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能理解,那便再好不过。”见江烨态度良好,陆玖对他说话的语气也客气了许多,“之前殿下送我的东西,我都已经原封不动地整理好交还到您身边人手里,那今日……”
“我有一个疑问,不知陆姑娘可否答疑?”陆玖觉得该说的话都已经交代清楚,是以正准备离开,不料江烨却又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陆玖疑虑看向江烨:“殿下……想要问臣女什么?”
江烨乌沉的瞳仁凝视着她,眉目里分明带着笑意,可眼底却闪着锋锐的光。
他直视着她,莞尔问了一个极为尖锐的问题:“陆姑娘对元朗,到底是何种感情呢?”
江烨的话像是一颗锐利的钉子,刹那狠狠钉在陆玖的身上,顿时叫她不得动弹。
她坐在原地,目光审视地看着江烨,眼瞳里重新弥漫起警惕:“殿下何故问这样的问题?”
江烨莞尔看着她,轻飘飘道:“好奇而已,总觉得元朗与陆姑娘的关系似乎很不一般。”
陆玖漆黑的眉梢一动,平静看着江烨:“殿下真想知道?”
“是。”江烨的语气十分平静,从中听不出半分的波澜,他墨玉般的瞳仁看向陆玖,探寻问道,“元朗在京师当中声名并不好,从前我父君意欲为他说亲,可是满京城谁家也不肯将女儿嫁给他,何况……陆姑娘不忌讳他蛮真人的身份?”
江烨越说越认真肃穆,眼底的笑意渐渐消散。而坐在他对面的陆玖,眉眼间却是静静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
江烨见到陆玖眉眼间的笑容,不觉蹙眉,淡声询问:“这些事情,你通通不忌讳?”
“为什么要忌讳?”陆玖的回答平静无波,她淡淡看着对面的江烨,一字一句地道,“旁人都道他不好,我却觉得他好。他是怎样的人,我心里十分清楚,所以旁人评价他的话,我从不放在心上。”
“至于他身上有一半蛮真人的血这件事情。”提及此事,陆玖垂下眸,面容上仿似镀着一层淡淡的、温柔的暖光,“他确有一半蛮真人的血,但也有一半大周儿郎的血,他生在周朝长在这片土地山,那他就与旁的周朝人无异,我不觉得他与旁人有何不同。”
听到此处,江烨面容上的笑意凝固了些许,顿了顿,方道:“陆姑娘的意思是……”
“太孙心明眼亮,臣女不信太孙看不出来。”说话之间,陆玖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缓缓起身。
她朝着江烨的方向再拜一次,复又起身,望着他平静道:“有些事情,挑明了反而无趣,臣女与殿下之间隔着天堑鸿沟,无论如何都不是能并肩站在一起的人。臣女言尽,便先告退了。”
说完,她起身朝着门外离开,竹木门缓缓拉动,江烨静坐在雅间内,望着那一袭湖蓝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视野当中。
门重新合上,江烨独自坐在矮桌前,望着面前案上滚滚的茶水,映着门外的雨连天,身影显得渺小,无声的孤寂从房间内四面八方的黑暗当中爬出来,凶狠地攀附在他单薄的背脊之上。
守在门外的随从们掐算着江烨回宫的时辰,不敢耽误,却又不见雅室内传来任何的动静,未免有些心急,遂用手轻轻叩了叩窗户,小声恭敬道:“殿下,午后您还要面见黄太傅,一应的典籍还需要看过,今晚太子妃要抽检您的课业,这会儿不能耽误,咱们还是快些回去东宫,否则太子妃……”
随从的话方才说了一半,猛地,室内一只盛满滚烫茶水的瓷杯便猛然砸向竹木门,一痕热茶泼在纸窗上,而后雅室内应声传来瓷片碎裂的巨大响声。
门外东宫的随从们一惊,脖子顿时一缩,往后退开了一步,惊恐地两相对视。
“太子妃,太子妃!太子妃是你们的尚方宝剑!?”紧闭的竹木门顿时被推开,江烨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前,雾沉沉的瞳眸当中疯狂积聚着无声的风暴,面容上早已经褪去了方才对着陆玖时的温雅谦和,哪里有一点平日的君子之风?他全然如同一只失了智的野兽,狠狠地盯着面前的两个随从。
两个随从吓得连忙跪下磕头:“殿下恕罪!奴才有罪!奴才该死!”
“该死就去死,别在这儿碍本殿下的眼睛。”江烨垂眸,冷眼睨着面前两个惶惶磕头的随从。
随从们不敢说别的话,一个劲地求饶。
江烨站在他们面前垂眸看着他二人,如同一尊神佛,可眼底却没有一丝怜悯之情:“我就连一刻自由也不配拥有么?”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两个小随从不敢应答江烨的话,只如同两只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忙给主子磕头赔罪。
江烨站在门前的一堆碎瓷上,看着面前这两个十四五岁的随从,眉宇之间攀上一层疲倦。
他踢开脚边的碎瓷,从雅室当中走出来,慢慢朝外走。
“还愣着做什么,午后不是还有安排么?陪我回东宫。”江烨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喑哑。
两个随从如蒙大赦,满脸感激地爬起来,飞快跟在江烨的身后:“多谢主子!”
江烨懒得回应,只抬手揉了揉眉心,很快,脸上原本的阴鸷之色褪去,面容上又浮现一贯对人的温和表情。
他在随从的服侍下出了酒楼,乘华毂朝着东宫的方向前去,一路上却只觉得烦闷不堪,遂打起身侧的帷幔,想要稍微透一透气。
却正巧在此时,车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上,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排野鹤。
那一排野鹤张大的双翅,如同一支支离弦的灰白色羽箭,朝着灰蒙云层之上微微露出的一小块纯白色穹庐唳叫飞去,不过刹那的功夫,便冲破了云霄。
江烨仰头望着那一排消失的鹤鸟,眼底不可控制地流露出几分痴迷的神色,不肯收回自己的视线。
可就在这时,掀起的帷幔却被身旁随行的内侍们重新放下。
江烨目光当中的留恋还未消散,顿时面前广阔的天空便被这一帘厚重的帷幔遮挡得了无踪影。
隔着帷幔,外头传来内侍怯生生的话音:“殿下,春寒料峭,这风都还是冷的,您还是当心些,别被风吹伤了贵体。太子妃若是怪罪下来,奴才们担不起。”
江烨坐在封闭而华丽的毂中,看着四面的屏障,只觉得自己如同陷进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狱当中。
他拢紧了身上披着的鹤氅,眼底的光也渐渐暗沉了下去。
他真是一点自由都无,没有自由行动的权力,没有随意表达的权力,没有喜欢谁的权力,他就像是太子妃的一个傀儡,只要乖乖地待在她的手底下,听从她的一切安排即可。
如同一只笼中鹤,如同一个假人。
一颦一笑,一喜一怒,皆不由自己的心意。
“殿下,您这些天可得好生准备一番了。”江烨正沉思,华毂之外忽然传来内侍的声音,“四月初一便是春猎,届时南郊狩猎,您可要代替太子殿下列席陛下的身边,太子妃专门交代了,您这次是代表东宫的脸面,这段时日可一定要好生练习骑射,在陛下面前表现一二。”
内侍的一席话,倒是提醒了江烨。
春猎乃是大周皇室的传统,在冰雪初消的时节于南郊御林中打猎,给今年年末的丰收带来一个好兆头。
春猎一向由皇帝主持,太子代替皇帝出猎,太孙则无需参加。而今太子在病中,这个任务自然是落到他这皇太孙的头上。
这项活动,众宗室之中善骑射之人都会参加,也就意味着江殷亦会参加。
江烨忽然想到了什么,面容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对着身侧的内侍道:“我记得齐王府身边有你一个表兄弟在江殷的身边当差?”
外头的内侍一愣,连忙答了声“是”。
江烨莞尔道:“我代太子参加春猎的这件事,让江殷知道。”
车外随行的内侍脸色一变:“殿下,齐王府的那位若是知道您也参加,必然是要和您拼死争个高低的,他的骑射一向是宗室子弟当中的拔尖者……”
江烨淡声道:“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务必让江殷知道,此番春猎,我必要拔得头筹。”
内侍不明其中的意思,却也不敢多问,只点头应下:“……奴才知道了。”
江烨闭上眼,回想起在雅室内陆玖对他说过的话,双拳不由得慢慢紧握。
他竟不知,她这般喜欢他。
既然如此,他也只好彻底毁了他,让他再也不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只要能挪开那个人的位置,陆玖的目光一定就会落在他的身上。
*
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点一滴敲打在江殷的心口上。
屋内一片漆黑,他双手反枕在脑后,翻来覆去地想今天发生的事情。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做到了这地步,陆玖对他的态度却还是不甚分明。
在他江殷自己的世界中,世界非黑即白,不可能存在灰色地带,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他若是喜欢一个人,就要用自己觉得最好的方式去对待她,给她自己所有的热情和真心;而若是不喜欢,便一分情面也不要留。
长到十七岁,他一向是这么处理身边的人和事,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换成陆玖,他才隐约地意识到,自己这种处事方式好像有什么地方错了,可又说不出来。
他几乎倾尽所有对她好,而这些好却总似没有打在她的心上。
江殷躺在床上,怎么也想不出来自己究竟是何处做得不对,脑海中反而处处都是今日江烨举着荷包冲他笑的样子,还有他推开陆玖时,陆玖在江烨的保护下摔倒在地的场景。
心底的焦虑不断蔓生,他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当即从床上跳了下来,套上鞋从房间当中冲了出去。
门外守着的小厮正靠在墙根上打瞌睡,猛然听见这巨大的动静吓了一跳,睁开眼正爬起来,就看见江殷的身影从房间内冲了出来,他连忙喊道:“世子,您这是要去哪儿啊?天色将晚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江殷的身影却已冲出去老远,转瞬的功夫便消失在了眼前。
江殷齐王府闯出去,一路冒雨朝着宣平侯府的方向跑去,觉得今日自己一定要找陆玖要个说法。
他心里太急,一急就更藏不住一点事,再者又觉得自己面前有江烨这么个劲敌,不趁着今天把话说完,今后可能……可能再也没有机会。
江殷径直跑到宣平侯府的围墙外,攀住一旁的大树,整个人利落朝上腾跃,如同一只轻巧的梁上燕,径直越过了侯府的墙头,朝着陆玖院落的方向跑去。
天色向晚,陆玖方才回到家不久,才由风莲等人伺候着沐浴梳洗了一番,正裹着厚厚的毯子,窝在一张躺椅上静静翻看着手上的一卷杜诗。
风莲等几个丫鬟正拿了她洗净的衣物在熏笼上烤干,馒头正窝在陆玖的脚下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小犬长得很快,除夕的时候江殷才把馒头送给陆玖,转眼的工夫过去,一开春,馒头就已经长成了一只大犬,也逐渐有了细犬漂亮的纤细的外形,又因为陆玖照顾细心,毛色如雪,十足是个美人。
陆玖刚翻过一页书,正想要风莲捧了姜茶来喝,脚边的馒头忽然像是嗅到了什么动静,激动地站起身来,绕着陆玖直哼唧,一边去咬她的衣袖,似是想要带她去哪儿。
“怎么了?”陆玖握着手中的诗集,不解看向馒头,抬手摸了摸它的头安抚。
便就在这一瞬间,原本掩着的窗户忽然被人从外推开,一道殷红的身影顿时从外翻身进来,顿时将屋内的女眷们吓了一跳。
原本围绕在陆玖身侧馒头忽然兴奋地朝着那道身影扑过去,陆玖逐渐镇定下来,看清面前的人——江殷。
馒头原先被江殷照顾过一阵,因此对江殷亦是十分亲近,老早闻见他逼近的气味,顿时兴奋不已,待他闯进来,顿时就高兴地冲了上去。
陆玖早已经习惯江殷在她的院子里来去自如,见到他闯进来,也没什么意外,只淡声吩咐一旁看傻了眼的风莲等人:“都出去候着,不要声张,若是有人过来,就说我在楼上的暖阁小睡。”
风莲跟在陆玖身边久了,对江殷的突然造反也早已经不奇怪,乖顺地应下话,便带着身侧的几个小丫鬟们行礼离开。
众侍女们离开屋子,顺手带上了暖阁的大门与正屋的大门,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陆玖今日淋雨追了江殷一路,现在浑身都冷,见众丫鬟们离开,她便裹着毯子起身,把江殷背后的那扇窗户关上了。
关上窗,她方才裹着毯子重新坐回了躺椅上,伸手取了一旁还未看完的诗集,垂眸淡淡翻了一页书,根本没有要搭理江殷的意思。
江殷怜爱摸了摸馒头的脑袋,垂首站在陆玖的对面。因为是一路淋着雨跑过来,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额头上被雨打湿的发丝胡乱粘在两侧面颊上,紧握双拳,紧抿嘴角,眼神倔强地看着镇定自若的陆玖。
他心里不觉有些生气,觉得她怎能如此镇定?今日他们明明才闹过这样大的矛盾,可她现在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这里,把站在面前的他当成一个空气人。
可江殷不知道,陆玖裹着厚厚的毯子靠在躺椅上,虽然表面十分沉静,心情其实与他的一样,也乱透了顶。
陆玖亦紧张他的造访,不知他此行前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见他不说话,她也不肯开口先服软,只能保持着沉默,暗自较劲。
江殷看着她无声的沉默,心里一寸寸黯淡下去,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握紧了双拳,控制不住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陆玖垂眸看着书,面容无波无澜,翻书的手却有些僵硬,摸了好几下,方才摸到书页。
江殷见她不言语,心里顿生难过,却也只能鼓足勇气继续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陆玖思绪烦乱,其实她不是不喜欢江殷,而是觉得,他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实在太不成熟,太过冲动。无论她说过他多少次,他这样的本性却总是难以改正哪怕一点点。
而这样的性格,将来总是会给他自己惹祸上身的。
陆玖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景。
她慢慢翻过了一页书,八风不动地淡声说道:“我从前已经同你说过了,我只喜欢英雄,我不喜欢纨绔。”
再次听到这句话,江殷只觉得自己有些发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