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回答得很快:“是问今天有什么菜吗?叫的颐和居的套餐,都在温老师之前给的单子上。”
廖维鸣被逗笑了,摇摇头。
他抛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小赵,你相信命运吗?”
这一下来得太过没头没尾,颇有点哲学高度,彻底把助理给整懵了:“……啊?什么意思?”
廖维鸣又重复了一遍。
这回助理听明白了。虽然没有太跟上艺术家跳跃的思路,依旧有些犹豫地回答:“相信……吧?”
“为什么?”
“因为好多事情解释不了,只能用命运来概括了啊。”
“比如?”
小助理看出是要讨论一会儿的架势,干脆把外卖盒子放下,搔了搔脑袋:“比如前段时间,我着急出门,就有那么一天没带伞,结果刚好就赶上下今年夏天最大的那场暴雨,好险没给我浇死在半道上。还有……昨天打游戏的时候,女朋友非要来找我。我一个小时没看微信,结果就挨了一顿骂。廖老师,您说这不是命运,是什么呢?”
廖维鸣点了点,像是颇为认可对方的说法。他顿了下,转而开口:“筷子是在盒子里吗?”
哲学讨论总算结束了。
助理松了口气,连忙拉开外卖的袋子:“对,就在这儿呢。”
“谢谢,我现在吃。”
画室的门被关上,屋里重新只剩下廖维鸣一个人。
今晚的主菜是冬瓜炖排骨,看着清淡,调料加得也不算多,肉却炖得软烂,滋味很不错。这家店他和温梦去过一次,之后得到了养生大师的许可,被特许列入外卖备选范围内。
温梦特别注重这样的细节——在一起三年,她是真的在规划他们的生活,管理他的健康。
不管这里面有多少爱情的成分,她是关心他的,毋庸置疑。
廖维鸣夹起一块排骨,缓慢地咀嚼起来,继续思索起困扰着他的问题。
按小助理的回答,命运是存在的。
更通俗一点说,生活中的一切不过只是巧合而已。
廖维鸣虽然没有反驳对方,但他想了很久,觉得这样说并不对。
因为如果出门之前,选择多看一眼天气预报,就不会被淋在半路上。如果稍微对女朋友上点心,选择玩上十几分钟游戏就退出来看一次微信,就不会错过女朋友的消息。
如果……
在拿到温梦手机的时候,不去选择主动拨通李彦诺的号码——哪怕初衷90%是告知对方,温梦的母亲出事了。那么李彦诺也许就不会产生误解,拉黑温梦的联系方式。
甚至更早一些。
“你的iPhone能不能借我两天?”高三的学生会会长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问,“我的手机刚才被老师没收了,有急用,特别急。”
廖维鸣站在十班门口,随手把sim卡退出来。接着把手机丢过去,笑着问:“这么火急火燎的,你要联系谁?”
学生会会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我女朋友。”
廖维鸣不感兴趣的挑了下眉:“哦。”
而对方又说:“我女朋友是你们班的。”
这回廖维鸣愣了一下:“谁?”
“曾可欣。”
廖维鸣听到这个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名字,悄悄松了一口气。
“你要帮我保密啊。”高三生又说,“我还没有告诉过其他人。”
廖维鸣并不是很关心对方的所作所为,敷衍地点了下头。如果不是为了开请假条方便,他也许根本就不会和这个学生会会长产生交集。
事情原本应该到此为止。
但不久之后,在那个空落落的楼梯间里,廖维鸣意外听到了温梦的心事。少女把爱恋藏得很好,小心翼翼地捧在朋友面前。
那是多么坦诚的一颗心。
而他是怎么做的呢。
时至今日,廖维鸣依然能够记起当时的那种心情。巨大的嫉妒击穿了他:温梦为什么会喜欢李彦诺?为什么她喜欢的人不是自己?
明明他会对她更好,全心全意,从最开始就是这样的。
廖维鸣不甘心——他太需要这份爱了。
于是他选择对一些事实缄口不言。
所以命运的另外一面,也许就是那些在当初看来,微不足道的选择。
一旦一步踏错,一步选错,从此就会坠进无法自拔的不安之中,陷入无止境的自我谴责。哪怕日后真的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廖维鸣也不敢相信、不敢承认那确实是属于他的。
这种滋味太痛苦,太煎熬了。
可廖维鸣没办法逃离,这是他自己犯下的错误。
“维鸣,我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对吗?”温梦问他,眼底一片诚挚。她一定是听到了他和李彦诺的对话,才会这么说。
“维鸣,你在害怕什么?”老朋友李彦诺问他,站在温柔的良夜中。
对于这些问题,廖维鸣都没有办法回答。只能任凭长久的积郁压下来,让人头疼欲裂,无法喘息。
眼前的排骨色香味俱全,也没有冷掉,廖维鸣却突然一口都吃不下去了。他放下筷子,从桌上拿起手机,拨通了温梦的号码。
此时此刻,他无比渴望听一听爱人的声音。
漫长的嘟声响起。一秒,两秒,十秒,电话始终没有被接通。
廖维鸣想到什么,眼神沉下来,转而拨打另外一个号码。
几秒后。
李彦诺的声音在电话那一头响起:“喂?”
“温梦是和你在一起吗?”廖维鸣干脆地问。
而对方顿了一下,平静地回道:“是。”
第32章 Chapter 31 【修】老友 (……
手机开始逐渐在廖维鸣掌间发烫, 变得很沉。
静默片刻,他沉声说:“麻烦你把电话给温梦,我有事和她讲。”
李彦诺没有动, 也没有出声,显然并不打算按照他的要求行事。
“那你们现在在哪里?”廖维鸣深吸了一口气, 努力压住翻滚的情绪, “这总能说吧?”
他果真得到了一个地址。
“新厂街183号。”
画室的门被推开,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助理正在外面偷偷玩手机, 看见廖维鸣突然出来,被吓了一跳:“廖老师, 您已经吃完饭了?这么快?”
廖维鸣随意地点了下头, 手里握着车钥匙, 匆匆下楼去了。
从东二环到北三环,一路上导航都是红色的。车子走了又停,停了又走。短短七八公里的距离, 对于身处极度焦虑之中的人来说, 却像是要开出一个世纪那么久。
红绿灯交错中, 廖维鸣眼前的马路变得扭曲、狭长。
阴沉的云彩借由夜色往下垂, 就垂在无尽的长街上。这条街巷通向未知的远方, 如同列维坦画中那样, 满是荒凉。
唯一的区别, 是道路的尽头并不是《弗拉基米尔之路》里的审判之地,而是胡同口一家很小的静吧。
廖维鸣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灯光昏暗,老板在断断续续练习的木吉他。工作日的晚上店面冷清,除了吧台边坐着的男人,再看不到第二个客人的身影。
廖维鸣环顾一圈, 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于是缓慢地开口:“温梦呢?”
“你来晚了一点,她刚刚走了。”李彦诺抬起脸,平静地问,“要喝点儿什么吗?”
他面前摆着两个喝空的shot酒杯,还有两杯没有来得及喝的。杯口闪着润泽的光,龙舌兰的味道沿着玻璃往外涌,辛辣、呛鼻。
廖维鸣顿了一下,才回答:“不了,我是开车来的。”
李彦诺点点头,没有要留他的意思:“好,那就早点回去吧,路上小心。”
既然此行是来寻找温梦,那么目的没有达成,理应转身离去。只是廖维鸣走出两步,脚步渐渐变得迟疑,最后停了下来。
他在思考什么。
几秒之后,廖维鸣回过头,重新走向吧台,拉开了李彦诺身边的那把椅子。
“要一杯曼哈顿。”他坐下来,向老板点单。
黑麦威士忌和糖渍樱桃都是现成的,只是老板放下吉他之后说店里没有苦艾酒,能不能用杜松子酒替代。
廖维鸣不大在意地回道:“都行。”
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喝什么都无所谓,喝什么都行。
那杯曼哈顿很快被调好,端了上来。樱桃在殷红的酒液里沉浮,看着有模有样,闻着也是一股甘甜。
廖维鸣早有心理准备,也没有什么期待。但尝过一口之后,还是下意识皱起眉头。见李彦诺正疑惑地看过来,他想了想,决定还是解释一下:“味道不大对,有点像……”
“料酒?”
“料酒。”
李彦诺和廖维鸣几乎是同时开口。
你看,老同学之间就是有些无用的默契。
如果是心无芥蒂的两个人,遇到这样的巧合,总该是笑一笑的。但此时无论是李彦诺还是廖维鸣,都没有微笑的打算了。
沉默片刻,廖维鸣把酒杯往前一推,准备说些什么。
而这次对方先开了口。
“维鸣。”李彦诺转动起眼前的龙舌兰,“有件事我其实一直没有和你说过。”
话出有因,廖维鸣顿了下:“什么事?”
“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
空气突然变得尖锐,简直要戳穿廖维鸣暗藏的不安。
他听懂了。
——李彦诺之所以这么说,一定是刚才和温梦开诚布公地谈过什么,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们讲了些什么?
为什么温梦不接自己的电话?
为什么她要先走?
廖维鸣坐不住了,几乎要后悔自己点了这杯料酒。他想要马上离开,想要马上去找到温梦,想要去解释他能解释的一切。
可即将要起身的时候,他又停住了自己的动作。
因为在爱情这件事面前,先动心的人总是会缩得无限小,变得无限低。以至于直接如廖维鸣,也偶尔会有犹豫的时候。
他想了很久,扭脸看向李彦诺,声音沉得很低:“你是不是和温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李彦诺没有回答廖维鸣,哪怕对方用的是警告的语气。
他只是继续自己刚才没有讲完的话题:“我羡慕你有很多勇气。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直朝着一个方向努力。”
这句话让空气彻底安静下来。
李彦诺在直言不讳地剖白自己,讲出那些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在努力回避的心里话。
在说完之后,李彦诺抬手喝空了面前的shot。酒精顺着食道燃烧,让他闭了一下眼睛。
廖维鸣把对方的行为都看进去了。
共情是最多余的能力,却也是艺术家的本能。一些激荡的情绪逐渐被收敛,变得不那么锐利。
也许是想起了一些曾经相处的时光,廖维鸣开始沉默不语。
过了两三分钟,他才慢慢地说:“我哪有什么勇气。你胆子比我大多了,还记得吗?那么大的一个□□,你三下两下就给拆了。”
高一,生物实验课。
廖维鸣一刀下去,蟾蜍当场血溅四方。按理说死都死了,应该老老实实闭上眼睛。可那只蟾蜍偏是不肯,就要在不锈钢盘上狠狠蹦跶两下。
吓得廖维鸣从塑料椅子上弹起来,惨叫道:“啊啊啊啊——它怎么死了还会跳啊!”
李彦诺恰好和廖维鸣分在了一组。
他扫了一眼这个在当时还不算很熟悉的同学,平静地解释道:“这是因为植物神经反射。”
“□□不是动物吗?为什么是植物反射?”
一看这位就没有好好听过生物课。
“首先是蟾蜍不是□□……算了。”李彦诺解释了两句,决定不再浪费口舌。干脆把解剖盘直接抻到自己面前,默默地完成了接下来的工作。
廖维鸣隔开两米,小心翼翼地围观了一会儿。最后好奇地凑了过来,简直要对学霸干净利落的解剖手法心悦诚服了。
于是下课铃一响,他就大大咧咧的把胳膊搭在了李彦诺的肩上:“兄弟,多谢你帮忙,以后咱俩就是朋友了。我罩着你,有什么事就说。”
李彦诺可以甩开自作主张的廖维鸣,但他没有。
因为对方是如此生动有趣,自己又是如此枯燥乏味——高一时除了廖维鸣,几乎没什么同学主动和他来往。
那廖维鸣为什么要和他做朋友呢?
此时坐在吧台前,廖维鸣听到了这个问题。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重新举起装着曼哈顿的杯子,又喝了一口,单薄的面相皱起来:“因为当时我也挺羡慕你的。”
卡在青春期的末尾,廖维鸣有太多敏感的想法,太多无法通过创作宣泄的情绪。李彦诺像是一块稳定的基石,刚好压住了动荡的船尾。
“今天的任务还差两页没有完成。”李彦诺检查过后,面无表情地把练习册塞回廖维鸣手里。
“明天再说吧。”廖维鸣锤了捶胸口,“你看现在外面天好阴沉,总感觉心里堵得慌,很难受。”
“不行。”很显然李彦诺在学习这件事上是不会让步的。他一把拽住朋友的书包带子,把廖维鸣扯回到座位上:“快点写。”
廖维鸣长长的叹了口气:“苍天啊!怎么就让我认识你了,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话虽如此,笔尖还是老老实实的在纸张上移动,直到填满练习册的最后一个空隙。
性格如此南辕北辙的人可以做朋友吗?
答案是当然可以。
至少当初他们就维持了两年多的友谊。