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寒光初尝米酒,觉得这酒不错,喝下去浇灭心中的万千愁绪。她来到这个世界也将近半年了,她所担心的一切,都风平浪静。
今日不是过年也不是中秋,她却忽然想家了。
小倩看她双颊微红,似乎有些醉了,关切道:“观主,您怎么了?”寒光不言不答,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她扭头问米步云:“你家在哪?怎么不回去?”
米步云道:“哎!没盘缠,说这个做甚。”话虽是笑着说的,末了,自个却悄悄别过头去了。
她问燕赤霞,对方正在抱手沉思,闻言道:“功名未就,不敢还乡。”
明素和她的母亲自有难言之隐,至于小倩,寒光斜斜看了她一眼,算了,还是不问了。她的头脑有些沉,于是闭眼微微歇息,想起童年在那江南的小镇,大柳树下,奶奶给她讲祖上捉妖的故事……
她自小父母离异,父亲远在帝都当大学教授,极少回家。便是偶然回来,看到她,也生疏的像个陌生人。
自小寒光就知道,父亲压根不喜欢自己。
不过她不在乎,她有奶奶足矣。直到两三年前,奶奶也故去了……
夜已经深了,寒光婉拒了明素的搀扶,自个晃晃悠悠回到了厢房。槛窗未关,月光冷冷,寒光看到桌案上坐着一个小家伙,似乎是消失多日的狸奴。
借着酒气,寒光也忘了狸奴平日是不让碰的,笑着朝狸奴一扑,将它捕入怀中。桌案上有什么东西硌得慌,好像是她的除魔剑。
狸奴不满地喵呜着。
她将脸颊靠在狸奴毛茸茸的脑勺后,闭着眼,小声道:“怎么,还生我气呢?是我错了,不该凶你。你这个小坏猫,失踪这么多天,我还以为你被黑山老妖的亡魂捉去吃了呢。”
狸奴:“……”
它罕见的没有动弹,任凭寒光将它抱了起来,再一头栽倒在床榻上,望着黑暗,喃喃道:“说起来,我都不知是生是死,还开了家破道观,养了一只小破猫……”
狸奴:??
它做错了什么?先是小坏猫,后是小破猫,干脆走了得了。
狸奴挣扎了一下,寒光立刻抱紧了它,轻声呢喃:“别动,听我说一会话。你说说你,怎么就这么凶呢,不让碰,也不让摸,今日我偏偏要摸……”
她还没伸出手,就被狸奴一爪子给按了下去。醉酒的寒光压根没有意识到一只猫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还在笑道:“不让摸……那就亲一口……”
她的声音有些断续,还有些模糊,狸奴一时没反应过来。趁着狸奴呆头呆脑地坐着,寒光往前轻轻一凑——
“pia~”
狸奴一爪子按住她的唇,粉嫩的猫爪和柔软的唇,贴在了一起。寒光睁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它,忽然眨了眨眼,困意席卷而来。
她轻轻一歪,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黑暗中,狸奴收回了爪子,冷冷地看着寒光的睡颜。这只冷静且愤怒的猫,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还是跳下床榻,溜出了厢房。
狸奴到了三清殿的后面,被稻草盖住的地面下,有一个大窟窿,是当初槐树精被天雷砸死的时候留下的。狸奴用爪子拨开稻草,跳了下去。
它压低身子,从水晶下面的空隙里钻了进去,往里走是一段隧道,脚下是青石板铺成的路。隧道的尽头被一块石板给挡住了,狸奴伸出爪子,往上一按。
石板缓缓上升,露出了隧道尽头的密室。
石壁上悬挂着几颗斗大的夜明珠,倒映在水中,四周尽是莹莹光辉。石壁下是一汪深水,中间有一个荷叶状的石座。
狸奴的前爪踏入了水中,下一秒,他整个猫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墨色的皮毛化作一袭黑衣,青色宫绦束在腰间,衬出身姿修长高挑。他信步朝前走去,水面微晃,倒映出他清冷的侧颜,隐约能看到眉眼间的几分倨傲与疏狂。
第025章 :
时下已至二月下旬。
在北方辽阔的大地上,万物萌发新生,河岸与田埂上染了一层淡淡的嫩绿色。当锄头敲开了被春雨浸软的土地时,一口薄棺慢慢露了出来。
趁着大清早,南府的管家带着几个小厮在这里挖坟,挖了窦女埋下没多久的棺材。他们烧了点纸钱后,合力将棺材抬上了马车。
马车朝西驰去,南管家骑马跟着,一边望着日头,一边擦着汗。但愿别误了时辰啊!临行前,官人千叮万嘱,这次一定不能出什么差池。
好在清晨人少,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没遇到什么阻碍。晌午前,马车与随行众人已经到了城郊的一座农庄,叩开了大门。
农庄外挂满了红绸,猛一看会以为里面在办什么喜事。南管家跃下马,快步朝前走去,对着坐在凉棚下,闭着眼揣着手的南三复道:“大官人,小的回来了。”
“去吧,给大娘子烧点纸钱。”
南管家应了一声,自去烧纸。农庄里供上了窦女的牌位,燃着香,前面摆着三个纸人。管家偷眼一瞧,见那纸人扎得跟真人差不多高,都是男子,相貌还挺俊俏。
他烧过纸后,余人也将棺材抬下来放好,一切就绪。南三复穿着华丽的狐裘,打了个哈欠,来到牌位前,躬身道:“大娘子啊,我答应你的,今日都替你做到吧。”
南三复指了指旁边的纸人,道:“这三位,都是我的替身,分别唤作南四、五、六复。今日我将他们烧给你,让你在地下三妻四妾,也算是有情有义。”
一阵风刮过农庄,吹动纸人,沙沙作响。南三复神色如常,继续懒洋洋道:“既然你已经嫁给了南四五六复,就该跟他们一起,记入他们的族谱,找个地方安葬。对了,我南三复有情有义,也会供养你的父亲,只是他老人家没来,我很遗憾。”
农庄外的红绸随风扬起,他笑了笑,瞥向那棺材,目光停了一会,语气变得十分凶狠:“我答应你的已经做到了,那么,爷没答应你的,也想做!来人,给我开棺,给我砍!”
几个小厮上前开棺,南三复放眼四周,得意大笑。鬼是进不来这座农庄的,今天,就是窦女魂飞魄散之日!
他在路上又拜了一位高人,对方传授了制裁鬼的办法。他隐忍至今,就是为了要得到窦女的尸骨,然后将她挫骨扬灰。
棺材很快就打开了,天寒地冻的,窦女的尸骨还没有开始腐烂,旁边躺着他们的孩子。他兴奋地接过管家递来的长.枪,想要挑起尸身,谁知枪头才刚刚碰到窦女的身体,就听到庄园外,传来一声呵斥——
“南三复,你在做什么?”
南三复惊而扭头,一眼看到了愤怒的窦翁,以及当地县令。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还带着官差。就在刚刚,他们亲眼看着自己侮辱尸体!
他们怎么会知道?
他们怎么来了?
虽是初春,还裹着狐裘,南三复打起了寒颤。然而此时已经不允许他想这么多了,官府的枷锁已经套到了他的头上,县令将他带出了农庄。
.
此次南三复侮辱尸体,兼有城隍爷托梦,当地太守不敢徇私枉法,直接判了他死罪。
消息一出,便传得沸沸扬扬,谁都知道了南三复三次侮辱女尸的秘辛,都说这人名字起得不好,应该叫‘南三贱’。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寒光与宋焘一道看了官府新帖的告示,她笑道:“此事还是多亏了你。不然,又被他家的钱财打点过去了。”
“不不,都是杨兄相助。”宋焘道。站在他身旁的是太原杨城隍,前几日,他曾入梦告诫当地官员,不得徇私枉法,否则他日报应不爽。
杨城隍摆手道:“小事,小事。”
“对了,褚观主是怎样预知,这位南三复一定不会信守诺言呢?”宋焘有些好奇。
寒光道:“这件事,我原本是不想管的。只是窦翁临走前,忽然情绪激动,说他不相信南三复会善待女儿的遗愿,恳请我帮他。于是我请米步云扶乩一问,南三复,果然怀有异心。”
他们朝城外走去,今日除了来看官府张贴的告示,还要将窦女收押,带回地府审判。窦女的身上有两条人命,这个罪过可不轻。
不远处的荒原上,窦女同他的父亲,正在低声说些什么。
寒光看她朝父亲三次下拜,最终毅然回首,朝他们飞来。窦翁在她的身后大声喊着女儿的名字,可惜,女儿很快就被杨城隍身边的鬼差给带走了……
她临走前,跪在地上,哀切道:“我的孩子无辜,他还能投生转世吗?”
“你去吧,罪不及你的孩子。”杨城隍道。
窦翁跌跌撞撞地朝这边奔来,然而他年老体衰,等他奔到这里的时候,窦女已经杳然无踪了。他似乎一瞬间又老了十岁,膝盖一软,颓然跪在了地上。
“多谢三位大人,给小女平冤,小老儿感激不尽……”他磕了个头,寒光刚想去扶他,窦翁忽然抬起头,望着杨城隍:“听说,您是我们的城隍大人?”
杨城隍颔首。
窦翁的眼泪落下,他颤颤悠悠道:“我知小女有罪,如今南三复被判了死罪,我也没什么牵挂。余生原为大人清扫庙宇,还望大人答应。”
他再次叩首,杨城隍叹了声,道:“好吧。”
……
虽说南三复已经罪有所得,可寒光看着窦翁佝偻的身子,心中还是微微一叹。
他的女儿死了,其中也有一点他自己的缘故。窦翁对生已无眷恋,只想在城隍庙里攒点功德,给他女儿赎罪。
可惜了,这个时代。
宋焘看她所有所思,道:“褚观主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的家乡。”
“哦?”他有些不明白,道:“怎么忽然提起?”
寒光淡淡道:“因为有不同。至少在我的家乡,窦女不会被活活逼死。你以为窦女真的是被冻死的吗?不,她未婚先育,抱着孩子,父亲不容,夫家不收,众人耻笑,她已无路可去。南三复虽然得到了惩戒,然而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杀死她的凶手。”
她顿了顿,又微微笑道:“你看看,这满页纸上,都写着‘吃人’二字!”
宋焘听得云里雾里,道:“褚观主你在说什么?你莫非是说,南三复挖坟是为了吃人?”
寒光:“……”
.
走夜路人,最怕下雨。
路上到处是泥泞不说,雨水还会影响视线,万一走错了路,栽到坑里汪里,也没人发现;便是大声呼救,淅淅沥沥的雨声会遮盖住一切声音。如果鞋袜和外衣都被雨水打湿的时候,更是无限凉爽。
如果这个倒霉鬼是米步云,那他就更惨了。
他的水晶叆叇上已经溅满了水珠,戴上反而更看不清景物。茫茫大雨中,米步云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枯草从中瑟瑟发抖。
现在他到了哪里啊?自从米步云从葛家庄回来,途中遇到大雨后,就迷失了方向,走了无数冤枉路。
他现在好后悔,为何不雇上一顶轿子,他怎么就这么抠了呢。
过了一阵子,雨势渐小,下起了蒙蒙细雨。米步云抓紧往前走,他也看不清眼前有什么,直到撞上了一堵墙,才惊觉自己好似找到了人家。
米步云赶紧叩门大喊:“有人吗,有人吗!借宿!”
喊了几声后,终于有人来开门,是个青衣小童。小童看着他,冷淡道:“你是何人?”
他赶紧道:“在下是黑山道观的算卦先生,途经此地,想借宿一宿。”
前方似乎亮着朦朦的灯光,他没有戴叆叇,看不太清。只不过,那团光的里面,传来了一个不像本地口音的男声:“既是黑山道观的友人,请进吧。”
米步云道过谢,忙跟着小童进去了。雨势转大,雷声轰鸣,一道电光划过天际,照亮了这扇门上的匾额。
上书三个大字:兰若寺。
第026章 :
小童领米步云到一间厢房里,掌灯后,又搬出干净的被褥,铺在床榻上。
他虽有眼疾,却也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这户人家的布局,似乎不是普通的家宅。待米步云擦干叆叇上的水痕,定眼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也太豪华了吧!被褥皆是用上好的绸缎制成,厢房里铺设华丽,架子上还摆着一件红珊瑚。他忙问小童:“你家主人是谁?”他对金华这一带也算是熟悉了,乡野之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富贵人家。
“我家主人,人称海公子。”灯光下,小童的眼眸似乎是竖瞳,不似常人;但等米步云再去瞧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没有,是自己看错了。小童的语气仍是淡淡的:“先生早些歇息吧,明日再去拜会我家主人也不迟。”
米步云目送他离去,心道‘海公子’这个名讳有点耳熟,好像听谁说过。他将箧笥放下,将扶乩的沙盘等物小心翼翼地搬了出来,好在放在了最里面,没有被弄湿。
他吹灭了灯,躺在干净柔软的褥子上,安然入睡。
才睡了一会儿,米步云又睁开眼,披衣起床。他雨夜受了凉,现在肚子有些疼,急需找个地方……
外面细雨蒙蒙,米步云悄悄走着,越来越迷惑。这个地方不像是个人家,反倒像是个寺庙。看前面有灯光,他悄悄靠近了一些,隔着窗纸,隐约能看到是两个人正在对饮。
他原本想走开,却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字词,不由得驻足旁听。
先是那个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的男子:“道长,你怎么跟那黑山道观有仇?”
“哎,说来话长,这要从我教训一个卖梨的说起……”
后者叨叨絮絮,说了半天,先前那人笑道:“真没想到,那位观主竟然到处得罪人。老兄你可知,今日我这兰若寺,也住了一位黑山道观的算卦先生。”
“果真?”
“当然。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卜算出自己的命运,哈哈哈……”
雨水从屋檐上低下,米步云猫着腰站在窗下,心里砰砰直跳。他终于想起来海公子是谁了!前些日子,寒光特意提醒他们,说兰若寺来了位海公子,身份不明,没事不要靠近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