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不想听的话,就一点也听不到。
温梦的口腔又开始隐隐作痛,黏膜破碎的不适感蔓延,快要把人逼疯。她把舌头抵在牙龈上,试图自我麻痹这种感觉,可还是好疼。
挣扎中,刚巧看见廖维鸣要往外走。经过她身边时,不经意间掀起一阵自由的风。
温梦像抓住海上浮木一样,扬声喊住对方:“你去哪里?”
“去趟小卖部。”
“等我一下。”温梦慌忙起身,一路小跑的跟上去,“我也去。”
——不落单就不会胡思乱想,更不用面对自己不想看到的场景。在温梦看来,这是最朴素的道理。
廖维鸣靠在门边上,懒洋洋的回道:“慢慢来,别着急。”
还好有他这么个朋友,不然该怎么办呢。看来必须得在小卖部多给廖维鸣买点零食和饮料,好好犒劳一下他才行。
温梦这么想着,伸手摸了摸裤兜,这才发现自己的钱包还放在书包里:“糟糕,我忘记拿钱了。”
正准备掉头回去时,廖维鸣“啧”了一声,从后面拽住了温梦的校服领子:“你跟我瞎客气什么?无语。”
措辞有点嫌弃,眼睛却弯了起来,语气亲昵。
“那怎么行。”温梦还要坚持,领子倒是廖维鸣被松开了,头顶又被他拍了一下。
“天天操心,怪不得长不高。”对方故意拉出长声。
这人就没个正经的。
温梦把廖维鸣的手拨拉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到底是被这位不着调的朋友拉着出去了。
小卖部在教学楼外面,要到达那里,需要横穿整个操场,大概有三五分钟的路程。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闲聊。大多数时间是廖维鸣在说,温梦在听。偶尔她也会接上两句,甚至大着胆子反驳廖维鸣——可能是这段时间打掩护打出了革命感情,他们的关系比之前亲近多了。
天已经全黑了,教室的灯成了混沌天景里唯一的光亮。
有人在楼上推开了窗户,让风进来。
“彦诺,这周有朋友约我出去,我就不去你家了。你帮我保密,千万别告诉我妈,行不行?”曾可欣一直没等来回应,着急的问。
李彦诺收回望向操场的视线,把窗户拉上了。
他没做声,点了点头。
***
夏天最爱下暴雨。
雷声滚过去,水滴噼里啪啦砸下来,满街尘土飞扬。不过这样的雨往往下不久,很快就会停住。闷热散开,留下一室潮意。
轮到温梦留下值日的那天,又是这样的坏天气。
“完了。”乔婕接了个电话,着急的恨不得打起转,“我妈刚刚说,我弟弟发高烧了,这会正要去三院看急诊。”
温梦听了,赶紧从她手里接过墩布:“那你快回家吧。”
“你自己能行吗?”
“没问题,就差黑板和两行地了。”
“真的?”
温梦催她:“快走。”
乔婕抱歉的背着书包走了,教室里空下来,就剩温梦自己。
墩布吸满水,沉重的往下坠。从教室一头拖向另外一头,像是在瓷砖上写大字。不大一会儿功夫,地面就变得湿漉漉。
教室门把手转动的时候,温梦是听见了的。
只是她当时正在和最后一行地板厮杀,实在不想分神,于是头也不抬的说:“你怎么又回来了?地上滑,小心别摔倒。”
进来的人没有回答她,倒是板擦滑动的声音响了起来。看来是对方是看见黑板还脏着,打算顺手帮忙擦了。
“你快别动了。”温梦直起身子,想让乔婕赶紧回家,别再墨迹。
话到一半,没说下去,因为她抬起脸来才发现,正在擦黑板的根本不是乔婕。
——李彦诺抖了抖板擦,平静的对她说:“就差一点了,没关系。”
粉尘随着他的动作簌簌下落,掉在板槽里,成了一条雪白又洁净的河。
温梦哽住,半晌后试图表现得若无其事:“那辛苦你了。”
最近她和李彦诺的对话一直是这样的。语气礼貌但生疏,用“麻烦你了”做开始,再用“谢谢”或是“辛苦了”做结束,好像一切又退回到了初见时的样子。
她没有去问为什么李彦诺明明早就骑车走了,又为什么会折返回来。因为多问一句,都显得是她自作多情。
温梦的内心戏太复杂,李彦诺是不可能读懂的。
他个子高,很容易就擦到黑板的最高处。一边干活,一边开口陈述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我去找招生组的老师问过了,刚刚得到回复。”
这话来的没头没尾,让温梦愣了下。她把拖布竖起来,等待对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P大这次估计会给附中三个自主招生名额。我按之前的成绩算了一下,你应该没问题,不用太担心。”
轰隆隆。
外面的雨明明已经停了,但此时此刻,温梦却又真实的听到了雷声,就响在她的心里。
几天之前她随口表达出来的不安,被李彦诺听进去了。不仅如此,他还专门去找人询问。甚至在得知结果之后,第一时间赶回来告诉温梦,生怕她多担心一分钟。
——哪怕是在如此糟糕的天气里。
对方释放出的温柔与善意像蝴蝶扇动翅膀一样,在温梦心里造成海啸般的连锁反应。她说不出话,成了彻头彻尾的哑巴,气氛有点沉。
须臾停顿后,李彦诺磕了一下黑板擦。
“我以为维鸣会留下来帮你。”他打破了安静,抛出意料之外的问题。
虽然不清楚自己做值日和廖维鸣有什么关系,但温梦还是决定解释,因为她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李彦诺。
“他被美术老师叫走了,好像是说特招的事情。”
对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把目光挪向窗外,岔开话题:“明天是不是也会下雨?”
“我看天气预报说,这周都是这样,出门要记得带伞。”
“好。”李彦诺答应了。今天似乎是特别的一天。他格外健谈,渴望倾诉。
而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随意的聊过天了。
其实细算下来,距离撞见李彦诺和曾可欣的秘密也才过去多半个月。只是时间的相对论充分发挥作用,这十来天对于温梦来说,漫长的像是一个世纪。
交谈的功夫里,黑板已经被擦干净了。
李彦诺放下板擦,从讲台上下来:“我来拖地,你休息一下。”
“不用,真的不用。”温梦连忙摆手,“就差一点了。”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她奋力拖动墩布,恨不得把地板磨穿。动作滑稽到把李彦诺逗笑了,眼里一点融融的暖。
温梦被气氛感染着,也有点想笑。只是笑容还没露出头,又被另一种突如其来的情绪所取代。
明明在最难受的时候,她都没有哭过。
可现在她想哭了。
这太奇怪了。
眼眶酸胀,压都压不住。只能吸溜起鼻子,眼泪下一秒就要往下淌,又委屈又心酸。
李彦诺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愣了一下,走了过来。
温梦本能的往后退,下意识松开了手里的拖把。墩布呈自由落体式倒下去,眼瞅要砸到地面。反应过来之后,她急忙去抓。
而对方说了一句“小心”,也伸出了手。
下一秒,温梦的手腕上传来了李彦诺掌心的温度。不算太热,但温暖。
在这一瞬间,身体的观感被无限放大,好像整个世界坍塌成一个白茫茫的点,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对方指尖略显粗粝的触感。
似乎是该说些什么,或是甩开李彦诺。
但一切又是这么的刚刚好,不多也不少。叫人留恋,叫人心动,叫人不舍。
而这时,教室的门被豁然推开了。
“不是吧温梦,你还没搞完卫生吗?”廖维鸣刚刚从老师办公室逃出来,大步流星的走进屋,“怎么这么慢,看来还是得靠我拯救你……”
等看清眼前的情形时,廖维鸣停住了。
偌大的教室里明明只有三个人,却变得莫名拥挤。视线在彼此的对视中流转,共同沉进那条雪白的河。
第13章 Chapter 12 三个人的教室(……
河是冷的,让空气收紧,长满尖锐的荆棘。多说一句话,或是多往前走一步,都会打破微妙的平衡。让人撞到硬刺上去,痛不欲生,鲜血淋漓。
片刻后,廖维鸣笑了,是他先开的口。
“是不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他边说边向教室外面退,看样子是打算重新推开门,再进来一次。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换一种方式,就能开启不同的故事线了。
玩笑开的拙劣,但足够让剩下的两个人清醒过来。
握着温梦的手蓦地松开了。
——李彦诺顿了下,喊住要离开的廖维鸣:“你刚刚是去和老师谈特招了?”
对方从善如流的站住,转过身子:“对啊。”
“怎么样?”
廖维鸣说得很轻巧:“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稳得很。”
“那就好。”
话题回到报志愿上面,气氛变得正常许多。就是略有些干巴,像在冰箱里放了一夜的鸡胸肉。
“我看已经打扫的挺干净的。”廖维鸣视线在教室里扫了一圈,决定主动结束这场枯燥的对话,“是不是可以走了?”
后半句话是在问温梦。
而被问到的人握着拖把站在一旁,眼睛低垂着,安静的有些异样。
温梦皮肤上的触感,早就应该随着李彦诺的松手而褪去。但它偏偏又和此时她眼眶里的泪意一样,徘徊着不肯走。
廖维鸣看出来她的局促,提醒道:“票上的时间要到了。”
温梦像是突然还魂一样,点了点头,一声不吭的拖着墩布到墙角处。之后回到座位上拿起书包,背上了。
人还没走出几步,突然听见李彦诺问:“你们要去哪儿?”
正准备离开的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廖维鸣回过头:“我和温梦约好了要去看电影,美嘉的夜场。你要来吗?”
其实他问了也是白问,大家心里都有数,李彦诺是不可能去的。周四的晚上,肯定是要好好学习的。
果真如同廖维鸣设想的那样,对方拒绝了:“我还有事,得早点回家。”
“行,那我们先撤了。”
临到门口时,身后响起李彦诺的声音:“明天可能会下雨,记得带伞。”
“放心吧。”廖维鸣扬起手,随意的挥了挥。
而李彦诺并没有停下来。
他似乎积累了很多叮嘱,想要一次性说完:“天气不好也不要逃课。文化课分数不够是不可能上美院的,别有侥幸心理。”
“你被马老师给附体了?”廖维鸣简直要叹为观止了,“37度的嘴是怎么说出这么冰冷的话语的?”
李彦诺没理他,看向温梦。顿了顿,他说:“好好考,不会有问题,相信自己。”
良言一句三冬暖。
冷峻的冰山消融,带的温梦鼻子猛地发酸,泪水都摇摇欲坠起来。
“你怎么突然这么肉麻?”廖维鸣不解。
为什么李彦诺要把每个人都特意嘱咐一遍?
李彦诺笑笑,没有解释什么:“快走吧,电影不是要开演了么。”
可当另外两个人真的要走出教室时,他却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温梦。”李彦诺喊出她的名字,“能不能多留一分钟?我有点事情想告诉你。”
但温梦不打算听了。
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不然随时就要哭出来。那样太软弱,太卑微,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如果李彦诺不那么温柔就好了,如果她不那么喜欢他就好了。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李彦诺听到她的回答,也就真的没有再说下去。可能刚刚几乎要冲破嘴边的,也不过是些“今天语文留了什么作业”之类的问题。
他冲温梦和廖维鸣摆手,和最好的朋友们道别:“路上小心。”
莫名柔软,莫名贴心。
匆匆离开之前,温梦实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教室为了透气,窗户是大敞着的。风直挺挺的往里卷,而李彦诺就站在讲台边上,校服下摆被吹得鼓起来,像即将远航的帆。
***
路上的小石子被人踢了一脚,咕噜噜往前滚,碰到人行道的砖缝才停下。
月亮照在两个肩并肩的人影身上,一个低着头一言不发,一个情绪也谈不上多高涨,只管闷声往前走。
——看夜场电影当然是借口。明天还要上学,廖维鸣不过是打着个幌子来解救温梦。
雨后空气沉闷,雾嘟嘟的。
“给。”廖维鸣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从书包里掏出纸巾,给身边的人递了过去。
温梦摇了摇头,没有接:“不用了。”
“想哭就哭吧,眼圈都红了。”
“我不想哭。”
“嘴硬。”廖维鸣两个字戳破。
温梦不吭声了。
道旁路灯昏暝,不识趣的飞蛾却偏要往上面扑,撞的灯罩铮铮作响。
快到分叉口的时候,廖维鸣停了下来。他站在亮光投下的地方,不再往前走。
“怎么了?”温梦跟着止步。
廖维鸣侧过脸,低声说:“我想看看你的手。”
温梦听话的抬起胳膊,手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但对方却像是不相信似的,握住她的腕子,仔细查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