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玖看着手中的“陆玖”和“江殷”,吃自己,她下不了口,吃江殷……
她更下不了口。
总觉得怪怪的。
江殷见她犹豫不决,于是长臂一伸,随手从她手心里取了一个面人:“那我吃这个,你吃剩下的。”
说着单手将面人凑近唇边,张嘴就要咬那面人的半边胳膊。
“不行!”陆玖看见他张口,忽然激动地扑身抢回他手中的面人。
江殷一张嘴扑了个空,回头无辜地看着陆玖。
陆玖护着那个刚抢回来的小姐,不情不愿地将手里的小将军递了出去,干声说道:“……你吃这个。”
江殷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小将军,笑眯眯地说:“好,你给我吃哪个,我就吃哪个,都听你的。”
说着血盆大口一张,直接咬了半个小将军,一边吃还一边笑着点头,含糊不清地呜呜称赞:“嗯!好吃!”
陆玖看着他手上那个只剩一半的面果将军,又回头来看着手里还完好无损的面果小姐,垂眸摇头叹了口气。
江殷低头咬光了剩下的面果子,而后将手中的竹签随手一扔,回过头来茫然地看着陆玖:“你不吃?”
听到他说这话,陆玖方才垂眸,小心翼翼地咬了一点小姐的“衣袖”吃。
面果子确实好吃,又软糯又甜,咬在口中像是蜜糖化在嘴里。
陆玖原本不忍心吃掉“自己”,可是没想到这东西入口这样好吃,于是也忍不住,终于对“自己”下口了。
江殷牵着黑骏,走在她的身旁。
他看着她一口一口吃面果子,脸上的笑容满足幸福:“怎样,我说好吃吧?”
陆玖这才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她将吃光的竹签捏在手里,转过脸去轻轻咳嗽了一声:“……还行吧,勉强能吃。”
江殷看着她笑,不说话。
“不过话说回来。”陆玖整理了一下情绪,这才转过脸来看着江殷,“以后再吃面果子,不许做成我和你的样子。”
“为何?”江殷不解。
“不吉利……”陆玖道。
“这有什么不吉利的?”江殷却朗声笑起来。
陆玖听着他的笑,有些严肃起来:“你把自己的样子做成面人,然后再拦腰一口咬掉半边身子,不会觉得征兆不详?”
江殷却满不在乎,反而还笑着逗她道:“那你方才不也把‘自己’吃了?还吃得挺干净。”
“我……”陆玖有些语塞,她瞪了一眼江殷,想出辩解的话来冷声说,“我也没像你一样,一口拦腰斩断自己。”
“原来你怕这些?”江殷笑容越发爽朗,他摇头得意道,“你别怕,这些都是假的!再说了,我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要是真有这些神明鬼怪,为何我长到如今这般大,从未见过他们庇佑我伤害我?天下伤人的只有人,我不信鬼神,我只信自己手里的刀剑。”
陆玖听着他的话,沉默了一阵:“……只信自己手里的刀剑么?”
“如果非要再信奉什么的话。”江殷侧目看向她,“将来,或许还会有一个你吧。”
陆玖的脸倏尔晕出朵朵红晕,她立即拧眉呵斥道:“又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那就交给岁月去评判。”江殷牵着马,带着她逆着人流走,兴奋地说道,“我想到一个好去处,跟我走!”
没等陆玖回答,他便牵骏马,带着她往前走去。
看着牵马背对自己的少年身影,陆玖垂眸,眼底留存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温柔。
虽然这个少年莽撞气盛,做事总是冲动不计后果,有时候行为举止粗鲁得让她有些无可奈何。
但是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那么心安。
就像方才她与魏氏争执不下之时,他从天而降。
没人知道,他看着她目光坚定地伸出手,对着她言辞铮铮地说出那句“跟我走”的时候,她的心底一下子就被注满了勇气。
*
陆玖并不知道江殷究竟要带着她去哪儿,在穿越了半座凤鸣府之后,二人终于在一处码头边停下。
天色已经渐晚,夜幕笼罩。
今日乞巧节,凤鸣府明灯三千,河道两岸灯火彻夜不熄,斑驳的光影投在河面上,折射出波光潋滟。
有结伴同行的男女在河岸两边放出莲花灯盏,灯光点点。
宽阔的河道上不时穿过装饰辉煌的画舫,船舷上文人骚客展扇笑叹,画舫当中的歌姬引吭高歌,声如莺啭。
江殷叫黑骏停住,而后对着马上的陆玖伸手,扬眉示意道:“下来,我们到了。”
陆玖伸出手,他便紧紧握住,将她小心地从马背上带了下来。
她站定之后,江殷便转身冲着码头上的一个船夫招手:“船家!”
陆玖牵着黑骏的缰绳,转头便看见江殷冲着岸边的一个船夫过去。
她蹙眉看着,只见江殷与那船夫笑着说了几句什么,而后从怀里掏出了钱,船夫眉开眼笑,赶紧点了点头。
船夫点头之后,江殷便兴冲冲地回过头来,冲着陆玖挥了挥手:“玖玖,过来吧!”
陆玖牵着江殷的马,疑虑地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
“我们要乘舟?”陆玖看着那船夫站在一叶乌篷小舟前,将舟撑到了靠岸的地方。
江殷顺手自然地抓过了陆玖的手腕,回眸兴冲冲地说:“是。”
“那马呢?”陆玖还攥着手里的缰绳,怕江殷的马跑了。
江殷爽朗大笑起来,摆手道:“你不用担心风驰,它很有灵性,只听我的,它只要听见我的哨音,就会从河岸上跟随上来。”
“马在城里乱跑会不会伤到人?”陆玖听了并不放心,江殷的这匹马是一匹烈性马,一蹄下去是能踩伤人的。
没想到江殷听了她的话却是大笑起来。
“谁说我们要往京城里走了?”江殷挑眉看着她。
“难道我们要出城?”陆玖拧眉更觉不可思议。
江殷欣慰点头:“聪明。”
“可是……”陆玖有些犹豫,总觉得天色晚了以后出城还是不安全。
江殷却等不及她的可是说完,不容抗拒地抓住了她的手,笑着道:“别怕,有我在!”
说着,带着她径直往乌篷小舟上走去。
“慢点。”
船夫在前稳着船,江殷则一手托着她,将她小心翼翼地护上了小舟。
陆玖提裙踏上乌篷小舟,转头看了一眼江殷,他也跟着她跨了上来,手里还提着一盏明灯。
乌篷船确很小,宽度只够并排坐下四个人。
江殷上船动作很大,一时小舟晃荡起来,叫陆玖赶紧伸手抓住了船舷。
岸上的船夫将一根细长的船篙递给水面上的江殷,笑道:“小郎君自便。”
“多谢。”江殷放下灯笼,接过船篙,对着船夫一笑。
陆玖突然才意识道:“不用人给我们撑船?”
“不用,一切有我在。”江殷高挑的身形立在船舷上,听见她的问话于是回过头来,少年郎一笑,风姿迢迢。
他骨节分明手指纤长的手握着船篙,将它插.进河水当中,蜻蜓点水地一碰,他们二人身乘的乌篷小舟便如同一片柳叶,顺着潋滟的江水朝水门的方向飘远。
陆玖原本还有些不放心,不知江殷究竟会不会撑船,但见他动作熟稔,于是渐渐安心了下来。
船篙划过江水,水声弥漫在耳边,陆玖掌灯坐在船篷下,举目眺望京师夜色,而江殷立在船舷上,撑篙行舟。
乌篷舟顺着水门往外流去,不时还能看到从水门外进入凤鸣府的船只,船上都点着灯火,亮子油松将船身附近的水面照耀如同白昼。
陆玖听着静静的流水声,不知不觉间便同江殷出了水门,来到城外的河道上。
江殷一边撑船,一边对着左手江岸上吹了一声在宣平侯府门前吹过的哨音。
那哨音刚落下,就听见岸上一声骏马嘶鸣。
陆玖循声望去,就见到与船只平行的江岸上,风驰腾蹄踏着重重尘沙,身姿矫健飞跃一道栅栏,追随他们行舟的方向而来。
它的鬃毛很长,跑动时被风吹扬起来,像是美人被吹散的长发。
它快似一道黑色的闪电,呼啸着追上的他们的乌篷船。
真野的一匹烈马,陆玖看着飞驰而来的黑色骏马心中叹道。
江殷立在船头上,看着风驰,脸上的笑容骄傲起来,又吹了一声哨音。
岸上的烈马像是感应到主人的召唤,兴奋地腾起双蹄一跳。
江殷看着它眼中充满了自豪,紧接着便回过头来看向陆玖,眼神炙热骄傲:“你看,我说了它会跟上来,不用担心它。风驰是我在蛮真的时候救下的小马驹,被我亲手一点点养大的,将来就算我马革裹尸,死在人堆里辨认不出模样了,风驰也一定能从人堆里把我找出来,背回去。”
江殷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坚定,面容自信,看着岸上奔腾的黑骏马满脸荣耀骄傲。
陆玖听了他的话,却是一愣。
她紧接着皱眉,连忙训斥:“你说什么呢?大周盛世,海晏河清,怎么会需要儿郎们马革裹尸?”
河上风很大,江殷鸦青的头发被风刮乱,他的衣袂飘在风中像是一面旗帜。
他转过身来,言笑晏晏地对她说:“谁知道呢?若是天下真的已经海晏河清,我父王也不会常年苦守燕云山脉下,我母亲在京师当中应当也不会遭受白眼。”
说着手里船篙一撑,继续带着她往前。
陆玖听着他的话,心底微微触动。
她想了想,垂眸说道:“你说得也对,在天子脚下看天下,自然是觉得四海升平、海晏河清。”一顿,又问,“那你以为,怎样的世道才算是真正太平?”
江殷撑着乌篷船,沉默了一阵,似是很认真地想了一想,而后说道:“应当是……没有人再把别的人当异类看待的世道。”
陆玖一怔,抬头。
江殷回眸看着她,笑得纯稚:“我可没什么广大的胸怀想象,我只想……我只想将来的世道上,蛮真人不会再痛恨周朝人,周朝人也不会再厌恶蛮真人,我只想他们把所有人都当做‘人’来看待。”
陆玖看着他的眼睛:“为什么?”
江殷挠头笑道:“那样的话,将来我母妃应当能过得好一些吧。因为我经历过,我知道我这种人的童年不好过,所以我倒是希望将来和我身世相同的人,能过得好一点。”
陆玖看着他的笑,不由得侧眸,也无奈地轻笑了一声。
“我们到了!”她刚垂头,就听见船舷上的江殷颇有些兴奋地唤她,“你看!”
陆玖收回视线,目光汇集往前看去。
蓦然,忽见到船只不知何时竟然行驶到了藕荷深处。
莲叶田田,目光所过之处皆是接天的莲叶,一支支亭亭净植,不蔓不枝,足足有半个人高。
盛夏星空下,远处的启明星闪耀。
此处离凤鸣城门已经很远,周围僻静,江殷站在船舷上手握撑篙,别开行舟两侧盛放的莲花同莲叶,将乌篷船驶进了藕花深处。
藕花深处藏着生灵,少年郎的船桨拨开盘盘碧叶与丛丛莲花,一不小心便惊起一滩鸥鹭争渡。
陆玖提灯坐在乌篷边,举目看着鸥鹭张开雪白的双翅从水面掠过,留下圈圈涟漪后消失在远山苍茫暮色的尽头。
藕花之中,除了星光,最亮眼的便是她手中的这一盏花灯。
提灯映莲华,眼前万物皆空,好像只剩下这接天的碧色莲叶。
她从未见过开得这样繁盛的莲花。
这里的莲花与她在莲清宫荷香宴上见到的不同,莲清宫的莲花经过宫人的精心修剪打理,而这里的莲叶却是野蛮生长,虽然不如宫中的精致,但是却有一种坚韧的生命力。
江殷将乌篷船停在藕花深处之中,将手里的撑篙轻轻放好,而后探身,折了一支还未开放的莲花花苞。
“我给你变个戏法。”他拿起那只未曾盛开的莲花花苞,然后用手在花苞外扭了几下。
陆玖将手中的灯提上江殷身边,就看见在温暖的烛灯下,那只含苞待放的莲花忽而花心松动,很是听话的顺着江殷的手徐徐盛开。
花瓣次第绽放,一瞬间,陆玖便闻到新开莲花的清香,那令人舒爽的香味令她忍不住翘起了眉梢。
江殷执莲坐在她对面的船舷上,然后将这一支芙蓉递给她。
陆玖提灯映照少年郎容颜,他眉目隽秀,琥珀色的眼底清亮,宛如流淌着汉川水。
“喏,接着啊。”他眉梢一挑,朝着她摇了摇手中的芙蓉花。
她伸手接过芙蓉,捧了满怀芬芳。
而后她浅浅抬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闪烁。
第32章 玖玖,你要相信自己是最……
“江殷,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陆玖垂眸逗弄着怀中莲花的花瓣,忽然轻声地问了一句。
江殷坐在她对面的船舷上,听到这句话愣了愣。
此刻星光璀璨, 星光之下, 入眼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莲花海,乌篷船停在这一片花海中央,风吹过来,身边的净植轻托着莲花微微摇摆, 送来一阵凉爽。
他和她面对面坐在小舟之中,谁都没有再说话。
江殷从船舷上走下来,而后径直躺在了小舟上。
他双手盘在脑后当做枕头, 修长的腿交叠着,脚尖还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晃动。
静谧的藕花深处好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仙境,将他二人环抱在其中。
江殷面容平静地看着天穹上一闪一闪的星子, 纤长的睫毛一眨一眨, 琥珀色的眼仁倒映了浩瀚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