”
“只是吐露一二?”沈慕仪有些失落,放开了被子压在身侧,侧卧着一手支着额,看着翠浓道,“朕都借机问过他好几次他心上人的事,他却一丁点儿线索都不肯说,你这吐露一二,怕还是往好里说的。”
过去沈慕仪提起师柏辛都是雀跃高兴,半点不满都没有,可这会儿她一面说,一面拿手指戳着身下的被子,好似指着师柏辛的鼻子说他不够坦白,看得翠浓发笑,道:“难道陛下以为师相不高兴是因为那个心上人?”
“朕瞧着如今的局面再没有比这更让他为难的了,文公好似到现在都反对他这回的主意,他也没有要坦白的迹象。”沈慕仪想起这事儿都因毫无头绪而心情烦闷,向后一靠,直接仰躺在床上,望着床梁出神,咕哝道,“到底是个什么神仙似的人物,需他这样藏着掖着,生怕有人跟他抢吗?”
翠浓听沈慕仪这话说得古里古怪,心里却倒好笑,道:“从前陛下对师相的事虽也上心,却没这么在意,是为何?”
“为何?”沈慕仪转头去看床边发笑的侍女,被翠浓看得好不自在,便直接爬起来,跪在细软上,振振有词道,“朕说过要学着照顾他,为他考虑,朕不是以前那个只知从他身上讨好的沈慕仪了。”
她说得颇有些意气用事,好似非要寻个关心师柏辛的理由。
翠浓不说破沈慕仪这会儿的“恼羞成怒”,点头道:“陛下确实成熟了,这是好事,师相知道必定高兴。”
“可朕看他一天比一天烦心呢。”沈慕仪委顿下来,手里扯着被角,渐渐打定了主意,“明日朕亲自去找他了,他如果当真不愿说,朕也不逼他,只要让他知道,朕是站在他那边的就好。”
翠浓点头称是,暗道他俩何时不站在一起过。
翌日,沈慕仪亲至相府,出来迎的正是岳明。
沈慕仪的马车停在相府门口,她才掀了帘子下来,便问道:“你怎么在外头?”
岳明为沈慕仪引路,道:“属下在等人。”
“等人?”沈慕仪往后瞧了瞧,道,“等什么人?”
话音才落,她忽然灵光一闪,道:“是朕那未来表嫂要来?”
岳明只觉胸口顿时聚了一口气,这会儿出也不是,憋着也不是,见沈慕仪还在好奇地往相府外看,他眉头不觉微微锁了一些,道:“陛下还是随属下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