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长恒性子好,心软,待人宽厚。”沈慕仪说完,拿过酒杯给自己倒上酒,对朱辞道,“朕敬朱先生。”
沈慕仪这一声“朱先生”足见对朱辞的敬重,自然令朱辞受宠若惊,忙举起酒盅回敬道:“臣不敢,这杯臣先来。”
往日看来文文弱弱的一个人,此时却有干云的浩气,看得叶靖柔都忍不住笑道:“朱先生平日也这般果敢的话,管起人来更方便呢。”
“叶大人的话,下官记住了。”朱辞又成了平素谦逊略带害羞的模样。
沈慕仪随着朱辞饮下一杯,拿了酒壶又要倒酒,却被叶靖柔拦住。
“还喝?”叶靖柔惊道,“平时不是不喝的吗?”
“今日想喝。”沈慕仪见赵居澜回来了,招呼他道,“长恒过来陪朕喝酒。”
赵居澜对此也是大为困惑,但经他一直以来的观察,今日这趟酒他不必多劝,喝了未必是坏事,于是他欣然道:“臣遵命。”
沈慕仪破例喝酒但也不至于豪饮,除了最开始敬朱辞的那一杯一饮而尽,之后直到四人散场,她杯中的酒还剩一小半。
然而她酒量不好,只这两杯不到的量,已是微醺浅醉,脚下有些轻飘飘的。
叶靖柔见沈慕仪走得不稳当,忙上来扶她,她只笑道:“朕没事,多少路走走得。”
叶靖柔没多拦着,只时刻陪在沈慕仪身边看着,待到楼下见到翠浓,才开口道:“跟紧跟我一块儿扶着陛下。”
翠浓见沈慕仪双颊微红,暗中惊讶于她居然喝酒,却也不敢怠慢,立即听叶靖柔的话上去扶着沈慕仪。
叶靖柔与翠浓扶着沈慕仪往马车去,沈慕仪倒是乖得很,歪在叶靖柔身上不做声,直到上了马车才与出来相送的几人道:“都回去吧,不用再送。”
赵居澜抱胸靠着门框,目光从沈慕仪处落去叶靖柔身上,再快速做了盘算,走去她身边,道:“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能回去。”叶靖柔转身对朱辞道,“朱先生留步,我这就走了。”
朱辞一一行礼,见沈慕仪的马车先走了,他与叶靖柔道:“叶大人也喝了一些,让小侯爷送叶大人回将军府最好。”
“这点酒算什么。”叶靖柔与朱辞拱手告辞。
赵居澜自也与朱辞告别,追叶靖柔去了。
方才还热闹的重聚场面顿时冷清,朱辞看着冬日暖阳下那前后上了同一辆马车的叶、赵二人,若有所思,转身要回去休息时,才发现苏飞飞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两人相视皆是一怔。
“宜居”外,沈慕仪靠在翠浓怀里,身上缠着未散的酒意,丝丝缕缕地在鼻底浮动,虽不明显,但还是不招她的喜欢。
她直往翠浓怀中深处钻,嗅着侍女身上的香味,嘟嘟囔囔道:“以后还是不喝酒了,这味道真不好闻。”
翠浓由着沈慕仪“酒后乱性”,不管自家主子怎么往自己身上蹭都没有一句抱怨,反而轻轻搂着她,道:“这酒对陛下身子没好处,回头喝多了头疼。”
许是酒劲儿上头,沈慕仪听见“头疼”二字更不作乖,娇哼道:“翠浓,朕头疼。”
翠浓信以为真,搂着沈慕仪对车夫道:“快些赶车。”
马车突然加速,颠簸得比方才厉害,沈慕仪更加难受,在翠浓身上蹭得更没有章法,道:“停下……朕……头疼……难受……”
翠浓忙又叫车夫慢些,听沈慕仪还在咕咕哝哝的,她再凑近了仔细去听,只听见几声“表哥”。
翠浓叹了一声,安慰沈慕仪道:“奴婢这就带陛下去找师相。”
沈慕仪却忽然扬声,声音还有些含糊,道:“不能去,不能去……去了打扰人……还会让文公……让文公不高兴……他的日子会难过的。”
翠浓听沈慕仪断断续续地说,直到她渐渐安静下来,像是终于抵挡不住酒劲儿的侵袭慢慢睡着,这才将沈慕仪扶着躺下。
然而沈慕仪却忽然抓住翠浓的手,睁开前一刻还酒意迷蒙的双眼,看着贴身侍女道:“我们去相府门口待会儿。”
翠浓看出沈慕仪那一缕纠缠在坚定中的为难,点头道:“好,就去相府门口待一小会儿,不会让别人发现。”
沈慕仪感念翠浓的贴心与理解,一时鼻头酸热,她便猛地起身将翠浓抱住。
翠浓虽是婢女,可自从到了沈慕仪身边就一直被以礼相待,宫里多少伺候主子的奴才羡慕她,她自然知道感恩,心里从来都将沈慕仪当妹妹看待疼爱,又怎会忍心拒绝她的期待。
翠浓轻轻拍着沈慕仪的背,柔声道:“陛下要是觉得酒劲儿积得难受就靠着奴婢躺会儿。”
沈慕仪却旨意抱着翠浓不放手,直让翠浓哭笑不得,又等了一小会儿才对车夫道:“去相府,别太靠近。”
沈慕仪听见这话才将翠浓放开,坐去窗口,挑开车帘子,双手巴在窗框上垫着下巴,顾不上迎面刮来的刺骨寒风,巴巴望着一路经过的街景。
“阿嚏。”
翠浓听见沈慕仪打了喷嚏,劝道:“还有一会儿才到相府,陛下这样当心着凉。”
沈慕仪依旧望着窗外相府的方向,道:“朕就是想看看,不会有事的。”
说着,她又打了个喷嚏。
翠浓此时也再不管沈慕仪究竟怎么想的,强行将车窗帘子放下,道:“陛下,冬日里最需防寒,今年陛下旧疾反复的次数可比以前都多,需更加小心才是。”
吹了这一会儿的风,沈慕仪可算是清醒了不少,听翠浓确实在理,她也虚心接受,就是再借着最后一点儿酒意,她又缩进翠浓怀里,道:“朕是不是年岁越大越任性了?是不是招人嫌了?”
“陛下怎么会这么问?”
沈慕仪咬着唇不愿说,在翠浓怀中又蹭了两下,将发间的簪子都蹭落了。
她将簪子拿在手里,看着上头一摇一晃的旋机锁,越发沮丧苦恼,自言自语道:“如果不是,他怎么会躲着我呢。”
“陛下说什么?”
沈慕仪坐起身,神色郑重地问翠浓道:“你觉得师相为什么如今越发少进宫了?”
师柏辛一反常态的举动确实已经引起了翠浓的困惑,可连沈慕仪都猜不出他的心思,她又如何可以?
但她看得出来,沈慕仪虽然表面上对没有什么强烈反应,甚至很是理解,但今日这借口饮酒再“发酒疯”的举动已经说明了其中必大有问题。
见翠浓不说话,沈慕仪的情绪更是低落,道:“朕就是想不通,之前还说着不会辜负朕,还要跟从前一样,转头就疏远起来。如今他还没成亲呢,若真是成了家,那他……”
后头的话不愿再说。
翠浓看沈慕仪为难纠结,坐去她身边,揽住她的肩,道:“看来陛下还是喝多了,说起胡话来了。师相那么疼陛下,怎会避着陛下?现如今少进宫的原因必然也是有跟陛下交代的,陛下只要信他就好。奴婢看了这些年,这世上再没人比师相对陛下还好。”
沈慕仪含含混混地听着,似懂非懂道:“当真?朕要信他的话?”
“陛下不信师相又要信谁?”翠浓拿出帕子给沈慕仪擦了把脸,道,“都是今日那酒害的,下回奴婢就算犯上也要拦着陛下喝酒。这胡话要是给师相听见了,得多伤他的心。陛下以后千万记得别喝了。”
沈慕仪觉得自己清醒了,却又好像还醉着,否则如何说得出那些混账话?
可也正是说了这些话,这段时间以来压在心头的某些情绪才得以发泄,她好像痛快多了。
沈慕仪怔怔坐着,一直到马车停下,听见车夫说到地方了,她才挑开车窗帘子,视线穿过长街,穿过行经的百姓,望见相府稳重森严的门楣。
“朕想一个人待会儿。”沈慕仪没从相府大门收回视线。
翠浓会意,自行退出马车,才与车夫交代了不要出声,转身时就瞧见在相府院墙另一侧拐角处站着的岳明,好似有意在等她们。
第54章 破釜沉舟。
相府外停着沈慕仪的马车, 掩在一处不甚起眼的拐角里,像是有意在等着谁。
车内,身上酒劲儿渐渐散去的沈慕仪双手巴着窗框, 静静望着相府敞开的大门,视线一刻都没从那有些黯淡的门楣上挪开,像是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就错过了从门里出来的人。
此时的相府内, 岳明站在书房外,不似以往安心守卫师柏辛时背对着书房房门, 而是面对书房站着, 眉头紧锁, 说是耐心但难掩急切地在等待什么。
上京的冬季干燥, 空气干爽, 再有暖洋洋的太阳从檐外斜照进来,恰招在岳明握着拳的手上, 时间过得久了,反而有些热。
拇指指腹搓着另外几根手指的指背, 在又一阵犹豫后,岳明叩响了房门——他回到书房的第一刻就将沈慕仪在相府外的事告诉师柏辛, 可房内的家主没有任何动静。
均匀稳重的叩门声打破了此刻的安宁, 但房中依然没有回应的声响,岳明心中一横, 谎报道:“相爷,陛下已经走了。”
片刻后, 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主仆二人相对时,岳明下意识地低着头回避,给师柏辛让了路。
师柏辛察觉道贴身侍卫的异样但未戳破, 看了看时间,道:“最本相去接祖母。”
岳明跟在师柏辛身后往府外走,身侧的拳只握得更紧,但也顾不上师柏辛如果真发现了沈慕仪的马车还在,自己会遭遇怎样的处罚。
二人就快到大门时,师柏辛忽然停下脚步。
岳明奇怪道:“相爷,怎么了?”
师柏辛默然,望着大门的方向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相爷?”岳明提醒一声,却遭到师柏辛意义不明的一个眼色,他一时间难以猜透,只得颔首沉默。
师柏辛像是在做着某种抉择,平静眼波下汹涌着不可与外人说的情绪,纠缠着让向来果决的他变得犹豫不决。
一番自我纠葛后,师柏辛还是提步往大门走去,面色如常,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开始眼神向相府外的长街,以及目之所及的一切,最后落在那一辆熟悉的马车上。
无人发现这一刻师柏辛嘴角那几乎不背察觉的笑意,就连一直盯着相府大门的沈慕仪都没有看见。
她只是发现师柏辛忽然出来了,跟往常一样穿着文士长衫,颜色会深一些,眉眼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旦见师柏辛现身,沈慕仪立即放下车窗帘子,喊道:“翠浓!翠浓!”
翠浓自然也瞧见师柏辛了,又听沈慕仪唤自己,她忙上前回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回宫,马上!”沈慕仪道。
翠浓却往相府的方向望,眼看着师柏辛带着岳明正走过来,她想来想去还是悄然退到了一边。
沈慕仪见状,自己挑了车帘正要叫翠浓,目光却已被那逐渐走近的身影吸引过去,怔怔地看着师柏辛一直走到马车天停下。
二人近来见面多谈正事,见面的次数不算多,说有文定安的原因不算假,但更多的则是沈慕仪从中读到的两人的疏远。
沈慕仪原本只是借着酒意来相府外待会儿,没成想真的见着了人,反而让她开始不知所措,不晓得拿什么开场。
沈慕仪身上的酒气很淡,但双颊红得异样,师柏辛一眼就看出端倪也猜到缘由,问道:“长恒让你喝的?”
沈慕仪听他语调微沉,可神色还算平静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一时摸不准他的情绪,便想华呢过话题,答非所问道:“长恒说找人请你你也不去,为什么?”
因为他能猜到沈慕仪十有八九也会在场,因为他在文定安每一日无声的强迫和逼仄里感觉到某种情绪开始不受控制,就像他当初执意留在上京一样,他想多些时间陪伴沈慕仪。
可眼下的时机还不成熟,他也深怕自己再在如今这依旧还是一厢情愿的感情中过于放纵而真正被文定安察觉——非他不愿意为沈慕仪放弃如今有用的一切,而是不希望自己所爱与自己一向敬重的长辈之间留下太大的心结。
所以他尽量压抑着自己想要见沈慕仪的心情,也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行为,即便岳明已经告诉他,沈慕仪就在相府外,他也不能出来。
迟迟得不到师柏辛的回答,沈慕仪追问道:“不能告诉我原因吗?”
日光下沈慕仪的眉眼蒙上了一层浅浅的光晕,即便是师柏辛就在她身边看着,也有些模糊。
恰是这样的朦胧才让他敢去看她的眼睛,才算是解了这段日子以来的痛苦,他道:“遇见了难事,我需好好斟酌,要些精力,也需要时间。”
“什么难事然他给你连这点时间都抽不出来?”沈慕仪不依不饶,身子却斜着靠在马车门框上,歪着脑袋盯着师柏辛。
她一喝酒,脸就格外红,浑然不觉自己因此添了多少俏丽姝色,看得师柏辛根本没法从她身上将视线收回来。
好在师柏辛总有分寸,借故佯咳两声,快速收拾思绪,道:“除夕祭天大典上,陛下的《告天地万民书》还没定稿。”
大胤朝廷每年除夕都会在国寺玉皇台举行祭天大典,由国君宣读《告天地万民书》回顾前一年的政绩,以作对天下百姓的告慰,以及想对自身勤勉的激励。
沈慕仪往年的《告天地万民书》都由国书监起草初稿,经三公一审,最后由师柏辛润色定稿,今年也不例外。
师柏辛避重就轻地选了这样一个回答,虽不见得被沈慕仪尽信,但总是个未曾欺君的理由。
沈慕仪自然不信他的话,更为此动了怒,只是她脸上红霞不散,总看来更多了几分娇憨,掩去了当下怒意。
师柏辛却能察觉到她的情绪,上前安慰道:“并非我有意隐瞒,你且等等,等我想好了再一一告诉你,到时候必然知无不言,好吗?”
这一人之下的当朝丞相对谁都未曾这样温柔过,此时就站在这马车前,好声好气地哄着跟前闷声不响的沈慕仪,唯恐她再多想,再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